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去和老付的約會總是在不安中度過,這使得夢去隱隱地覺得,老付肯定有什麽事瞞著她。老付總是偷偷摸摸把她帶回家,夢去從沒見過他們家的其他人,那些神秘的人物全都隱藏在他們家每個屋都掛著的門簾後麵,有的時候人臉一閃,還沒等夢去看清什麽,就不見了。
有時夢去躺在老付的床上,隔著薄薄的門板聽到外麵有人走動或者咳嗽的聲音,老付假裝沒聽見,在床上他總是能很專心。而夢去的心卻被分成兩半,一半和老付呆在床上,另一半卻遊蕩在外麵,聽有人穿拖鞋在門廳裏“踢踏”、“踢踏”走動的聲音,她猜測那可能是他母親或者姐姐,過了會又出來一個人,這個人與剛才那女人低聲交談,說的是什麽一句也聽不清。
夢去躺在那兒,很想聽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你怎麽啦?不喜歡……”
老付似乎看出夢去走神了——對她怎麽撫摸都不起反應,她的身體像是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一截香腸,又冷又硬。
“哦,不是……外麵好像有人……”
老付說:“別管他們,我們家就是這樣,人來人往的,沒個清靜的時候。”說著便把身體壓過來吻她。夢去閉上眼盡量不去想外麵的事,她努力使自己的精神集中起來用在老付身上,他們彼此間的感覺是既熟悉又陌生,雖然他們沒認識多長時間,但他們的關係卻發展得很快,從相互仇視到上床這中間幾乎沒有過渡,這件事快得令人吃驚,可它的確發生了。
夢去現在越來越無法確定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些事在眼前一閃而過,有些事明明看得準確無誤,可到時候卻又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了。生活變得越來越不像它本來的樣子,它花哨、零亂、多變,它像一條拿在手裏抓也抓不住的魚,不知什麽時候就不見了。所以現在的人就隻能這樣,能抓住一點是一點,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一切都在變化中。
百合與胡楠在一個月之內閃電結婚,認識他們的人都不感到吃驚,因為這年月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發生的,人們見多不怪,什麽都不感到意外。夢去手裏拿著一大把“哢哢”作響的鮮花,站在車站等老付。鮮花外麵包著又厚又硬的玻璃紙,一動起來總是要發出討厭的響聲。裏麵的花都開得很呆板,現在的真花比塑料花顯得還假,不知為什麽,所有假的東西都比真的東西做得要像。這是夢去和老付第一次以戀人身份在熟人中間公開亮相,夢去希望他打扮得精神點。她是打算認真地要和老付好下去的,而不是像別人說的那樣隻是“玩玩”。她早就玩夠了,不想再飄著了,一心隻想安定下來。結婚以後別的好處不說,單說像張啟明那類的男人,就不會沒完沒了再纏著她了。
張啟明骨子裏是希望她永遠不要結婚的,他什麽時候想要她,就要她;他什麽時候不想要她,就不要她。婚外戀的最大好處就是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說好就好,說散就散,有的時候幾分鍾之內兩人的關係就改變了。對張啟明來說家裏一個、外麵一個,是男人的理想境界,而對夢去來說卻是不公平的,她什麽都沒有,守著一段枯萎的、不完整的人生,過沒有希望的生活。
夢去每天都想把這段不倫不類的戀情畫上一個腥紅的句號。她想,有一天,她會把這一段記憶關起來,永遠不再打開。有些事不去想它就等於沒發生過,所謂自我安慰的過程也就是自己騙自己的過程。一無所謂真的,也無所謂假的,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好結局。
