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打電話想把夢來叫回來。
母親在電話裏瘋了似地直著嗓子喊:“家裏出了什麽事你都不管,太不像話了!”
這個家永遠是吵吵鬧鬧,真是太沒意思了。夢去覺得她快要被各種各樣的聲音擠扁了,可她又無處可逃,原以為外麵的世界會讓她感覺好過一點;她從母親這裏逃到男人那裏,再從男人那裏逃回到母親這裏,沒有一個安全的、平靜的、屬於自己的房間,可以一個人不被打擾地生活下去。
夢去聽到母親在門廳裏給姐姐打電話,她的嗓門像安了炸藥一樣大,哇啦哇啦,大聲衝人發火,家裏無論男女老少,她想罵誰就罵誰。她對父親說話從來都是尖酸刻薄,怎麽傷人怎麽來,她的語言像一把沾了毒藥的利劍,戳到誰身上誰就會流血。
父親母親不和諧的愛情像連續劇一樣在夢去眼前一幕幕上演,他們不是愛得過了火就是根本不該在一起,又愛又怨又相互盯著,為一個芝麻粒大的小事都能把聲音扯得五尺高,爭論,較勁,瘋狂吵鬧,血壓升高,他們每次鬧起來的架勢都給人(包括兒女在內)的感覺根本沒法兒過下去了,他們每次吵起來都說要離婚,可是哪次也沒見他們真離,隻要他們一起生活下去。戰爭恐怕就會要進行下去。
母親經常凶巴巴地打夢來的呼機,在上麵的留言都是尋呼台小姐從來也沒聽到過的,比如說:
“黑色星期五,你要當心。”
“計劃有無進展,速回電。”
弄得家裏像個秘密特務組織的據點,神神鬼鬼的信息不斷地從這條線路裏發出去。
夢來很少回家,有什麽事也很少跟家裏人商量,她一向獨來獨往,從小就是個離經叛道的孩子,她大學是學心理的,不是藝術院校畢業的,卻偏要搞藝術,她在大學裏就開始寫怪裏怪氣的實驗小說,寫充滿怪誕想象的話劇劇本,她一心想拍成一部她自己編劇的藝術電影,為了這個目標她已經足足奔波了兩年,但是事情毫無結果,弄得她身心都很疲倦。
夢來始終生活在動蕩中,母親很為她的大女兒擔心。
父親卻認為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他認為孩子大了總得出去闖闖,一輩子坐辦公室也確實沒什麽意思。
夢去知道父親不是說自己。
但是,“一輩子坐辦公室也確實沒什麽意思”這句話也讓她感到很受刺激,沒意思又能怎麽辦呢,總不能因為沒意思就離開現在的工作單位吧。再說夢去覺得像姐姐那樣生活也挺受罪的,像漂在巨大海麵上的一塊浮板,不知到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岸。
你妹妹摔斷了胳膊……
“問她什麽也不肯說……”
夢去聽到隔壁房間母親斷斷續續與人說話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姐姐推門進來,她穿了一件有亮光的黑衣服,看上去很疲倦。那件衣服很長,像是紙做的,一動起來哢啦哢啦響。
姐姐看上去瘦多了。
夢去說:“你怎麽這麽瘦?”
姐姐說。“哎,都快活不下去了。”
電影的事進行得不順利?
“嗯。”
接下來她們就沒話了。
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夢來才想起問夢去胳膊是怎麽回事。夢去淡淡地對姐姐說,沒什麽,不小心摔了一跤。
姐姐又問:你怎麽了?你是不是戀愛了?
“沒有啊。”
“哦,沒有啊。”
夢來像是喃喃自語地說。
這個家各人有各人的煩惱,夜晚比別處更黑、更安靜,靜得空氣都要裂開了似的,又像大爆炸前那種被壓抑的寂靜,寂靜過後就是一場大爆發。夢去聽他們單位一個經曆過1976年唐山地震的同事說,大地震前夜四周靜得出奇,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同事反複描述那一夜的情景,夢去眼前便反複疊映出一連申的可怕的畫麵,直到後來,連描述者本人都分不出哪些是真實發生的,哪些是隻存在於幻想中。
夢去斷斷續續聽到一種哭聲。
在寂靜的夜裏稍微有一點聲響都會傳得很遠。
夢去披衣起床,幽暗的床頭燈把巨大的陰影投在牆上,那是一個放大幾倍的女人身形,傾斜,怪異,晃動不安。夢去聽到自己的軟布拖鞋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響動。
衛生間的門半開半閉,夢去從縫隙裏看到了姐姐的裸體,在青白的燈光下,她的裸體像石膏一樣白。夢去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