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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宮的房間裏關著燈。小曼看到自己被燈光拉得很長的一道人影。客廳電視裏轉播的那場足球賽還在繼續,透過來的光線一明一暗的,有種不確定的因素在室內遊移。

“白宮,白宮。”小曼輕輕叫了兩聲,見沒有人應,就以為他睡了,正要從他房間裏退出去,卻冷不丁被人從背後攔腰抱住了。他的吻像暴風雨般地突如其來,那是積蓄已久的熱情,一下子像火山爆發似的噴射出來。房間裏很暗,小曼什麽也看不見,屋門也不知在什麽時候被關上了,隻有門上方那塊透氣玻璃窗上透進來一點光亮一閃一閃地變換著顏色,一忽兒是綠的,一忽兒又變藍了。

小曼被白宮吻得透不過氣來,容不得她思想,也容不得她拒絕,他的愛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似的,有著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那個吻不知持續了多久,小曼這才想起推開白宮走到床邊去開燈。在燈光下兩個人的思想都有一段短暫的空白,白宮羞愧地低著頭,看上去就像個剛剛犯了錯的孩子。小曼忽然打開房門從白宮屋裏跑了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白宮住在學校沒回來,好像故意躲著什麽人似的。金小曼每天下班回來,都要有意無意瞄一眼白宮的房門,他不在家的時候,門總是關得緊緊的。他的房間總是自己親自整理,他不讓保姆動他的東西。吃晚飯的時候,白宮常坐的那張椅子空著,小曼心裏也跟著空了一塊,她耳朵伸得老長,留心著他給家裏打來的電話,電話鈴一響她的心就跟著收緊了,疑心是他打來的。可是每一次電話都不是找她的,即便是白宮打來的,他也是找他媽而不找別人。小曼被晾在一邊,好像那件事情從來也沒發生過似的,小曼想不是自己瘋了就是周圍的人瘋了,又問自己我這是在幹什麽,在戀愛嗎?

事情說過去也就過去了,白宮自從那件事以後再也沒有什麽別的舉動,見了小曼也總是客客氣氣的,有時他和小曼一起乘電梯下樓,兩個人並不緊挨著站,而是一前一後地站著,宛若陌生人一般。小曼每天上班下班,電視台裏上上下下都誇她能幹,她也把精力更多地投入到工作上去,打算再過一陣子就想辦法把關係正式調到北京來。不過這得等她在單位裏先站穩腳跟。

小曼給平城的父母寫信,總是報喜不報憂的。因為她知道訴苦也沒用,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再苦再難也要走下去。小曼的母親回信說,罕劇團目前正在搞改革,小曼的父親正在向有關部門大聲呼籲拯救傳統戲,過一陣子為了劇團的事他可能還要上北京,母親在信中問小曼要不要帶什麽東西,小曼回信說北京什麽都不缺就是天太冷騎車上班凍耳朵,還有就是北京的樓很高上上下下要坐電梯。總之全都是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她說她在這裏生活得很快樂,白阿姨也對她照顧得很周到。為此,小曼的母親還不止一次地致信給她那老同學,千恩萬謝自不必提。

過春節那幾天,白宮要在家中開party,邀請金小曼參加。

“你總在電視上露麵,大家都想見見你呢。”

小曼當時正準備出門,來來回回在那裏找鑰匙,頭也不回地冷冷道:

“是嘛?可我還沒興趣見他們呢。”

小曼最近一直在跟白宮慪氣,他說東的話她就偏要向西,反其道而行之。大不了從他家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我幹嗎要聽他擺布呢。

可是到了大年初三,小曼的情緒又好轉過來,她打電話給多多和胡藹麗,讓她們都來玩。胡藹麗在電話裏問,“我可不可自帶舞伴呢?”

金小曼說:“有幾個你盡管帶來。”

“就怕你家裝不下。”胡藹麗在電話那頭發出尖厲刺耳的笑聲。

大年初三那天下午,白宮早早地把他爸媽支走,到一個老朋友家去喝酒,於是這套房子就歸他們幾個年輕人當家了。他們把大客廳裏的家具搬出去了一些,沙發靠牆擺放,大餐桌收了起來,白宮開了一張單子,讓素兒下樓去采購一些現成能吃的東西來,這樣就省得開灶做飯了。年輕人聚會不那麽講究,就為聚在一起圖個熱鬧。素兒上上下下跑了幾趟,搬了兩箱啤酒上來,還有一些飲料。

小曼沒想到第一個來敲門的竟然是多多。

多多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多了,她化著妝,新燙了頭發,一手挽著一束花,另一隻手挽著一個新男朋友。兩人紅光滿麵地站在門口,門鈴聲叮叮冬冬地奏著聖誕歌。多多一進門就誇白宮家房子布置得漂亮,又偷偷跟小曼說你男朋友長得可真夠帥的。小曼知道別人都把她和白宮當成一對了。白宮在外人麵前是絕對不失體麵的,他長得一表人才,家境和修養都不錯,隻是小曼從沒想過要和這樣一個標準男生談戀愛,他學生氣十足的,怎麽看怎麽不像個男朋友的樣兒。

