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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那隻巨大的黑鍾的分針仍然靜止未動,不過就要做出一分鍾一次的動作了,那反抗性的震動會攪動整個世界。

  ——納博科夫《貴人 女人 小人》

  過去的朋友全部消失了,紅火進入一個全新的獨立空間,失去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紅火之所以刻意要那麽做,是為了和過去那個漂泊不定的自己徹底劃清界線,她想要重新生活一回。與過去相反,現在她再也不想折騰了,她已經折騰夠了,身體和精神都很疲倦——她連打理一頭長發的精神勁都沒有了。有天路過一家發屋,那奇異的閃爍不定的燈光使她感到有些迷惑。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很混亂,又很明白。她走進去的時候沒有感到有什麽不好,然後就聽見耳朵旁邊傳來嘎吱嘎吱的剪刀聲了。那聲音被無數倍地放大,使紅火感到有些驚訝——她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幹什麽。對麵是一麵鏡子,鏡子的對麵也是一麵鏡子,兩麵鏡子反複疊映出無窮影像,使紅火感到快意而且清涼。

  紅火一直仰臉頂著天花板上的圖案細看,她看到一個很小的不知名的蟲在白得有些發綠的天花板上爬來爬去。它行動的速度很快,隻是方向性極差,它總是在還沒有達到預定目標的時候又很快改變主意,朝著另一個方向迅速轉移。它就這樣爬過來又爬過去,躲避著隨時可能出現的假想敵。那些敵人全都是它腦子裏主觀臆造出來的,根本不存在的,因為它無法看到全局,它的視野決定了它隻能看到眼前利益,局部利益——鼻子尖兒底下那麽一點點。它令人眼花繚亂地在那兒忙來忙去,毫無目的地消耗著自己。旁邊有個理發師不經意間發現了它,舉起強有力的吹風筒向它噴射過去。很快地,它被那陣熱風吹得不知去向。

  紅火看到自己腳底下積了一地的頭發,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頭發還是別人的頭發,也許兩者都有。剪刀的嚓嚓聲已不像剛才那麽可怕了,可能是已經習慣了。一切習慣的事物都可以被認為是正常,無論它多麽別扭,多麽不合情理。紅火聽見吹風筒在耳邊呼呼作響的聲音,忽然高聲尖叫起來。吹頭發的那人立刻關上風筒,側過身問她是不是被燙著了。紅火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紅火疑心那人把剛才那小蟲吹到她耳朵眼裏去了。

  從那家有個怪名的發屋出來,紅火變成了一個新人。

  夜風吹在她的新發型上,脖子後麵一陣發涼。梳長發的人是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的:後脖根子發涼。紅火抬手摸摸,那兒空空蕩蕩,紅火的手觸到一些頭發的毛茬,像男人的胡茬,紅火感到手心裏一陣陣發麻。她把手抽回來在裙子上摩了摩,感到熱熱的打出一些暗火花。

  紅火無法想象米漸青見到她新形象時的表情,他是一個基本上沒表情的人,或者說表情肌不甚發達,他性格偏於內向,極少開口說話。紅火倒是希望他少開口,這樣兩人可以減少磨擦。他倆自從結婚以來,基本上沒有什麽不和諧的地方,日子像鍾表一樣運轉正常。和米漸青結婚,是紅火的第二次婚姻,紅火從一開始就決心接受上次婚姻的失敗教訓,告誡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很多事情投入得過分了往往會出現相反的效果,要把兩個人的關係控製在不遠不近的範圍之內,既彬彬有禮又不至於過於疏遠,濃淡適宜。婚姻這東西就像一張女人臉,有很多做麵子的地方。婚姻還需要一種化妝術:既要精雕細刻地化出一張人臉,又要小心刻意不著痕跡,化了妝就跟沒化似的,顯得那麽本色,那麽自然。

  紅火的新形象並沒有引起米漸青的注意。她進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注意力非常集中,整個臉埋進報紙堆裏,像一個用報紙糊成的無臉人。

  “你回來啦?”

  “回來了。”

  “怎麽樣?”

