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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京站前的廣場上擠滿了人。剛剛下過一場雷陣雨,水泥地上汪著一攤又一攤像鏡麵似的水,每一片鏡麵上都倒映著天空和雲彩,卻是各不相同的,有的顏色深,有的顏色淺。盡管地是濕的,可廣場上照樣坐著成堆的人,他們大多數垂著頭,下頦一點、一點地在那裏打瞌睡。有穿著破爛的小髒孩在人群裏穿來穿去地向人們要錢要東西,出站口一陣一陣往外湧出剛下火車麵色憔悴的旅行者。

金小曼站在出站口的欄杆外麵,兩眼盯著出口上方劈裏啪啦來回翻動的電子預告牌,那上麵隨時顯示幾點幾分哪趟火車到站,進幾站台。小曼今天穿了一套白色裙裝,大方披肩式的領子一直翻到肩,有點像海軍領式的學生裝,半長不短的裙子,白色漆皮鞋,手裏的拎包也是白色的,帶有兩個大圓環提手,包的形狀是菱形的,像一顆放大的寶石,拿在手裏給人一種剔透玲瓏的感覺。

小曼後悔今天出門不應該穿白裙子,下雨天穿這身衣服濺得淨是泥點。盡管她一路上掂著腳尖,小心翼翼的像是在跳足尖舞,可鞋子還是髒了,小腿肚子上、裙子下擺都沾上不少汙點。夏天範倫兵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深圳,留下小曼一個人看家。小曼利用這段時間本想回平城一趟去看看父母,小曼的父親忽然打來電報說“近日來京”,小曼隻好一個人呆在家裏等他來。

範倫兵不在家的這段日子,金小曼約了胡藹麗過來小住。這陣子她和“頭兒”的事有點僵住了,所以她連單位都懶得去,最好有個地方能躲一躲,讓“頭兒”找不到她才好。

胡藹麗一來,便把熱鬧帶來了,她倆一起逛街,一起下館子,一起去蹦迪,總之怎麽好玩怎麽來,怎麽痛快怎麽來。她倆也有點比著花錢的意思,就像以前在單位比著出風頭一樣。出來進去的,總是帥貓陪著她倆。

有一天晚上,他們三個又一起去“戀人酒吧”喝酒,回來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在酒吧裏說了太多的話,又喝了太多的酒,腮幫子都有些木了,舌頭短短的而且發硬。三個人從酒吧裏出來,並不急於叫出租車,而是相擁走在夜間的馬路上,有一種特別輕盈、飄飄欲仙的感覺。

帥貓把他那長胳膊一左一右搭在小曼和藹麗的肩上。藹麗笑道:

“我讓你來是叫你來給我倆當保鏢的,你可倒好,一左一右泡了倆妞。”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嬉笑聲在寂靜的馬路上傳得很遠。人影、樹影投在地上都變得有些奇形怪狀,帥貓說咱們唱歌吧,比誰嗓門大。胡藹麗首先響應,扯開嗓門就唱,唱的是一首電視連續劇的插曲。最近在播放這個連續劇,片中的主題曲流傳很廣,大街小巷都在唱,胡藹麗卻故意把它給唱裂了,唱走了形,但調子還是那個調子,讓她那麽一唱,倒使得這首綿軟的情歌有一股哭訴蒼涼的味道。

小曼想起胡藹麗的經曆,她雖說是要什麽有什麽,可還是活得失意。她愛上別人的丈夫,她為他已經拖了幾年了,她可經不起他這麽一拖再拖,不化妝的時候她已經開始有點顯老了,像她這種臉盤大的女人是最經不起老的。

帥貓和胡藹麗鼓動小曼來一段。小曼就唱罕劇,她母親拿手的“哭墳”那一段,在平城的時候小曼從未開口唱過戲,到北京以後她卻常把罕劇掛在嘴邊上。

小曼唱完之後三個人忽然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帥貓才問:

“小曼你這嗓子幹嘛不唱戲呀?”

“我媽唱了一輩子戲,她寧可讓我要飯也不會讓我幹她的老本行的。”

帥貓離開人行道,到快車道上去攔車。金小曼對胡藹麗說:“依我看啊,你也就別戀著咱們頭兒了,我看你就跟帥貓好得了。”

胡藹麗一下子跳起來:“他呀,他可不行,他那個人花著呢。”

“今兒晚上咱們怎麽睡?”

剛一進門帥貓就問。

金小曼和藹麗聽了這話,彼此使了個眼色,然後爆出一陣大笑。

胡藹麗抱著胳膊偏著頭,似笑非笑地說:

“你想怎麽睡呀?”

“當然是兩個我都要了。”

“瞧他貪的,也不怕閃著舌頭。給你個毛巾被,滾到那屋自己睡去吧。”

“那咱們聊會兒天吧,聊會兒天總不犯法吧?”