白宮的那幫大學同學陸陸續續地也來了,那是一幫戴眼鏡的又窮又餓的家夥。他們進門就說要用詩歌換麵包,有個還處在變聲期的小男生立刻就用他那著名的公鴨嗓大聲朗誦起來了。

多多和這幫學生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她男友很寵她,不停地找話跟她說。

又來了一撥人,那是胡藹麗他們那一對。

胡藹麗按了門鈴以後先把男友藏在背後,她仗著自己人高馬大,把身後那人藏得結結實實。

“小曼,小曼,你猜我把誰給你帶來了?”她衝小曼調皮地擠了擠一隻眼睛。

胡藹麗穿了件金黃色的寬鬆大衣,臉上化著濃妝,那架勢使小曼想起罕劇裏的某種裝扮。罕劇是古老而華麗的一個劇種,所有服裝都是誇張而色彩豔麗的,小曼曾經不止一次地穿過母親的戲裝,臉上塗滿油彩。

“過年好!”

胡藹麗身後閃出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小曼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們“頭兒”。胡藹麗和頭兒在一起,好像有點跟金小曼示威的意思,因為在組裏胡藹麗處處要跟小曼爭跟小曼比,她認為一個臨時幫忙的要想蓋過她一頭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金小曼原本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又由於從小到大一帆風順,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有些跟胡藹麗叫勁,兩個人比穿衣服,比化妝,比上鏡的次數,總之一點屁大的事都在暗地裏處於緊繃著的狀態。女人眼裏一旦有了競爭對手便會不管不顧地全力投入,女人的愛和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胡藹麗眼睛裏閃爍著勝利的光芒,像是在說這一招我又贏了!

金小曼躲閃著她的光芒不看,故意和白宮說說笑笑顯得很親熱。她知道自己要是有一個英俊的男友也是會引起胡藹麗的嫉妒的,果然她眼裏的光芒一點點地暗淡下去了。她們這種明爭暗鬥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來,其實在這鬧哄哄的場麵底下不知藏著多少爭鬥和殺機呢。

金小曼大大方方跟白宮介紹說這是我們領導和同事,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麵,彬彬有禮地相互握手寒暄。一進門頭兒也誇白宮家的房子寬敞氣派,又說在電視台分房緊張,就是幹一輩子也住不上這麽好的房子。

素兒忙著端茶倒水上點心。白宮招呼道請大家自便。白宮有個同學朗誦詩朗誦累了,嚷嚷著要吃速凍餃子,便徑自到廚房去煮了。過了會兒熱氣騰騰地端了一盤子來,大夥兒一轟而上便把那盤餃子給搶光了,煮的人反而沒吃上,隻好又返身折回廚房。

地毯上盤腿坐著一些人對著電視在唱卡拉OK,也是鬧哄哄的,麥克風的線都快叫他們給拉斷了,這個搶那個搶,你一句我一句。屏幕上有穿得很少的美女在那兒走來走去,畫麵與歌詞根本挨不上邊。

學生們唱夠了,便邀電視台的“腕兒”來唱。起哄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把樓都快吵塌了。小曼一再跟大家解釋說我們都是做幕後工作的,不會唱歌。其實她是幫頭兒打圓場,因為小曼知道他們頭兒從來不唱卡拉OK。

首先挺身而出的是胡藹麗。胡藹麗仗著自己見多識廣,要在這幫沒見過世麵的孩子們麵前露一手。

她選了個最難唱的高八度民歌來唱,到了高音部分有點頂不住勁了,直憋得額角青筋突突地跳,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了,好在總算挺過來了,歌曲進入迂回部分,隻需要一小點能量就能帶動起來,和聲部分很多人跟著一起扯,咿咿呀呀的聲音連成一片,有了這麽多人做靠山,也就勝利在望了。

胡藹麗的表演博得喝彩聲一片。

接下來胡藹麗又和頭兒合唱了一首男女聲對唱,聲情並茂的,顯然他們倆是在私底下一起練過。

胡藹麗唱得熱情高漲,她脫掉一件毛衣甩開膀子開始和頭兒跳探戈,他們大刀闊斧的步伐宛若一對大個子的美國兵在叢林裏急行軍,急急忙忙東張西望,許多人站在一旁拍手替他們打著節拍,起著哄,一時間高潮迭起,胡藹麗又趁著興頭表演了幾個高難度動作,一會兒是側踢腿,幾乎踢翻了白宮家的仿唐花瓶燈,一會兒又是一個“海底撈月”——她像魚一樣噝溜一聲從頭兒張開著的胯下滑了過去,簡直像演雜技。大家都為胡藹麗的高超技藝激動不已,拍得巴掌都紅了,金小曼卻在想,她和頭兒練得這一手費了不少工夫吧。

這時候,小曼看到電視屏幕上打出這樣一個歌名:《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這歌原唱是張學友,很難唱,沒人敢上。

等了片刻小曼看到白宮從容地走過去拿起話筒,說:

“《我等到花兒也謝了》——我把這首歌獻給小曼。”

