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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寧靜的廳堂裏

  那簡樸的時鍾散布著

  一種已經沒有偶然也沒有驚奇的時間

  ——博爾赫斯《羅薩斯》

  紅火和妹妹的相見似乎並不怎麽愉快,紅玉很忙,沒功夫搭理她,她很快又要上場了——唱一個明星大聯唱。她一邊換服裝一邊心不在焉地告訴紅火:“媽病了,你應該去看看她。”並且非常理直氣壯似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已經去過了。”

  她眼裏那份親情已經沒有了,她現在這種扮相也就是個歌星,紅火想,她以後也不會再認這個妹妹了。

  紅火和母親的關係過去一向搞得很僵。她和米漸青結婚之後就很少再回去,有時通通電話。就是在電話裏,母親也企圖越過這座城市的千萬重樓房遙控她。她話語裏的力量是驚人的,像匕首一樣鋒利,而且具有穿透時空的魔力。她們雖然不生活在一起,紅火卻時時能感覺到母親的陰影潛伏在她的日子裏。

  紅火的母親得了重感冒,住進醫院裏。紅火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打吊針。紅火無聲地在母親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看那倒掛著的玻璃瓶中的液體順著彎彎曲曲的管道流下來,滴噠滴噠好像淚水一樣滴得非常暢快。母親並不看她一眼,母親好像在跟什麽人慪氣。母親不說話,紅火也不敢先開口,她怕一句話說不好反而惹母親不高興。四下裏極靜,仿佛聽得見那一滴一滴無色液體流進人體血管裏的聲音。母親別過臉去,故意不朝她這邊看,但紅火知道母親早已感覺到她的存在才會這樣故作姿態的。

  這是一間大病房,病房裏有六張病床。病床上不管有人沒人,統統用白被單蓋著。母親忽然轉向紅火,用很微弱但卻極清晰的聲音對紅火說:

  “你看見我旁邊那張空床了吧——昨晚上又抬走一個。”

  在這種來蘇水味兒四處彌漫的白色氛圍中,紅火確實感覺到那滲人肌膚的森冷和恐怖。她感到四肢發飄,喉頭湧起一股輕微的嘔吐感。

  “你怎麽啦?”母親用看透五髒六肺的銳利目光在紅火臉上刮了幾刮。紅火頓時覺得臉頰發熱,像是被人當眾揭去一層麵皮,赤裸裸的,又紅又癢。

  “不舒服你就回去吧,我知道你們這些白眼狼一個我也指望不上。我有存款,我自己有錢,我自個兒給自個兒養老好了。”

  紅火堅持著,坐在那張椅子上紋絲沒動。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暗地裏已把自己屏得牙根酸痛,骨縫和骨縫錯了位,手指尖深深插進自己的掌心裏,痛得沒了知覺。在來醫院的路上,紅火已多次告誡過自己,不與母親較真兒,無論她那張厲害的嘴裏吐出怎樣具有殺傷力的子彈來,紅火都要挺住。

  可是紅火現在已經有些挺不住了。這還是剛剛開始,她已經有了想要逃離的意向,這間屋子雖然很白,可紅火覺得四周牆壁上仿佛暗藏著許多黑森森的眼睛。這些眼睛注視著一切,甚至洞察到她的內心世界,讓她手足無措,無處可逃。

  紅火在母親的病房裏陪了一夜床。她想調整一下心境,好讓自己和這裏的氣氛相融合。她想極力扮演好一個孝順女兒。但她母親似乎有意不讓她演好這個角色。母親弄出各種各樣的難題來刁難她,用話來刺傷她,讓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幾次想逃走但又咬著牙強留下來。

  傍晚,保姆櫻子來送飯。紅火把櫻子叫到病房外麵,問了問家裏的裝修情況。櫻子大包大攬的態度使紅火感到些許寬慰。櫻子還願意留下來替紅火照看病人,紅火覺得這個女孩真是很能幹,但她還是謝絕了她的好意,因為她怕母親那張厲害的嘴巴三下兩下把人家給逼跑了,像櫻子這樣的保姆還真難找。