小曼就把他們帶到樓上,那間帶著玻璃屋頂的小房間裏沒有開燈,躺在地板上可以看見滿天的星星。夏日的夜晚,空氣裏多了一點稀薄的涼爽,他們聽到一些隱隱約約的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那是童聲合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臨睡前,小曼告訴帥貓和胡藹麗:“你們明天別來找我玩了,因為我爸要來啦。”

金小曼在火車站站了很久,火車晚點兩小時。等接到父親那趟火車,天已經黑了。父親拎著個人造革包,背已明顯比以前駝了。小曼領父親先去吃飯,她說要找一家幹淨點的館子,父親忙囑咐說別太貴啊。

“我媽怎麽沒來?”

“她怎麽能來?她還得練功呢。”

“她那個功練不練有什麽關係。”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和你媽都熱愛罕劇,並為它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我這次來就是上訪的,呼籲有關部門搶救古老戲劇。”

小曼不吭聲了,一門心思等著上菜。飯館裏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著幾桌,靠牆角的地方坐著一對男女,臉對臉地說著話,十分親熱。小曼想起範倫兵來,心裏覺得咯登一下。他現在在幹什麽呢?父親看出,小曼已經走神了。

父親走後的第一個周末,金小曼便如獲大赦般地給胡藹麗和帥貓等人打了電話,邀請他們來玩。這段時間小曼陪著父親到處坐冷板凳,看冷臉子,能跑的地方全都跑遍了,根本就沒人理這茬。上訪信都寫了一書包了,可是有什麽用呢?

“爸,罕劇又不是咱家的,你管那麽多幹什麽呢?”

小曼見父親臉色不對,便不再說什麽了,默默地把他送上火車,總算鬆了一口氣。

火車開動起來的時候,小曼發現父親的那隻人造革包還在她手裏攥著,就追上前兩步喊道:

“爸,您的包……”

“你把它扔了吧,孩子。”

火車隨後就開遠了。站台上已經空無一人了。小曼打開那隻包的拉鏈,見裏麵密密麻麻塞滿了父親寫的上訪信,這是熬了多少個夜晚寫出來的,金小曼無法想象。她把那個包留在了站台上,走了很久回頭看看,那個人造革包孤零零的,好像父親的背影。

在出站口,小曼遇到一個人,伸出手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您是不是丟了什麽東西?”

“沒有哇。”

“您看看這個包。”

金小曼隻好接著。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有些東西卻永遠無法丟掉。金小曼謝過那人,繼續往前走。天陰陰的,讓她覺得好難受,她想起父親來的那天也是個陰天。小曼忽然很想找什麽人說說話,就去附近的公用電話亭給範倫兵打了一通電話。他在電話裏說“一切都好,生意做得挺順。”

小曼說:“我們周末開party你能回來嗎?”

“下次吧。”他想了一下又說:“你可別玩得太瘋了。”

小曼笑道:“現在追我的人多著呢,你再不回來就不是你老婆了。”

“你敢。”

他在電話裏說話的口氣就跟在身邊時一樣,是那種連哄帶嚇的大男孩口氣,小曼實在是喜歡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再肉麻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變得可以接受了。他倆又說了一通“我想你”之類的話,這才依依不舍掛斷電話。

金小曼家又開始熱鬧起來,客人進出頻繁,有的是她的朋友,有的是朋友的朋友,來過一兩次,小曼根本不認識。進門就吃就喝就跳舞,把小曼家當成公園了。這些日子小曼玩的昏天黑地,就跟中了什麽魔怔一般。有時一天去做一個發型,今兒個剛燙了滿頭卷,明兒個又去拉直。這一進一出都是錢,可她根本不在乎。但頭發總歸是自己的,連胡藹麗都說她八成是瘋了。

“你別燒包了,窮人乍富,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吧?”

“我本來就沒有姓。我來北京之前給自己改了名字。”

“有人是不要臉,你是不要姓。”

“罵誰呢你?”

胡藹麗咧嘴笑道:“嗨,我跟你鬧著玩呢。”

客人們陸陸續續都來了,金小曼和胡藹麗忙著招呼客人。現在胡藹麗已經是這座房子裏的半個主人了,什麽東西放在哪兒她甚至比金小曼還清楚。再有一個常客就是那帥貓。每次聚會完了都是他主動留下來打掃戰場,橫豎他是沒事可做的人,按他自己的話說這個城市裏每個人都忙,隻有他一個閑人,那就是他帥貓。有天小曼讓帥貓陪她逛街,在一家新開張的大商廈門口迎麵碰見兩個裝扮完全一樣的奇裝女子,她們穿超短裙黑絲襪和皮靴,頭發高高地束在頭頂,一人戴一副引人注目的太陽鏡,走起路來目中無人的表情。

小曼和帥貓與那兩個女孩擦肩而過,都走過去了,小曼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那兩個女孩也在看她。她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尖聲高叫起來。

那兩個女孩是她在平城的鄰居多多和點點。

多多和點點七嘴八舌地問了小曼許多問題。

多多說:“聽說你結婚了?”