  “挺好。”

  他一直沒有露麵,聲音是從報紙後頭發出來的,但一字一板極為清晰。保姆小張不聲不響地撳開微波鍋的門,那個金屬包著玻璃的門在紅火眼前徐徐展開,裏麵變出一些表麵冰冷但確實已經熱過了的菜來,小張把它們一樣一樣擺放在桌上。小張晚上8點鍾下班,她必須在走之前幹完她的工作。其實家裏有的是房子,養個保姆沒問題,但紅火不喜歡她住在家裏。有活兒沒活兒的總看到有人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心裏添亂,不如在固定的時間內讓她在眼前消失的好。

  小張燒菜的手藝還算可以。在小張之前紅火試過小孫、小李、小餘,個個都覺得不怎麽滿意。不是燒菜放油太重,就是手腳不夠利索,端湯打湯、端魚打魚,好像在跟自己燒好的菜賭氣,非得弄出點響動來給大夥兒聽聽似的。

  紅火開始吃飯的時候,那小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家裏全是不言不語神秘莫測的人和事。

  紅火今天沒心思跟保姆慪氣,紅火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腦袋上。她發現自己自從剪掉一頭長發,頭上的斤量仿佛輕了許多,腦袋已經不是自己了似的。吃飯的那間飯廳裏沒有鏡子,紅火坐在飯桌邊數米粒兒似地扒拉著碗裏的米飯,一邊想象著自己剪短頭發的可笑模樣,她感到自己的頭越來越輕、越來越輕,輕得快要脫離肩膀像氣球那樣飄浮起來了。

  紅火看到自己那顆失去了長發的頭顱像禿毛雞似的在高處懸掛著,樣子非常難看。她記不起來自己是如何走進理發店把頭發給剪掉的了,她仿佛中了什麽巫術,行為不受大腦支配,幹的事往往和本意相反。晚飯沒有一點味道,紅火勉強喝下一小碗湯。紅火瞥見客廳裏的米漸青仍埋在大量的報紙堆裏,報紙遮著臉,看不見他臉上的真實表情。電視開著,但沒人看,音量似乎也被人關掉了,裏裏外外聽不到的一點聲音。

  淋浴水龍頭裏發出的水聲掩蓋了一切,浴室裏大麵積的鏡子很快被湧起的水霧所覆蓋。紅火希望鏡子裏的自己消失,然後,一覺醒來重新獲得一頭新的長發。

  提心吊膽了一夜,丈夫並沒有問起頭發的事。他們在黑暗中相互抱著,撫摸、親吻,一樣都不缺,就是看不到對方的臉。米漸青不喜歡光亮,黑暗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享受。他的手指清瘦、細長,在黑暗中更顯得靈活多變,仿佛不是五個手指,而是更多。那些數不清的手指從她的後脖頸上劃過,卻並沒有發現那裏像剛割去的麥田。

  在整個做愛過程中紅火一直都想開燈,可她的手被對方的手壓住了,動彈不得。她想問問他自己的新發型好不好看,可他總也不給她機會。一切都進行得跟平常一樣,幹脆利落,該有的都有。

  丈夫很快翻身睡去,紅火獨自一人去了浴室。不用開燈,她在黑暗中把一切都看得很明白。紅火在鏡中看到自己,短短的刺蝟一樣的毛發,根根直立,她想,這怪模怪樣的女人到底是誰呢?

  紅火回到臥室,薄薄的棉被掩蓋著丈夫無言的背影。

  米漸青告訴紅火,他要到外地去出一個月的差,問紅火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這件事是米漸青在電話裏跟紅火談的。紅火手裏捏著米白色的電話機,有點兒走神。米漸青說你可以考慮一下,待會兒再給我答複。婚後米漸青已離開那家日本人開的公司,自己組建了一個規模不小的公司,做藥品以及醫療器械。

  放下電話紅火愣了一會兒神,她想,跟米漸青去外地還不如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米漸青圈子裏的人紅火一個也不喜歡,她覺得那都是些單調乏味的生意人。隻有米漸青的司機許衛國紅火看著還算順眼。許衛國曾經做過跨欄運動員,夏天穿短袖T恤的時候,胳膊上的肌肉好像要把皮膚繃裂了似的。許衛國常陪米漸青和紅火兩口子去打網球,許衛國的遊泳技術也是一流的。

  紅火給丈夫回了個電話,說她不打算陪他去外地,她設計了一整套計劃,準備重新裝修房子。

  把新裝修的房子的牆麵、地麵鏟掉重新來過是一項大工程,紅火早就提出對房子裝修的式樣不滿意,但米漸青嫌麻煩,不讓紅火折騰。這下好了,他已經去了外地,剩下紅火一人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小許一大早來按門鈴,送米漸青去首都機場。好不容易把他們都打發走,又有一個四川保姆來麵試,她是來接替小張幹活的,小張她媽替小張在鄉下物色了一個對象,拍電報來讓小張回去看看。小張不肯回去,還把電報撕了,假裝沒這回事。小張她媽從老家趕了來,找到紅火家裏。紅火給了小張三個月的工資讓她別再來了,小張一聽這話哭得嗚嗚的,怪她媽多事,本來幹得好好的,她一來就被砸了飯碗。