  櫻子走了之後,母親果然挑剔起紅火家的這個保姆來,說她做的菜不合口味,“鮮倒是鮮的,”母親喝完紅火端給她的最後一口雞湯,哂巴了一下嘴說,“就是燉的火候還不夠,味精也擱多了。”

  紅火臉上沒有流露過多的表情,今兒晚上紅火決心做一個悶嘴葫蘆。

  晚飯過後有個間隙,病人可以休息一下,不被打點滴的那一堆瓶子捆住手腳,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活動手腳。別的病人都安靜地躺在床上,細語輕聲地同坐在床邊的親友說著話,或者在床上翻翻文摘類的雜誌,隻有紅火她媽以極其麻利的速度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副耳機來戴上。收音機也許藏在枕頭底下或者別的什麽地方。紅火並沒有見她扭動開關,也沒見她調台,她一戴上耳機便靠在枕頭上微閉著眼睛屏息凝神地聽起來。

  紅火想象不出她母親的古怪行為到底是想幹什麽。她在聽音樂嗎?看上去也不像。因為她時不時地還掏出個小本子來往上麵記上幾筆,就像中學生在記老師的筆記。聽新聞就更不可能了,她一向不關心新聞事件而喜歡自己在一個人的圈子裏鑽牛角尖。紅火想,最接近的一種答案可能是她媽媽正在收聽外語廣播講座。這幾十年在紅火印象中她母親從未間斷收聽過各種名目的英語廣播講座。在昏暗的光線下,母親總是坐在桌前一邊聽收音機一邊打瞌睡。屋裏飄蕩著異國人奇形怪狀的聲音,好像有許多灰色的小人兒從窗外飛進來。母親為了省電,開燈的時間總是一拖再拖。她喜歡摸黑做活,摸黑跟人說話,摸黑聽收音機。黑色的巨大的影子把她從頭到腳罩在裏麵,成為她一生都逃脫不掉的一道符。

  病房裏的光線也已黯淡下來,屋子裏所有的人在這種半明不暗的光線之下看上去都像剪影,一堆紙做的扁片兒,紅火仿佛聽到那堆紙發出稀裏嘩啦的響聲。誰都不想改變一下位置,懶得站起來去拉一下燈繩。紅火聽到黑暗中有兩隻蒼蠅嚶嚶飛動的聲音。它們相互追逐著,嬉戲得正歡。

  這時候,病房門口出現了一夥人——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簇擁著一個幹棗核兒似的小腳老太太。這老太太看上去足有一百多歲了,說話的聲音倒是又高又亮,底氣足得很。

  “這屋裏淨是死人呀,怎麽連個燈都不開?”

  “怎麽說話呢你?”

  有個中年男子站起來衝著門口那群人慢條斯理地發問。

  “嘴巴放幹淨點兒!”

  這是個女人氣乎乎的尖嗓門。

  那夥人“呼啦”一下湧進門來,開燈的開燈,占床位的占床位,動作誇張而又傲慢無禮,像是在攻打一座無人防守的城池。在他們眼裏別人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傻子、什麽都不懂的老土。

  日光燈亮了,屋子裏刹那間被刺眼的白光充斥著,剛才的寧靜氣氛一掃而光。一時間病房裏麵哪兒哪兒都是人,亂哄哄的。那夥高高矮矮的男女一律麵色黧黑,一雙手伸出來指甲又黑又長,車軸似的脖子上胡亂地纏著領帶。其中有兩位不停地擺弄著手裏的移動電話,另外一些沒電話可擺弄的人就多手多腳地去搗鼓醫院牆壁上那些電子開關。

  病房裏的燈忽明忽暗,有個公鴨嗓子的男人不顧一切地喊起來:

  “哎唷,別動電扇呀——哥們兒!”

  就在這時,警笛似的緊急報警器以其刺耳音頻在病房上空驟然響起。許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有人以為發生了地震,迅速鑽到了床底下,更多的一些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就毫無目的地亂跑起來。病房內外一片大亂。有個嚴厲的小護士緊繃著臉快步走了進來。

  “你們吃飽了撐的是怎麽著,瞎按什麽呀你們!”

