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麵色憔悴地出現在夢去麵前,夢去差點沒認出來她,她的眼袋越發明顯了,未經染燙的頭發也現出幾綹白發,她們在單位門口的太陽地裏站著說話,不時有人從門口經過,扭過臉來看她們。
她們在單位附近找了個喝冷飲的地方坐下來說話。
百合說有要緊的話要跟夢去說。
她們一人要了一瓶酸奶,白瓷瓶的,看上去有點冷。
胡楠瘋了。百合一上來就說這句話,把夢去嚇了一跳。百合說胡楠確實瘋了,自從那天婚禮上他當眾出醜,他就一天也沒正常過。他總是說他在某某某個地方看見他過去的女朋友了,他有時還跟蹤一些他認為長得像他女友的人,一跟就跟出半站地去,有回他跟蹤一個女人,讓人當流氓罵了一頓,沒打他一頓就算好的了。百合說著說著,眼淚就湧上來了。夢去忙站起來四處張羅著幫她找餐巾紙。
你說,我嫁給這樣一個人,後半生可怎麽過呀?
“他心裏根本就沒我,他半夜常叫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叫得可響了。”
我是被鬼打了頭了,沒事找事,日子過得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想起來要結婚?
夢去,接受我的教訓,你可千萬別結婚。
百合一句接一句,夢去根本插不上嘴,就隻有老老實實坐在那兒聽著,冷飲店裏開著過足的冷氣,夢去不時地摸摸胳膊,她感覺有點冷。
夢去說:“你別著急,他可能是受了刺激,過些日子就會好的。”
百合用吸管用力吸瓶中的酸奶,雙頰凹陷下去,額頭上出現排列整齊的三條抬頭紋。
“我怎麽能不著急呢。”她說,“你千萬別學我,人一結婚就全完了,談戀愛時那種感覺一點也找不到了。”
百合在夢去麵前發了一通牢騷,兩人吃了一肚子冷飲,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肚子裏的冰塊嘩啦嘩啦響。
這天夜裏,夢去夢見班車在行駛過程中突然爆炸。這個夢像白天真實發生過的事物一樣清晰,所有的細節夢去在醒來之後都能回憶得清清楚楚。她像每天早上一樣昏昏沉沉地在路邊等班車,路邊的行人全都垂著頭,他們服裝的式樣很古怪,男人女人的衣服看上去都頗有幾分類似(又像古代服裝),他們在路邊像沒有生命的紙人一樣飄過去,源源不斷總有人在那兒走又好像是同一撥人在反複重複某一個動作。夢去焦急地站在樹下不停地看表,電子表的指針像被磁鐵吸住了,艱難地、轉速極慢地一格一格跳動著。雲層低得不可思議(雨就要來了嗎?),班車終於從雲層中緩緩地開過來。
車門打開。
一張黑色的嘴將夢去吞了進去。
夢去感到自己好像一頭鑽進了鯨魚的肚子,裏麵既黑暗又沒有空氣,胸口悶得厲害,無法呼吸。
夢去想要返身出去已經不可能了,車門已經關死,車子像失去控製的野獸那般向前狂奔,車窗外的景物快速向後撤退,車上的人全都坐在座位上凝然不動,沒有驚慌,甚至沒有什麽表情。夢去湊過去仔細地看,發現那一張張全都是熟人的臉,其中有郭東立、百合、胡楠、黑椰、張啟明甚至還有死去的洋子。夢去想要喊叫,可無論她怎樣努力,總是發不出聲來。從車窗的玻璃上她看到自己的嘴一張一合,她的胳膊胡亂揮舞著,頭發飄散在空中,像傳電的金屬一樣一根根繃得筆直……
在班車爆炸的前一秒鍾,夢去被嗡嗡作晌的電子鬧鍾吵醒了。看看時間,真的要去趕班車了。刷牙的時候,夢去在鏡子裏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有了黑眼圈。她想,過不了多久,她的眼睛底下可能就會長出像百合那樣的眼袋來,那是永遠也洗不掉的焦慮的印跡,夢去想在那印跡到來之前就把自己解決掉。
§§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