點點就用眼睛撩了撩小曼身後戴大墨鏡的帥貓,笑道:“這還用問嘛,不是明擺著嗎?”

小曼就用眼睛指指帥貓,然後聳了聳肩又搖了搖頭。

帥貓大大方方上前一步問道:

“你們打什麽謎語呢?說出來也讓我聽聽。”

小曼便給他們三個做了一番介紹,並留下家中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讓她倆有時間到家來玩。點點從深圳來北京已經兩個多月了,現在姐妹倆合租了一套房子,想在北京尋找一些新的發展途徑。小曼再一次熱情地邀請她們兩個周末來她家參加聚會,帥貓也說:“沒什麽事就過來玩吧,挺熱鬧的。”

“她們漂亮吧?”

走過去之後小曼故意問帥貓。

帥貓說:“還可以吧,一般化,比你差遠了。”

“難怪胡藹麗喜歡你呢,嘴可真甜!”

帥貓湊到金小曼耳朵邊上,仿佛有什麽軍事機密似地小聲說:“我是為了你才跟胡藹麗在一起的,信不信由你。”

“鬼才相信你的話呢。你跟胡藹麗也這麽說,對吧?”

“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

“怎麽證明?”金小曼眼睛斜斜地看著他,是大人看小孩的那種不信任的神情。

“我也不知道。”

說完,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相互對望著笑了一下。

那晚最出風頭的兩個女孩就是多多和點點。

現在她倆總打扮成一對雙胞胎,穿一樣的衣服,化一樣的妝,這種做法的確引人注目。

聚會上她倆仍穿超短裙,上衣的領口一直開到很低的地方。她倆的頭發沒像上回遇見她們那樣束在頭頂,而是披散下來,長發及腰,和她們跳舞的男士都感覺到了那些長發絲絲拉拉觸碰著他們的手背,那感覺是讓人不安的,卻又有些興奮,莫名地說話的聲也大了,酒也比平時喝得猛些。有的男士說不喝足了酒跳舞就像沒上足發條,不來勁。那晚大家跳一種圓舞,是多多和點點出的點子。她們先是把燈滅了,留最暗的一盞。女孩都是蒙麵的女孩,在男舞伴手裏輪流轉換,音樂停在哪兒,就讓這個男舞伴猜出自己手裏的女孩的名字。他們多半猜不出,往往張冠李戴把多多猜成點點,或把小曼猜成是別的女孩,引起哄堂大笑。

帥貓的猜法很特別,他死盯著一個女孩的名字往下猜,他就這樣總能撞上一回是對的。

第一支曲子完了,他說:“是金小曼。”點點猛地摘下麵具衝他笑。

第二支曲子剛一跳完,他又說是金小曼。

眾人都笑他傻,他也不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架式。

這一回,真的該輪到小曼跟他跳了,隔著薄薄的一層藍綢子,小曼感到像夢境一般,有一點光透進來,卻是什麽也看不清楚的,一切都是確定的,隱在暗處的,連音樂都是不確定的,若有若無似的。小曼似乎耳背似的側耳聽了許久,才聽出這是那支憂鬱的藍色布魯斯的曲子《綠中藍》。

她想,這一切都是真的嗎?她是這熱鬧聚會上的女主人,還是這錯綜複雜的大都市裏的一個匆匆過客?她現在是要什麽就有什麽了,在這裏隻要有了錢完全就可以呼風喚雨,可是這瞬間得來的東西好像一座空中樓閣,小曼總擔心它會來得容易,去得也快。這樣想著,她便格外抓緊了一些。她的手放是放在舞伴的腰上的,舞伴也感覺出來了,也格外地把她摟緊了一些,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小曼覺得她依然走在那條路上,那是舊車站的無數道鐵軌,聽說有一條可以一直通到北京。她站在那裏猶疑不定,直到天邊的晚霞通紅地燒著,她走了很久回過頭來一看,原來並沒有走出多遠。

這一回,帥貓終於沒有按照原來的思路走下去。這一晚,他每一支曲子猜的都是金小曼,這下他終於決定改寫一下答案。

人在關鍵時刻總是把握不住自己。帥貓想了又想,終於大聲說:“是點點吧?”

晚會達到一個空前的高潮,人們的笑鬧聲幾乎把房頂掀了。來參加聚會的人,本來就是衝著樂子來的。在這樣一個城市裏,許多人抱著到處找樂的心理活著。他們在人縫裏鑽來鑽去,趕飯局,參加各式各樣的舞會、聚會,參加朋友的生日party結婚典禮,小孩滿月,愛人出國……總之可以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理由很多。舞會又有另外一層意思,男男女女可以結識許多新朋友。有的朋友哪怕是隻見一麵,隻跳過一次舞,將來說不定也有相守終生的可能性。下一支是一支有激情的曲子,小曼摘掉麵具,等帥貓看清楚她的時候,她已經到了別人手裏。

下一盤輪轉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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