  小護士毫不費力地把那夥人臭罵一頓然後轟了出去,剩下那幹棗核似的老太太蔫不啦嘰地萎在床上沒了聲息。

  這一夜過得很不太平,母親說了許許多多古怪的話。她說趁現在她還能動得了,她想去買塊墓地。

  “錢是不用你們掏的。我現在做股票生意,也賺了一些錢,一塊墓地我還是買得起的……”

  她嘮嘮叨叨說著這些不著邊際的話,讓紅火聽著極為難受。紅火想:她不過是得了個普通感冒,就拿死來嚇唬人。周圍的人全都睡了,隻有紅火的母親這一瓶點滴還沒打完。透明玻璃管子裏的無色液體一蝌蚪一蝌料地往外冒,永無盡頭似的,慢得讓人沒了指望。病房裏的所有人都躺在白布單底下。有一刹那紅火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恐怖的想法:白布單下掩蓋著六具屍體……

  淩晨時分,病房裏真的出現了一具死屍——那百歲老太不知何時已經斷氣了。護士査房時發現了此事,驚慌起來。病房內外一陣騷亂。

  第二天一早櫻子來換班的時候,紅火已困得睜不開眼睛了。許衛國開車把她直接送到飯店,又買了一份早點送上來。許衛國進門的時候紅火已經換上了睡覺穿的衣服歪靠在床上,她睜了一下眼睛又閉上,迷迷糊糊地對許衛國說:

  “放那兒吧,我現在什麽也吃不下。昨天一夜我哈欠打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紅火掉進黏稠的瞌睡裏,很快沒了知覺。近來她做的夢似乎都和性有關。她以前的丈夫左曉軍時常在夢中出現,還有一些其他人,半陌生半熟悉的男人。墳場的景物和醫院裏發生的事件拚貼畫似地攪在一起,交錯重疊。這一覺她睡得很累。

  紅火是被電話鈴叫醒的。在電話裏紅火問許衛國現在是什麽時候了,許衛國說,是吃晚飯的時候了。紅火一想起那些亂紛紛的事情她真想就這麽懶在床上不起來。窗戶上拉著厚重的窗簾,房間裏黯淡的光線使人意誌消沉,打不起精神來。紅火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大卸八塊扔在床上,胳膊腿兒和身體全都分了家。

  夢中的景象十分淩亂又十分清晰。有做愛的場景,也有吵架時的景象。對手一忽兒麵目清晰,輪廓凸現,一忽兒又變成了一個隱去麵孔的無臉人。有一雙男人的手在笨拙地擺弄著她的雙乳。那雙手挺大,因此不算太靈活,但動起來非常刺激。他捏乳頭的動作過於用勁兒紅火感到有些疼痛,她噝噝叫著說你輕點兒嘛你弄痛我了,低頭看時見他正在全神貫注地親吻它們。紅火無力地被那人抱著,感到全身的氣力都被他從那隻高高挺起、比平時要大要硬的乳尖上吸了去。那雙手還在一刻不停地撫弄那對乳房。他吸吮這一隻的時候就摸另外一隻,不住地來回來去揉搓著它們,紅火覺得胸前那對鼓脹的乳房已經脫離自己的身體懸在半空中,然後它們像獨立的物體一樣被人摘下來拿在手裏,反反複複玩味賞析,紅火倒成了一個冷眼旁觀者……

  紅火記得在她醒來最後一刻她做了個阻止的動作。她阻止了那雙非常有勁兒的手想要繼續往縱深發展的企圖。雖然內心充滿渴望可她還是阻止了它們。在夢裏男人的手和女人的乳房都成了獨立存在的個體。它們在空中彼此交鋒、激戰,在空氣中自由自在相互追逐,相互激戰,既依偎纏綿又彼此充滿怨恨,都像是長眼睛有思想會說話似的。最後,那雙手終於放棄了那對乳房向別的地方漫遊去了。紅火在最關鍵的地方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也是試探性質的,一擋就被駁回了,也就不再繼續探索下去,而是退而求其次,一雙火辣辣的大手很快就又摸到別的地方去。

  飯館裏的生意顯得冷清。除了許衛國和紅火兩個人,四周的桌子全都是空的。許衛國讓紅火自己點菜。紅火推開那個暗綠色的菜單說:

  “我還迷糊著呢,你來吧。”

  許衛國手裏夾著一支煙,那煙霧有點熏著了他的眼睛。他微眯著雙眼看著那菜單,一臉沉思的樣子。

  紅火說:“哎,許衛國,讓我看看你的手。”

  許衛國把手裏的煙倒了一個位置,騰出一隻手來伸到紅火麵前。他大概以為紅火要給他看手相,就把掌心衝上,一個巴掌蒲扇一般地攤開在紅火鼻子尖底下。

  紅火對著那隻手仔細端詳了許久,卻無話。

  “我的手怎麽啦?”