  紅火一聽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就頭疼。她說要吵你們出去吵去,說著就連轟帶趕把她們母女二人塞進電梯,連聲說著再見再見,其實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這兩個女人了。

  新來的保姆名叫櫻子,是個圓臉大眼睛的四川女孩。她梳著一條長辮子,辮穗兒留得很長。紅火一見櫻子的長辮子,就想起自己剛剛剪掉的長發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她搞不懂米漸青是真的沒注意呢,還是他注意到了故意不說,米漸青就是這麽個讓人猜不透的人,從他的臉上你根本讀不出什麽來——鐵板一塊。

  “家裏馬上要裝修了,”紅火手裏端著一杯熱茶,小口小口地啜飲著,對那個新來的櫻子說,“裝修是很煩人的一件事,你能受得了那份亂嗎?”

  櫻子身上穿了件洗得很白的白襯衫,她雙手交握著有些拘謹地站在紅火坐著的那張沙發前,由於是逆光而立,大玻璃窗裏的光線從她身後照射過來,使她的麵目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頭發變成另一種顏色,不是黑色,而是一種近乎於透明的淺顏色。她頭發周圍浮著一層虛光,那些沒有編進辮子裏去的碎發由於靜電作用絲絲直立著,她一動起來身上那件襯衫噝啦噝啦響。

  “裝修才需要人手幫一把呢,”櫻子說,“紅姐,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不會搞亂的。”

  她這大包大攬的承諾倒使紅火吃了一驚,紅火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清這個新來乍到的女孩子了。

  這時候,許衛國滿頭大汗地趕回來了,進門就問紅火要水喝。紅火一邊讓櫻子到冰箱裏去拿冰可樂,一邊問許衛國:

  “路上沒堵車吧?我還擔心你們晚了呢。”

  許衛國接過櫻子遞給他的那聽可樂喝了一口,說:

  “今兒個走得早,路上還行。回來的時候堵得厲害,沒瞧見我這急得一頭汗。”

  紅火說:你急什麽呀,又不是說回來晚了就沒你的飯吃了。

  許衛國指指櫻子的背影小聲說:“這就是新來的那個小阿姨?長得還湊合。”紅火看他一眼,無聲地笑了一下,說道:

  “就是不知做飯的手藝如何,我先試她一個月,要是還行就留下。你中午在我這兒吃吧,順便幫我品嚐品嚐。”

  “成。”

  許衛國捏癟可樂罐,由於涼氣上升又連打了幾個嗝。

  大麵積的牆紙被剝下來,發出物品撕裂時那種暢快淋漓的聲響。這種聲響使紅火內心深處的破壞欲得到空前的釋放和滿足。短短半小時的功夫,好端端的一個家已變得七零八落,到處都堆放著施工用的工具和材料,水泥、瓷磚、牆布、木料,等等,看上去像個龐大的施工現場。

  家具被堆到了廳房中央,上麵蓋著一塊麵積很大的白布。那塊布被底下的東西撐著,七鼓八翹的,看上去像一堆欲言又止的靜物。

  “你這麽瞎折騰到底是為了什麽?”

  許衛國站在那堆靜物旁,胳膊肘有些漫不經心地撐在那堆東西上,另一隻手裏拿了一罐飲料或是啤酒,過一會兒仰脖喝上一口。他與紅火兩人站在屋子中間說著話,工人們在四周圍走來走去,忙活著。

  “不為什麽,我就是喜歡折騰。”

  紅火略微揚了揚下巴頦,臉上露出少有的頑皮神色來。

  “那你還不如把人民幣當牆紙糊了呢。”

  “如果我高興,那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許衛國用拿飲料罐的那隻手點了紅火一下,道:“你呀,我看你現在是被慣壞了。”

  “不用你管,在這個家裏我說了算。”

  “那是,不過你今兒一個主意,明兒一個主意,我們大家都得陪你玩。”

  紅火側過臉來斜眼看他,“不願意你可以走呀。”

  “你當我不敢呢?”