然後他唱道:

旁人來靜靜看我到底哀傷等什麽

旁人來靜靜探聽我昨天哪裏出錯

曾天天真真的你

愛假想某日離別後

如今孤孤單單的我

會否等你就似這首歌?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兒也謝了……

這首歌唱完以後,場上的氣氛有些變了,再不是鬧哄哄的了,而是變得有些言情,細碎的小舞步配著柔和的曲子,不知是誰把燈關了,隻從外麵透進一點光亮,所有的人都是成雙成對的,宛如沉浸在愛河裏,其實許多對並不是戀人,但在那一刹那也有了些許柔情,像真正的戀人一樣相互依偎著,金小曼和白宮就是這樣的一對。

那晚大家都玩得很盡興,臨走都是謝了又謝的。白宮和金小曼把最後一撥客人送到樓下,看著他們“打”到出租車,隔著玻璃揮手同他們告別,然後目送他們走遠。曲終人散,好像戲劇裏大幕落下來那一刻,小曼心裏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們不約而同沿著街邊的人行道緩慢往前走,那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和回家的方向相反。

雖然是大年初三,但在將近午夜的時候街上也已是空無一人了。偶有一兩輛出租車從身邊馳過,也是歸心似箭的樣子,急衝衝地往前開著。沒車的時候路口的紅綠燈兀自閃爍著,隔段時間變換一次顏色。路邊還有一塊會自動翻動的大廣告牌子,色彩鮮豔觸目,在無人的街道上顯出一種熱鬧的淒涼。

白宮把小曼的手和自己的手一起放進衣兜,小曼並沒有說什麽,而是一切都依著他。就在今天晚上白宮唱張學友的那首歌的時候,金小曼已在心中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人生很多重大事件不過是在一念之間完成的。

起風了。月亮移動了一小點,被四周的浮動烏雲遮去了一大半。從街道兩旁枯了的樹枝看上去,天空好像裂了無數道裂縫的碗底一樣,割裂出大大小小許多形狀怪異的冰紋。小曼指指天空中那些錯落繁雜的枝杈對白宮說:

“一個人一輩子可能的選擇實在太多了,就像這些樹的枝杈。”

“你的選擇應該是樹幹而別管那些樹杈。”

“我怎麽知道哪是樹幹、哪是樹杈呢?”

白宮用力摟一下她的肩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呀?”

小曼笑道:“我不是裝傻我是真傻。”

他們回去的時候,電梯已經停了。19層樓,他們一級一級地爬上去,不覺得累,反而覺得很興奮。他們說了很多的話,恨不得樓再高些才好。白宮一直把金小曼送到屋門口,然後兩個人都有點依依不舍似地麵對麵站了一會兒,過廳裏黑黢黢的,白宮的父母不知什麽時候已從外麵回來,房門緊閉,裏麵似乎還亮著一盞瓦數很小的床頭燈。他們忽然緊抱在一起接起吻來,這一吻比上次那吻要踏實得多。上次那是在雲裏頭,腳底下沒著沒落的,完全看不到前途的,轉瞬即逝的,現在兩個人彼此心裏都有了著落。

小保姆素兒穿著拖鞋趿拉趿拉起來上廁所,小曼怕被人看到,慌忙像泥鰍一樣從半開著的房門裏溜進自己屋裏去了。白宮原地站著沒動,似乎是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又站了一小會兒這才發現金小曼已經不見了。怎麽眨眼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呢?白宮覺得頭腦發木,想要移動腳步,腿腳也顯得比平常要沉許多倍。

素兒睡得迷迷糊糊的,一手揉著眼睛一手提著褲子,被站在黑影裏不吱聲的白宮嚇了一跳。

“你是不是喝醉酒了呀?”素兒有些大驚小怪地說:“你的房間在那邊。”

白宮怔怔的,一時回不過神來。等素兒人已經走遠了,他這才想起什麽似的,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我是醉了。”

他回到自己房間,意識既清醒又困盹,他怎麽也想不起今天發生的一些事情的細節來。他甚至覺得最後他和金小曼接吻那一幕都是他自己躺在床上虛構的,有許多事現實和夢境都無法區分,他的想象力過分發達,有些事隻不過是在大腦裏過了一下,並未真的去做,也就是從來也沒發生過,他卻以為那是真的。他躲了金小曼那麽久,每天都想和她約會,接吻的事時常在意念中發生,他想起今天那一幕,百思不得其解,他感到越來越焦灼越來越煩躁。他躺在床上聽到自己身子底下的彈簧床墊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他覺得那些彈簧簡直就像長在他頭腦裏一樣,它們已經達到極限了,忍無可忍很快就要崩潰了。白宮眼看著窗外的天空中的黑顏色正在一點點地變淺,一點點地褪色。他想要去就得趕快去,否則的話就來不及了。要說現在其實已經來不及了,外麵的天空眼看著就要亮了。

白宮坐在小曼房間的一把椅子上,雙眼凹陷,神情舉止完全像個病人。

他顯得非常緊張,好像有什麽話要說。天亮了。有人到衛生間去漱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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