  “噢,沒什麽。”

  紅火丟開那隻手又回到下午那場夢境中去。菜來了,許衛國點了許多肉菜,自己不吃卻在那兒一個勁兒地抽煙。紅火躲開他的目光好像自己心裏也有鬼似的。紅火越來越迷惑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夢境與真實之間到底是什麽關係,此刻的情景也許仍是那場夢的延續和擴張。紅火注意到許衛國似乎也在有意躲閃著她的目光。當她同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顯得很遊移,怕燙似地東躲西藏的,話也明顯比平常少多了。

  他們兩個人之間正僵著,有一夥男女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呼呼啦啦眨眼功夫就占領了一大片。所有的桌子旁邊全都坐滿了人,有的桌上椅子不夠還要求服務員給加個座。這麽熱熱鬧鬧的一個大團圓景象幾分鍾之前還不存在,像幻境一樣,一下子就出現了。

  進來的那一夥人全是許衛國的哥們兒,看得出來他們過去常一起來這兒,相互之間都很熟。他們管許衛國叫“許衛”。他們對“許衛”在這兒和他們意外相遇顯出幾分驚訝,隨即又很興奮,因為“許衛還帶著一個女的呢”。他們一一過來跟許衛國和紅火兩人打招呼,並且毫不掩飾地亂開他倆的玩笑,極力把他倆說成是甜蜜的一對兒。他們把啤酒倒得滿地都是,他們今兒晚上似乎在慶祝什麽事兒。

  “日子過得真無聊。”

  紅火和許衛國趁機溜出那家飯館。紅火站在十字路口問許衛國:

  “我現在應該上哪兒?上醫院還是回家?”

  “隨你的便。”許衛國的回答使紅火略感失望,“我隻管開車不管別的。”

  紅火伸手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我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車上醫院。”

  說著,人已經走遠了。

  紅火走進病房的時候,看見母親正戴著耳機聽收音機。櫻子見紅火來了,像見了救星似的立刻撲了過來,一臉有苦沒處訴的樣子。看樣子兩人一定戰鬥了一整天了,到現在已是聲音嘶啞,兩敗俱傷,但仍不肯饒過對方。她們用眼睛作武器,很吃力地瞪過來又瞪過去,四隻眼睛全都瞪出了血,仍不善罷甘休。紅火來了之後,櫻子便迅速像枚氣泡一般在紅火母女倆眼睛裏消失了。

  紅火她媽摘掉耳機,兩眼發直,炯炯有光。紅火見狀,感覺有些不妙,忙用手在她媽眼前晃晃道:

  “媽,您醒醒呀!您看得見嗎?”

  紅火她媽“啪”地一巴掌把紅火那隻晃來晃去軟綿綿汗津津的小手給打飛了。紅火她媽的脾氣越來越怪異,令人琢磨不透。

  “你們這些庸人的思想總是跟不上趟,比我的頭腦要慢半拍甚至一拍。”

  紅火媽不動聲色地說。

  “你到底要幹什麽?”紅火已經沒有耐心了,她冷言冷語地說道。

  紅火媽做了個神秘兮兮的手勢,她伸出一個小拇指,用眼角看著紅火,朝她勾勾,壓低嗓門聲音略帶沙啞地說:

  “紅火,想辦法讓我出去。聽見了沒有?我要出院。”

  “可是媽您的病——”

  紅火媽頗為瀟灑地一擺手說:

  “我的病算不了什麽,不過是一點點普通感冒罷了。現在外麵股票行情猛漲,股市如戰場,我怎麽能在這兒閑呆著呢?”

