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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誰能測量出一個詩人的心當它關在一個女人身體裏而至糾纏不清的時候,會有多少激昂,憤怒?

  ——[英國]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

  紅火媽興衝衝地搬到紅火家來小住,情緒好得讓人起疑。其實這陣子紅火倒是有些心煩,不願意有人來打擾,但自己的媽不同於別人,她什麽時候想來都得讓她進門。

  家裏裝修花錢不少,但卻並沒達到紅火想要的那種效果。這兩天紅火正親自督著裝修隊的工人四處修修補補,充氣鑽的的聲音不絕於耳。紅火媽心情好的時候並不嫌這種聲音吵人,而是心情極好地像欣賞音樂似地半躺在那張靠椅上,微眯著眼,一邊說“既然花了錢是得讓他們多幹點兒”。母親這種奇怪的改變其實是一種不祥的征兆,紅火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什麽,隻是以為她媽媽是喜歡馬路對麵那個小公園,才願意在她家住的。裝修的乒乒乓乓聲震得紅火腦袋都快裂開來了。她隻盼著這一切早點結束,好重新回到她過去那種平靜安閑的生活中去。

  紅火這一次大動幹戈重新裝修房子,使房間的布局以及格調大變。每一間有每一間的風格,都是淺色調的、歐化洋味兒的。為了這套房子,紅火費了不少心機,整個家就像她的大舞台,她是一個充滿創意的布景師。那金屬杆的直上直下的落地燈,那帶藝術味的紅黑相配的玻璃茶幾,還有奶油色的造型獨特的沙發靠墊以及出人意料的牆上飾物……這些小玩藝都是紅火跑了許多商店千挑萬選才湊齊的。她的家就像一個精美而又奇特的藝術博物館,一時間來參觀的人踏破了門檻,門鈴聲從早到晚響個不停。有時候門鈴那支長長的曲子還沒唱完,這一撥人已經走了,下一撥人又已從電梯口擁進來。紅火開始還感覺好像很有成就感。她的設計成功了,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紅火一開始表現得像個出色的導遊,她走在眾人前麵,做著優雅的手勢,談創意,談設計,談感覺,有時還要自己示範一下:走過去拉開一扇門或者一堵“牆”——她像變魔術一樣變換著家中的各種景觀。家中無數精巧機關都是紅火親自設計出來的,那陣子她的創造欲像春天裏的野草一般瘋長,她的腦子裏藏有無數點子,花樣百出。她簡直瘋啦。如果她臨時想起什麽點子,她就會立刻抓起電話打給裝修公司,叫他們火速派人來她家。在她的一番頗為詳盡的藝術指導之後,就會有工人拿著射釘槍在屋頂或者牆壁上一番砰砰砰猛射,灰塵和泥沙雪花般地飄落下來。然後,在紅火眼睛裏,她的幻想一步步變成現實。

  紅火媽可對紅火這一套不感興趣,紅火媽深刻得不容許任何花花草草華而不實的東西的存在。

  “什麽藝術嘛,”紅火媽撇著嘴說,“不過是有錢沒處花罷啦。”

  批評歸批評,紅火媽倒是不攔著紅火。“她要拿錢打水漂,就由著她好了,反正那錢又落不到我口袋裏。”紅火媽跟開電梯的大媽道,“現在的年輕人哪真拿他們沒辦法,一點都不懂得如何過日子。”

  開電梯的大媽家就住這幢大廈的一層。兒子是開公司的,做電子產品,非常有錢,兒媳婦隨便買支口紅的錢都比大媽開一個月電梯的工錢要多,家裏誰也不同意老太太再出來開電梯,他們說丟不起這份兒人。開電梯的大媽伶牙俐齒,把孩子們的謬論統統批倒批臭,她說本人一不偷二不搶自食其力整個兒一個勞動人民丟什麽人呢我?

  開電梯的大媽在這幢大樓裏人緣極好,有很多沒主的郵件都堆在電梯裏,大媽負責保管,誰想起來了就去查找,一査一個準,準沒錯。

  紅火媽每天一大早就起來上公園早鍛煉,她常常是第一個登上電梯的人。

  “紅火媽早呀!”