百合的結局就很好。
她居然這麽快就要結婚了。
那天夢去接到她通知這一消息的電話,手拿電話機愣了半天,似乎覺得有人在跟她開玩笑,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
“這是真的啊?”夢去對著聽筒小聲說,“你別騙我。”
百合的聲音妖嬈地躲在電話後麵,“小狗騙你。明天來參加我的婚禮吧——帶上你那位。”
電車從眼前一輛接一輛地開過,車門大量吞吐著打扮得千幹淨淨都像是要去參加婚禮的人,隻有老付過了約會時間還不出現。這個男人很不守時,他總是顯得很忙,鬼知道他忙些什麽。這座城市變得越來越像虛幻中的城市了,閃來閃去的麵孔中,有幾個是真實的呢,郭東立曾經那麽發毒誓,說他要是變心了,他就變成癩蛤蟆。
他沒有變成癩蛤蟆,他失蹤了。
他卷了一大筆錢跑了(都懷疑他跑回湖南老家去再也不敢出來),他問夢去所有的朋友都借了錢,問夢去的女友黑椰借了幾萬元。黑椰目前和夢去關係緊張(夢去自己也沒臉再見黑椰了),以後怎麽辦,誰也不知道。
管它呢,愛怎麽著怎麽著吧。
手裏的花被太陽一曬,開始打蔫。
沒有等到老付,夢去決定自己打輛車離開約會地點。
她獨自趕到百合舉行婚禮的那家飯店,再不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人結婚閃電離婚閃電都像老付這麽慢吞吞的,恐怕人家結完了又都離了,你才趕到現場,到那時除了對朋友咧嘴傻笑,尷尬得不得了,你還能幹什麽呢。
這一天不知是什麽好日子,結婚的人特別多,是星期天陰曆雙數陽曆雙數還是這個日子有什麽特別含義,夢去搞不清楚,夢去努力尋找的是她的朋友和朋友的那桌酒席,那家飯店有眾多華麗的餐廳,每個餐廳裏都貼著大紅喜字,有穿西裝的新郎和戴白紗的新娘,站在高處台子上羞澀地笑著別別扭扭地講述他們的戀愛經曆,夢去稍有近視,新郎新娘的扮相都是一樣的,她笑吟吟地在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喝了兩杯味道還不錯的紅葡萄酒之後,才發現台上的新郎新娘並不是百合與胡楠。
“百合與胡楠?”
穿緊製服的侍者手拿托盤眨巴眨巴小眼睛,迷惑了好一陣子才說:要不你到上麵一層的餐廳去看看。
夢去沮喪地垂著頭,沒精打采地從喜洋洋的人群中穿過去,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臉一定難看得像隻灰茄子。她感到熱極了,內衣緊貼在皮膚上,像一隻隻緊抓住皮膚表麵的手,濕熱難忍,她真想跳到一池冰水裏去洗個澡,然後躺在一張幹淨的床上睡一覺。喧囂的人聲逐漸大了起來,百合出現在喧囂的人群中間,揚著手,在大聲說著什麽,不像新娘,倒像一個節目主持人之類的角色。
夢去交給她一把幹花。
“沒辦法,外麵太陽太大了。”
百合誇張地朝夢去後麵張望著,你那位呢?
“哪位呀——別看了,就我一個。”
你們怎麽了?吵架了?
“沒有。你就別問那麽多了。”
胡楠風度翩翩地走過來對夢去道:“下一個就該輪到你了。”
“什麽呀?”
喝喜酒呀——你們是不是快結婚了?
“還早呢。”夢去說,“現在正在試婚。”
人群裏發出一陣歡快的尖叫。
夢去坐在一大群陌生人中間開始喝酒吃菜,飯吃到一半老付才出現在婚禮的某個角落,他朝夢去走過來,尷尬地微笑,用紙巾擦汗,解釋來解釋去夢去也沒明白他到底為什麽遲到。
那天婚禮快要結束的時候,新郎胡楠突然失態,他又像那天在地鐵上一樣,說他看到洋子了。確實有個跟洋子剪著同樣發型的女人背影一閃就不見了。夢去說她也看見了,但那不是洋子。胡楠不信,他丟下滿屋的客人,不顧一切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