  紅火這才知道她每天戴著耳機是在收聽股票行情。紅火媽是那種想起哪出戲就非唱不可的人,攔都攔不住。紅火媽說著話,這就跳下床去自己收拾東西。她指著一包包裝得花裏胡哨的精致甜點對紅火說:

  “喏,這就是紅玉那個丫頭片子送來的東西。知道我有糖尿病吃不了甜東西,倒偏要送這些膩歪歪的東西來氣我。這不是成心想害死我嘛。”

  紅火聽了這些話,心像被碎玻璃片割著,吱吱嘎嘎到處流血。對母親紅火已感到徹底地失望。一個人要是成心想要與這世界作對,哪怕是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順著她,她也會感到不滿意。

  紅火媽在沒辦任何出院手續的情況下,偷兒似地悄悄溜出醫院。她總是要幹這種讓別人感到不舒服的事,給人造成心理壓力,並以此為樂,好像有癮似的。

  站在醫院門口的一片樹木的陰影裏,紅火慌裏慌張地打電話給家裏的司機,讓他火速來一趟醫院,接她們母女倆回家。紅火雖然非常討厭母親這種自說自話的做法,但為了避免爭吵,也還是一味地依著她,像慣孩子似地慣著自己的媽。但是後來紅火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媽跟孩子一樣,都是慣不得的。老人比孩子還要經不起慣,得寸進尺。中國人的孝心隻要求孩子對母親好,母親怎樣不講理不懂事你得遷就她,由著她,不然你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不孝。

  紅火從包裏拿出小巧的、最新式的移動電話,臨時又忽然想不起許衛國的呼機號碼來了。她總是忘記最最熟悉的東西,她甚至時常想不起丈夫的長相來。他們從未開著燈做過愛。他是那麽羞澀、內向和有節製。他把生活中一切都全都搞得井井有條,夫妻之間相敬如賓。

  許衛國很快回了電話,但聲音冰冷地告訴紅火,他不能開車來接她們因為他剛跟一幫哥們喝完酒喝得爛醉。

  “你現在在哪兒呢?”

  “還在剛才那家餐館裏。”

  “你又回去了?你就這麽愛湊熱鬧?”紅火在電話裏大聲發火道:“家裏忙得一塌糊塗你倒有心思去喝酒玩鬧——”

  沒等紅火把這股邪火發完,電話裏的聲音戛然而止——手機沒電了。紅火隻好氣哼哼地把手機扔回包裏,和母親到路邊去打出租車。

  母親聳肩皺鼻做未卜先知狀,陰聲怪氣道:“我早就說過了吧,你花錢雇了一幫吃幹飯的,關鍵時刻一個也用不上。”

  “媽,您就別說風涼話了,煩人不煩?”

  “噢,這倒又是我的不是啦?”紅火媽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這樣好吧,你那個家我也不去了。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回我自己家,你放我自個兒走回去好啦。”

  夜間的街道已經變得有些空曠。紅火看到母親的影子越變越長,隨即走近另一盞燈,影子又越變越短。母親像個會變形的怪物一樣,隨時隨地會想出花樣來折騰人,也許她不是存心想給人造成壓力,但造成的效果是那樣的。

  母親在前麵走,紅火在後麵跟。她快她也快,她慢她也慢,兩個人就這樣賭氣似地走了一程路。腳都有點酸,氣也有點喘,可誰都不肯先停下來。都是不服輸的性格,叫起勁來誰怕誰呀。有走夜路的人騎自行車打她們身邊經過,人都過去了可還是不斷地回過頭來看,心想著,這兩個女人幹什麽呢?莫非是兩個瘋子?紅火一邊走一邊也在琢磨,到底是誰瘋了,是自己瘋了還是這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

  紅火孤零零地走在馬路邊,有幾輛夜行貨車帶著龐大的拖鬥浩浩蕩蕩地駛過來,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掀起一股強大的氣流,她停下腳步背過身去。就在她一轉身的功夫,她發現剛才走在前麵不遠處的母親已經不見了。