  “您早!”

  電梯的金屬門一開,兩個老太太必是如此這般寒暄一番。這時候這幢樓裏的年輕人大都在做美夢,或者利用清早這段半明不暗的時間幹點晚上來不及幹的事。隻有老人們起得早。人老了覺就睡不長了,與其直眉瞪眼地在床上幹挺著,不如到外麵去活動活動手腳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紅火媽現在迷上練氣功,練完氣功再上股市,每天從早到晚滿滿當當安排得很充實,這樣一來和女兒鬥嘴鬧別扭的時間倒比從前少了許多。就在紅火指揮工人進行最後一道工序的修改的時候。丈夫米漸青突然回來了。

  紅火領丈夫認認真真參觀了一遍他們的新家,並注意觀察丈夫臉上的表情變化。米漸青隨著她這兒那兒都看了,臉模子像是用石膏打製成的一般,大耳刮子扇上去都不會走形。

  “你倒是給提提意見呀?”紅火眉飛色舞地說,“人家心都快操碎了,你就連聲好都不會說?”

  “挺好的,”米漸青說,“我路上累得很,我想去洗個澡。”

  “浴室還沒裝修好,不過我可以讓他們——”

  “算啦,那我出去洗吧。”

  說著他轉身便要往外走,紅火拉了拉他的手說:“怎麽啦,你生氣啦?”

  “沒有,我哪兒都麽小心眼呀。”

  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不見了。

  丈夫在吃晚飯的時間準時回來,大概是由於剛剛洗完澡的緣故,麵色顯得比剛回來時要好得多,頭發吹得一絲不亂,身上帶著隱隱的香氣。櫻子比平時手腳更麻利,一桌菜弄得紅是紅、綠是綠,還有很多紅火平時沒有見過的名堂。什麽沙鍋三吃琵琶鴨、貴妃雞之類,紅火和米漸青邊吃邊誇櫻子能幹,母親也很湊趣兒地談了早鍛煉時外麵發生的一些新鮮事兒。一時間飯桌邊笑聲迭起,家中氣氛難得這麽融洽。紅火想,日子要是能一直這麽過下去倒也不錯。

  吃過飯各人回到各屋看電視,留下櫻子一人在廳裏輕手輕腳地收拾盤子。

  米漸青坐在臥室正中的一張沙發上,手裏拿著遙控器來回來去一直在尋找合適頻道,紅火從側麵看到他那張臉,心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的情緒。她和許衛國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自己近來好像不做賊也心虛。特別是當米漸青陰沉著一張臉的時候,她害怕他會突然間來那麽一句:

  “你是不是有點喜歡他?”

  米漸青的臉一直在改變著顏色。一會兒是藍紫色的,臉上像鍍著一層水銀,然後凝成堅硬的金屬的殼,一會兒又變成湖綠色的了,眸子裏跳蕩著兩汪綠綠的湖水,那偶爾泄漏出來的一點點柔情,好像不屬於這張臉似的,所以隻在瞬間倏地那麽一跳就不見了。隨著頻道的轉換,紅火發現米漸青的臉又轉白了,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慘白,好像把一個活人剛剛放了血隻留下軀殼。紅火感到一絲恐怖,這才發覺雖然他一直在不停地調換頻道,那電視卻是無聲的——他把音量關到了最小,畫麵上那些人對突然來臨的無聲世界一無所知,他們依舊演得很賣勁兒:誇張地張大了嘴大喊大叫,做著滑稽可笑的手勢,甚至連摟摟抱抱的床上戲在沒有音樂的伴奏下都顯得那麽僵硬,像兩具僵屍在做愛。

  “我走了之後一切都好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我看到什麽,我什麽都沒看到。”

