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天朝那邊張望,天空低矮,樓宇空寂,我的張望總是沒有結果。
——趙凝《一個分成兩瓣的女孩》
夢去坐在班車最後一排的一個座位上,用大衣的一角罩住一點臉。冬天的枯樹枝在淡黃光線的照射下,在車內投下一片錯綜複雜影子。夢去盯著班車狹窄過道上那繁雜的圖案,覺得那倒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夢去29歲了仍然是個處女,夢去聽人說女人隻有通過那道粉紅通道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夢去對那個粉紅通道充滿玄妙的幻想。
人們無聲地上車,都穿著厚重的衣服,麵孔蒼白,看上去有種說不出的病態。在機關呆得時間過長的人,臉就會變得白而沒有表情。夢去把大衣蓋在臉上,不想讓那些大白臉侵入自己的夢境。
粉紅通道。夢去在大衣後麵看到一點血的顏色。
車子晃晃悠悠開起來,單位的辦公大樓被車P股後麵的大玻璃窗甩在了後麵,然後,按比例一點點地縮小,很快就脫離了夢去的視線。一旦遠離那幢灰樓,夢去的心情會變得輕鬆一點。路邊的禿樹在藍天的映襯下有一種金屬的質感,堅硬而彎曲,但總的趨向又是統一伸向天空的,像一隻隻削瘦而多指的怪手,拚命伸向天空,想要抓到點什麽。
那些怪手長在白臉人身上,樣子是有點滑稽的。但夢去時常能在身邊的男男女女身上看到這種怪異組合。甚至在班車經過那些禿樹的時候,夢去隱約能感到某種連接,那些假裝昏昏欲睡的人,其實暗地裏都伸長了胳膊,他們偽裝自己的方法就是裝作什麽都不在意。
上司那半禿的後腦勺正對著夢去的鼻尖,夢去聞到一股過時發乳刺鼻的化學味道。上司張啟明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成天拿張報紙看來看去假裝關心國家大事,其實誰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夢去的上司對夢去不錯,但夢去就是討厭他。說不出理由,討厭就是討厭。夢去的女友黑椰常把夢去形容成一個“全封閉打火機”,因為她29歲了還是一個處女。
黑椰說:這太不正常了,你的心理會變態的。
不缺胳膊不少腿,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麽不對勁兒,這更病態。”
夢去說:“那你就直接把我送火葬場得了。”
該給你找個男朋友了。
你又不是我媽,操那麽多心幹嘛?
那……一起吃頓飯總可以吧?
班車還沒有開到固定停車的地點,夢去的呼機已經響了兩次。
黑椰在小黑屏幕上狂呼:“全封閉打火機,速來吃飯。”
夢去看到全封閉打火機幾個字,覺得臉上一陣躁熱。
“你的呼機怎麽老響?”
半禿的後腦勺忽然變做一張臉,把夢去嚇了一跳,好像一團肉粉色的麵團上憑空生出一些皺巴巴的眉眼來,她總是在抬頭之間看到這張臉,已經工作幾年了,可夢去還是不能適應這張臉。
“夢去,你的呼機怎麽老響?”他又問一遍,他的嘴就像複印機一樣不厭其煩“朋友約我一起吃飯。”
是男朋友吧?
夢去說:她是一個女的。
說話間呼機又響了一次,夢去知道這肯定還是性急的黑椰打來的,就不打算低頭再看。上司總算把臉轉過去,夢去看到那個肉粉色的後腦勺才略感安全。
光的影子在夢去臉上流連,她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微眯起眼。想想自己的年齡已經到了再不結婚就有人替你著急的歲數,誰見了她都說,當心把什麽都錯過去了。夢去倒沒覺得自己錯過什麽。她活得好好的,雖說不是比誰都好,但也不算太差吧。鄰居家的姐姐隻比她大一歲,就已經有了兩個小孩了,他們是一對雙胞胎,整天形影不離地纏著她,把那個做了媽媽的女人折磨得麵如土色。夢去覺得她才是把什麽都錯過去了呢。不像她們這種單身女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嘛就幹嘛。
黑椰也沒結婚,可她男朋友卻沒少談,換了一個又一個,換得自己都煩了,她常衝電話裏找她的男人嚷嚷:
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說完了又很後悔,因為她罵走的那一個常常是她最喜歡的。
黑椰說她每一次戀愛都是認真的,但厭倦也是真的,兩種情緒都來得很快,她臉上常留有糾纏後的倦意,可以看得出烈火怎樣在她身上燃燒,又怎樣在瞬間化為灰燼。
她現在有一段時間不談戀愛了,精神恢複得很好,在電話裏說話底氣十足,夢去一聽就聽出來,她最近過得比較安靜。
黑椰在電話裏神秘兮兮地告訴夢去,今天她打算讓夢去見一個人。
班車經過鬧市區的時候,車速放慢了許多,可以清楚地看到路邊行人的臉部表情和衣服上的灰塵。忙碌了一天,行人都很疲倦,臉上的表情都略帶著那麽一點不耐煩,隻有去赴約會的男女臉上掛著特有的表情,他們的步態顯得特別自信,他們的身上顯得特別清爽。夢去隻是為那些女人可惜,臉上的濃妝到了床上肯定會被弄得像化了的蛋糕那樣一塌糊塗。
轉眼功夫班車上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單位的班車根據職員家住遠近安排了幾個固定停車點,夢去差不多要到最遠一站下車。夢去家住的那片小區以前是片墳地,現在建得像個花園,站名也改了,不叫什麽什麽墳了,而叫迷園小區。夢去喜歡這名字,常常坐在陽台上胡思亂想這名字的來曆。
母親對夢去這種沒有目的的生活方式十分反感,母親整日憂心忡忡,擔心有什麽事情就要發生了。她這種沒來由的緊張情緒很容易傳染給別人;使靠近她的人跟著她一起擔心、焦慮、著急、上火。
夢去每天傍晚下班,頭皮都一跳一跳地痛。走進家門的時候正好是最後一抹夕陽消失的時候,到處是霧茫茫的青灰色,夢去人還沒有走進家門,在樓道裏就先聽到她家電視機的聲音。音量總是開得極響,那個時間多半是在播報當天的股票行情,空氣中充滿了焦躁不安的情緒,仿佛擦根火柴一點就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