  紅火又用眼角掃他一眼,壓低聲音但有些“咬牙切齒”地說:

  “你敢。”

  這天晚上,紅火睡在臨時搭起的鋼絲床上,這才感覺到自己要多無聊有多無聊。現在家裏已經完全亂了套,牆紙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夜風一吹,空曠的廳堂裏顯得鬼影重重。屋子中央的家具上,蓋著一塊巨大的白布,夜深人靜的時候,白布底下發出若有若無的響動,每響一下,紅火就要豎起耳朵來聽上一陣,她用胳膊肘支撐起大半個身子,從被窩裏冒出頭來,短短的頭發緊貼著頭皮,像一隻機敏而又驚恐的小動物。

  她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在響,她懷疑有人在故意跟她作對,因為每當她從被窩裏探出頭來,那動靜就沒有了,可一旦等她縮回頭去,靜靜地在被窩裏蜷著,那種哢啦哢啦的聲響又來了。紅火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想也許要出什麽事了,那塊巨大的白布單底下一定隱藏著什麽秘密。紅火把被子蓋過頭頂,躲在被窩裏做著種種猜測,其中有一種設想最為逼真,那就是丈夫米漸青實際上並沒有離開這套房子,他佯裝出差去了外地,其實並沒有離開這裏一步,他就躲在這套有多個門多條出口多個通道的房子裏。

  這套房子的色調使紅火一直感到很不舒服,陰鬱,幽暗,雖然到處都是新的,有的地方還散發著未幹的油漆味兒,可那種顏色卻是腐爛了幾百年之後的顏色,是把紅色的鮮果慢慢熬成醬,再等待它們腐爛變質後的顏色,是濃血凝結成痂的顏色,大麵積的深色調使整個家像個的骨灰盒,半夜醒來紅火總要忍不住伸手試一試米漸青的鼻息,他睡覺的樣子很怪,總是仰麵朝天地睡著,瘦長的身子撐得直杆杆的,像殯儀館裏停放著的凍硬了的屍體。她拍拍他的臉,雙頰是凹下去的,那凹下去的地方在黑暗裏更加塌下去一塊,是黑影裏的影子。紅火手腳冰涼,冰涼的手指觸到鋼硬的骨骼,發出金屬與金屬碰撞時那種清脆的聲響。

  紅火每天夜裏醒來似乎都在下決心,要把這家裏的一切全部鏟除掉,然後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從頭再來一遍,錢是不成問題的,隻要紅火願意,想怎麽著都可以。

  但是現在紅火感到有些後悔。很多計劃在腦子裏一遍遍排演的時候顯得相當美好,但是一旦真的實施起來,就會感到千難萬難,各種各樣預想不到的災難接踵而來,原先美好的想法成了一堆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煩。就像現在,紅火躺在一堆用白布蓋著的家具中間,想東想西,疑神疑鬼,飽受驚嚇。她想她這是何苦來的呢。

  紅火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四周圍人影晃動,裝修房子的工人們不知什麽時候已像排兵布陣一般各就各位,有拿射釘槍的,有手執棍棒的,有拿錘子拿鋸子拿尺子拿刀的。四周的景象就像戲劇中的靜止場麵,拿行拿式,姿態各異。紅火想,怎麽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呢,況且她還是個女人呢。這樣想著就把被子更加往上拉拉,蓋過鼻子隻露出兩隻眼睛。

  周圍那些靜態的人動起來了。四周全是舞台,隻有她一個觀眾。別人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這個觀眾的存在,那些人劃線的劃線、拉鋸的拉鋸、扯牆皮的扯牆皮,紅火感到自己像個隱形人一般,沒有人看得見她。終於有個頭戴船形小帽長得尖嘴猴腮小工打這裏經過,雙腳點地跳了一下,從臨時搭起的鋼絲床邊繞過去。紅火覺得難受極了,自己像睡在稻草裏的一堆垃圾。

  是司機小許的出現給紅火解了圍。許衛國一向不是勤快人,但這次老板有交待,讓他負責照顧紅火。“她是自己照顧不了自己的人,”米漸青臨走之前曾對小許一再交待說,“你得多幫幫她才成。”

  許衛國的出現使紅火有了一點安全感。“原來這還是我的家呀,”她欠起一點身子來四處張望著說,“我還當是被敵軍占領了呢。”

  “快起來吧,幹活兒的工人都來了。”

  許衛國麵色柔和地看著紅火說。

  “昨晚上一夜沒睡,困死我了。”

  “你就將就著點吧,準讓你好端端的非鬧著要裝修房子呢。”

  “橫豎不是你住,你不知道米漸青以前把房子弄成什麽樣子,四麵不透風的,就跟骨灰盒似的。”

  許衛國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這天下午,許衛國又來了,他讓紅火搬出去住幾天,他已經替紅火在飯店裏訂好了房間,他讓紅火簡單收拾一下東西馬上跟他走。

  “有櫻子在這兒盯著呢,你有什麽不放心的?”