  米漸青一揚手腕,從遙控器裏射出一束看不見的光來,“啪”地把電視機給關了,結束了電視裏那一對男女僵硬的愛情。

  紅火伸手抓過遙控器,對準電視像射擊一般猛地一按,屏幕又豁然亮了起來,床戲已經結束,這時那對男女正在麵對麵地爭吵著什麽。

  紅火故意把音量調到最大,房間裏充滿了哇啦哇啦男人和女人爭吵的聲響。那聲音很刺耳,把牆上那幅畫都震得瑟瑟發抖,櫃子上的小擺設和那些形態各異的小泥人嘭嘭跳著各自的舞蹈,牆上掛鍾擺動的頻率似乎也亂了起來……米漸青一把奪過紅火手中的武器,徑自減弱音量,並不與她爭論什麽。

  母親在臥室門口探頭探腦,說:“我還以為你們吵架了紅火說:媽,您歇著您的吧。我們沒吵架我們很好。

  “沒吵架就好,早點睡吧。”

  母親在門口張大嘴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就消失在門廳的陰影裏了。

  關上門,兩個人心平氣和地看電視。這一晚,時間似乎被拉長了,電視裏的連續劇播了一集又一集,好像總也沒個完。他倆這麽耗著,誰都不打算先離開,卻也誰都不知道在等什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牆壁上那個鍾漸漸恢複了平靜,嘀噠嘀噠走得有條不紊。米漸青在看電視裏的午夜電影。那是一部精神分析的影片,講一對雙胞胎姐妹其中有一個不斷在殺人,但警察分不清她倆到底誰是誰,她倆都長得非常漂亮,長長的頭發一直垂到股際。其中有一個女的是跳現代舞的,常穿一雙尖得嚇人的紅色高跟鞋,在玻璃門裏晃來晃去。警察買通心理醫生,對這兩個女人分別進行心理測試。要她們看一些莫明其妙的圖形,然後說出心裏感覺,或者講述一個關於這張圖片的故事。姐妹倆的感覺非常不一樣……

  紅火越看越迷糊,不知道這個片子想要說的是什麽。

  “我猜她倆都有病。”

  黑暗中紅火聽到米漸青異常冷酷的評論。

  “我遲早會讓她們現原形的。”

  這是另一個聲音,電視裏警察的聲音。

  紅火覺得這故事編得過於複雜了因此顯得很煩人,其中有一個女人總想謀害另一個女人。後來紅火看出這兩個女人是同一個演員演的。姐妹倆雙胞胎的故事大都是這樣,一個人演兩個人,性格反差很大,以展示演員高超的演技。其中有一個不知是妹妹還是姐姐到後來漸露凶相,拿著一個小扳手不停地在陽台銷釘上擰來擰去。紅火看得煩透了,心想著要幹嘛還不快動手。

  紅火站起身來到衛生間去了。

  由於設計圖紙過於複雜,衛生間的裝修遲遲未能完工。牆上那麵鏡子非常突兀釘在那裏,四邊空空蕩蕩裸露著水泥。紅火在那麵橢圓形的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鏡子上麵還沒來得及安燈,有一束燈光是從背後浴缸上方照射過來的,紅火看到自己的臉上有些發青。浴室裏有一股凝滯而神秘的霧氣,呈淡紫色,紅火略微轉動一下頭或者身體,那股黏稠得好像液態似的霧氣就會緩緩地被攪動一下,然後依照她身體的外部曲線像薄綢子那樣流動起來。

  橢圓形的鏡子後麵又出現一張臉,那張臉的輪廓使紅火感到有些陌生。她渴望他熱烈地從後麵一把抱住她,咻咻的熱氣噴在她脖子上。可是她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是冰鎮過的冷氣。他穿著一件白得令人發寒的睡衣,睡衣領子上鑲著細細的一圈藍邊。他這件衣服就像醫院手術室裏護士手上端著的一個托盤,托盤上放滿鋥亮的金屬刀具,有細長的剪子,彎曲的金屬縫合針,還有各種型號的手術刀片,一根根一件件排列整齊好像殺人凶器。紅火沒想到後來真的在手術室裏見到這些東西,她緊並著雙腿絕對不許任何金屬工具進人她的身體。她躺在手術台上哇哇大叫,什麽難聽舍都罵出來了,她都不知道這些髒話是從哪兒學來的。總之她忽然之間改變主意了,不許任何人動她肚裏的孩子。