  紅火腦子裏立刻發生了一些可怕的聯想。那幾輛大貨車的陰影吞沒了一切,發出的聲響震耳欲聾。紅火站在路邊,整個人幾乎要崩潰了。

  前麵不遠處是一座結構複雜的多層立交橋,那縱橫交錯的結構即使在大白天紅火看著也會感到眼暈。在龐大的鋼筋水泥澆築成的建築物前麵,人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縮小十倍甚至二十倍。紅火空心人似地走在上橋的坡道上,已經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維。橋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也沒有車。橋麵像冰麵一樣反射著一道圓弧似的光亮,橋上掛了幾麵彩旗。有風吹過,那旗子發出噗噗的聲響,好像是空穀回音。紅火站在橋頂,看到頭頂的月亮和橋下緩慢行駛的汽車,所有景物看上去都是那樣陌生,隔著一層什麽似的。紅火疑心自己已經進人了某個遊戲騙局的中心,一切都像是有人暗中精心設計過。四下裏靜寂無聲,紅火感到自己忽然之間好像失聰了似的,聽不到一點聲響。

  就在這時,立交橋上突然爆出一隊歌舞。這夥人穿紅戴綠敲鑼打鼓,好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們手搖花扇,頭上戴著奇怪的頭飾,臉上抹著鬼魅一般的紅臉蛋兒。他們扭搖走停,進進退退,吹打自如。隊伍走了好一陣紅火才看清有個舞者手中高舉著的橫幅:知春裏老年秧歌隊。

  母親的影子出現了,母親滿麵春風地跟在隊尾,因沒有化妝,整個人顯得十分灰暗,像隊伍後麵拖著的一塊暗影。

  大隊人馬開過去了,紅火看到母親正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紅火返回餐廳去尋找許衛國。她本來應該是直接回家的,可是鬼使神差,出租車不知為什麽竟停在他們傍晚曾經呆過的那家餐廳的門口。

  隔著玻璃就能聽到裏麵的喧鬧聲。女人在尖叫,男人在吹口哨,有人霸著麥克風不停地嘮叨,還有一對舞影在窗前醉鬼似地晃來晃去。紅火老遠就聽到許衛國摻了酒的嗓門兒,那聲音忽高忽低,不時地爆出個滿堂彩來。

  紅火的出現使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在場的人無不屏住呼吸,按住剛才那些話頭不提,用直愣愣的眼光看著紅火,好像她是個長三角腦袋的外星人。剛才那些笑話顯然有一部分是衝她來的。最尷尬的要數許衛國,他先是站起來後又坐下再站起來再坐下。這樣反複幾次惹得紅火都有些煩了,真想拎起他的脖領子對他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但是,她的意念和行為經常出現逆向反應,想的和做的不一樣,做的和說的不一樣。

  紅火直挺挺地站在那兒,表情僵硬,最後,她聽到一個遙遠而冰冷的聲音:“你明天不用來上班了——你被解雇了。”

  這好像是戲劇裏的一句台詞,在場看戲的人全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房間的門鈴一直在響。

  紅火用一個枕頭壓住耳朵,假裝聽不見,繼續翻身睡去。整個晚上她一直處於懸空狀態,睡不著也醒不了,很多人在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具體說的什麽卻又聽不清。紅火眼前閃過一些陌生的身影,可當他們一轉身,又都變成一張張熟悉的人臉。不是昨天晚上在啤酒館裏的那些人,那些人的麵孔在紅火記憶深處並沒有留下什麽更深的印象。紅火眼前出現的是更早些時候的那些早已斷了聯係的人和事。

  那些交錯著的人和事不斷出現。事實上有的人和另外一些人根本不曾見過麵,可在紅火的腦海裏竟然有了聯係。他們說話和辦事的方式和現實中一模一樣,夢裏不斷出現高潮,笑聲疊起,妙語聯珠。有人在暗中眉來眼去,躲避大夥的目光在低下私自開小會。過會兒又出現結婚典禮的場麵,很多的彩帶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把所有在場的人一網打盡。

  門鈴仍在響個不停……

  紅火光著兩腳去開門,打開門之後把自己丟在床上繼續呼呼大睡,也不看來的人到底是誰。

  許衛國在窗子旁邊的那張圈椅上坐下來,很安靜地等待她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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