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房子差不多已經被搬空了,夢去進去的時候還有一些搬運工在那兒幹活,他們抬著很重的一架深栗色鋼琴“嗨咿嗨咿”正往外走,夢去在黑椰家的大門口遇到他們,聞到他們身上濃重的汗味兒。玻璃門後麵人影二閃,夢去知道黑椰正站在門後麵等她。
空房子說話的時候都有回音了。
黑椰憔悴地站在窗邊,裸露著一張一點也不化妝的臉。
夢去忽然想起認識她這麽久了,還從來沒見過她不化妝的樣子。她倆坐在已經搬空了的房間地板上,走動著的、搬東西的人已經走光了,她們相對坐了一會兒,一口口地喝放在腳邊的一瓶礦泉水。
“現在我要走了,反正把什麽都告訴你也無所謂了。”黑椰說,郭東立,和我,我們還有過一段呢。
在聽多了謊言之後,這對夢去來說已經構不成任何打擊。
“是麽?”夢去喝了一滿口水,不疼不癢地說。
“你怎麽好像無所謂似的?”
“我是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
黑椰說:“到處都是謊言,你已經習慣了。”
你要到哪兒去?
到不說謊的地方去。
“那個地方不存在。”
是嗎?
黑椰像喝酒那樣喝水,眼睛紅紅的看起來似乎有點醉。
那天夜裏她們鋪了一條毯子,睡在空房間的地上。黑椰說要不你給家裏打個電話吧,夢去說不用,管他呢。夢去想看看她一晚上不回去那個穿灰製服的男人會做如何反應:疑神疑鬼?麻木無感?慌張?無所謂……夢去實在想像不出。
在夢去睡在黑椰家空房子裏的那天晚上,衛曉歐正打著車在這座城市裏瘋狂搜索。他聽說夢去在婚外有別的男朋友而且不止一個,當他聽說這些事的時候,他心裏很不好受。
他開始了全城大搜捕。
衛曉歐出現在胡楠住處的時候,一幫單身漢正在打撲克。小房間裏煙霧繚繞,幾乎看不清彼此的臉。衛曉歐在出發之前喝了一點酒,酒壯辰人膽,他一下從一個膽小怯弱的男人變得驍勇無比。
他沒有敲門,而是用力在門上踹了一腳。
“哎哎,幹嘛呢你,兄弟?”
“這是門,不是足球。”他們說,踢什麽你踢?
隻見蒼白的日光燈下有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因為憤怒,那張臉扭曲變形得厲害,所有人看到這張臉都被嚇了一跳。然後,這張臉開始說話,聲音像銀色子彈一樣從人們頭頂上穿梭而過,他衝著在場的所有男人開槍,乒乒乓乓一通亂打,人們的紙牌停在半空中,煙卷銜在嘴角,都像被凝凍住的蠟人一般,不呼吸,也不動。
待衛曉歐離開後,打牌的人們才又恢複了常態。
一個問:剛才那人是誰?
另一個答:誰知道他是誰——一個傻。
那天夜裏晚些時候,張啟明家受到一個自稱是站在樓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的男人的瘋狂騷擾。那天他就像使了分身術一般,一會兒在胡楠的單身宿舍鬧個不停,一會兒又幻影移動,在夢去單位家屬樓附近狂打電話,據說鈴聲驚動了半棟樓,第二天上班很多人都在議論此事。
“聽說有個瘋子往張啟明家打電話,鈴響了大半夜。”
那人就在樓下打的電話,據說張啟明不下樓,那人就不走。
“為什麽呀,這麽瘋狂?”
還能為什麽呀,為女人唄。
夢去走近的時候,大家立刻就把嘴閉上了。夢去意識到大家的議論肯定與自己有關,但又不好多問,隻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電腦前吧噠吧噠往裏敲字。最近桌上的文件堆起來一堆,她無心整理,工作上的事一直處於湊合狀態,好在張啟明暗中還是較護著她,要不然像她這種表現在單位就很難再混下去。
夢去預感到今天張啟明肯定要找她談話。這種預感攪得她心慌慌的,幹什麽都覺得不妥。她討厭陽光照在屏幕上那一束光,白色百葉窗關得好好的,那束討厭的光是從哪兒來的鬼才知道。
張啟明的影子與那束光一樣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橫在夢去麵前。
噯,你來一下。
他說。
他似乎很少叫她的名字,就叫她噯。
這個噯就跟著她的上司像個影子似地一前一後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走。
夢去覺得自己真倒黴。
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倒黴。
門乓的一聲就在他們身後合上了,接著傳來無情無意的嗓音:
把你那個神經病丈夫管緊一點——
鬧得我老婆都知道了——
我對你夠可以了,該怎麽辦我想你心裏清楚。
你怎麽不說話?
我冤枉你啦?
讓你受委屈啦?
你說話呀——
夢去眼睛盯著錄音電話旁邊的一隻小瓷狗愣神兒。
他桌上放著國旗。
堆著層層疊疊的報表。
這個不停說話的人是誰呢?
這時有電話打進來,他停下來接聽,點頭,哼哼。再點頭,再哼哼。放下電話他又開始說話,他使用的詞全都那樣陌生而又刺耳,他似乎是想要故意刺痛她,或者他是真的生氣了,就這樣,他把夢去叫到他辦公室連續訓了兩小時,罵夠了,痛快了,這才放她出來。
夢去站到電梯裏眼淚才嘩嘩地流下來。
她看到她的臉鐵青而且難看。她對自己說我怎麽哭了?她看到對麵金屬牆裏的女人淌著顆顆麻木的眼淚,大大小小的金屬豆子從她眼腈裏滾落出來,劈裏啪啦落了一地。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