  “那你跑來搗什麽亂?我們這兒每天做掉的多了,沒見過一個像你這樣的膽小的。”

  主刀醫生叮鈴當啷把手術工具扔回到盤子裏去,紅火感到自己的子宮一陣痙攣。

  紅火在婦科手術室門口見到米漸青,那裏攔著一排很長的白得快讓人色盲了的白屏風。“這麽快就完了?”米漸青追過來問。紅火拉過丈夫湊近他耳朵小聲說:“孩子我沒舍得做掉。”

  “那怎麽辦?”

  “怎麽辦?生出來唄!又不是不合法。”

  紅火瞟了米漸青一眼,見他仍呆呆地站在白屏風邊,就伸出手來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臉說:“傻了啊?生個孩子有什麽稀奇?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小漏。因為那天咱們做愛的時候避孕套漏了,這才有了這孩子,嗯?”

  有一天,紅火的母親一大早出去就再也沒回來。紅火後來生完小漏之後才想起,母親沒和小漏見過麵。母親出車禍那天紅火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痛得死去活來,小漏落地那一刹那紅火耳邊傳來母親遇難的消息。

  那孩子的哭聲格外地響,護士有些不耐煩地把那孩子的P股朝半躺著的紅火這邊晃了晃,說:

  “看清楚了啊,是個女的。”

  然後就徑自倒拎著那嬰孩的雙腳衝洗去了。

  女人經曆過生育之後,仿佛連自己也重新活過一回,身心俱裂。紅火的身體在流血,耳邊嗡嗡叫著,產房那護士傳進來的電話像一股帶幹擾的電流,電話內容曖昧不明。紅火忽然之間好像聽不懂中國話了似的,隻見那個穿白衣戴白帽的扁臉女人嘴巴一張一合,發出扁平而又令人費解的一串音來:

  “你家裏出事了……”

  “是你母親……”

  “我跟他們說母子平安……”

  “生了個女孩是雙眼皮兒……”

  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語片斷像呼晡而來的彈片一樣在紅火腦子裏打轉,都是語焉不詳的半句話。紅火以一種奇特的姿態半仰在手術床上,孩子出來之後,腹內一陣無望的空虛。胎兒從產道滑出體外那一刹那,紅火聽到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劈啪炸響,自己的身體頃刻之間被劈為兩半。之後,那血乎乎肉綿綿的一團就已從她兩腿之間分娩出來。紅火什麽也沒看見,隻感到自己的肚子頂上塌下去一塊。

  在等待胳帶和胎盤被拉出的那幾分鍾空檔時間裏,紅火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紅火掙紮著梗起脖子想要看一眼躋帶和胎盤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可她的肩膀被接生護士那雙有力的手給按了回去。胎盤脫出之後就不再屬於她了,她聽到那些護士正在暗中竊竊私語,似乎和她那隻大而健康的胎盤有關。

  紅火的腦子全亂了,紅火想一個人怎麽可能在一瞬間自己成為母親卻又失去了自己的母親?這中間是怎樣一種因果關係?或者說純粹是一種偶然?紅火被人放到一輛白色平車上推出產房,樓道很長,天花板像一道沒有盡頭的白色通道。紅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條通道,忽然間感覺到母親正被人推著走在去火葬場的路上,那條通道仿佛是下坡路,因此墜落的速度快得驚人。紅火不想以這種重力加速度的走勢如此之快地接近死亡,可是一旦進入白色通道就身不由己了,一時間她分不清是自己還是自己的母親,總之是一個曆經時間磨洗的女人在此刻順流而下,赤足、裸體、披發,皮膚的皺折裏、頭發的縫隙間卡滿血絲和泥沙。她感到頭暈目眩越來越把持不住自己,她正乘著時間的滑梯順流而下,飄向一個遙遠的、未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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