  “櫻子新來乍到的,連東西放哪她都不知道。”

  “你這兒本來就亂套了,讓她在這替你看著,沒事兒。”

  紅火把櫻子叫來交待了一番,又把工頭叫來千叮萬囑,這才拎著一隻旅行袋跟許衛國走出家門。在車上跟米漸青通了一個電話,米漸青問家裏裝修的進展情況,紅火說回來你就知道了,除了天花板沒拆下來,該拆的都拆了。

  許衛國的女友咪咪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位上笑得格格的。咪咪的卷發在腦後偏右的地方紮起很高一束馬尾巴。咪咪喜歡長毛絨玩具,這會兒就抱著一個許衛國車裏的毛絨絨怪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咪咪說:“紅火我看你現在是有錢燒的,你那個家怎麽啦,讓你看著那麽不順眼。我要有你那麽一套房子呀,我準會好好過日子的。”

  紅火“嘖嘖”道:“許衛國,你聽聽,有人在向你表示什麽呢。”

  “她這種話我聽得多啦,她媽說啦,沒房子甭想結婚。”

  咪咪道:“我媽也沒說錯什麽呀。”

  “你媽當然沒錯,”許衛國說,“錯全歸我,行了吧?”

  “我也沒說你呀……”

  兩個人就這樣沒完沒了鬥起嘴來。

  紅火嘴角浮著一絲淺笑,眼望窗外,想起從前那個自己來。那時候她和左曉軍兩個人還不是也是這樣,一句去、一句來,誰也不肯讓著誰。如今她和米漸青之間的倒是從不吵嘴,米漸青總是讓著她,很少跟她爭論什麽。紅火少了對手,性格自然也變得平和許多。

  咪咪在半路上氣哼哼地下了車,許衛國丟下她“嗖”地一下把車開得飛快,好像在故意氣什麽人似的。紅火推了他一把,說道:

  “你幹嘛呀。”

  許衛國不說話,悶頭開車。

  他們很快到了那家飯店,把簡單的行李放進去,看看時間才剛兩點多鍾,紅火就問許衛國想不想到外麵去走走。許衛國坐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不停地用遙控器吧噠吧噠換頻道,這情景使紅火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什麽時候這件事曾經發生過。紅火近來常有這種感覺,生活仿佛在重複著她過去曾經有過的某些片斷,她現在越來越懷念起她和左曉軍那一段來,雖然是一段失敗的婚姻,但有許多片斷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滋”地冒上來,在眼前不停地打轉。

  太陽很好。他們沒有坐車,而是徒步走著。紅火顯得很高興,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臉上紅撲撲的。許衛國側過臉來斜了她一眼,說道:

  “你今兒個好像挺高興。”

  紅火也看他一眼,笑道:“我在想我把家裏弄了個底朝天,自己倒跑到這兒來躲輕閑來了。”

  “不要過意不去,錢是你們自個兒家的,你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連你也說我是瞎折騰啊?我知道米漸青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他隻不過是嘴上不說罷了。”

  “他對你可以啦——什麽都由著你,你想怎麽著就怎麽著。”

  “他話特少,我倆之間就跟猜謎語似的。”

  “我倒希望我們那位少說兩句呢,可我們兩個誰都管不住自己的嘴,動不動就爭起來了。”

  “你倆倒很像幾年前的我倆。”

  “誰跟誰呀……”

  “算啦算啦,不說了。”

  紅火撇嘴一笑,把話頭兒及時收住。

  他們在街上晃悠悠地走著,不為上哪兒,沒有目的地,單純隻為走走,這種感覺兩人都覺得挺舒服。天氣已經暖和了,路邊有一些淺黃色的枝條上開滿了顏色很嫩的小花,被路邊的紅牆襯著,那一團一團亂麻似的小花顯得格外突出,一朵一朵帶著跳躍感似的,像是有一支看不見的巨大畫筆隨心所欲地那麽一甩,弄得哪兒哪兒都是顏料。這種很即興的作畫方式正是紅火所喜歡的。電車在陽光下慢吞吞地開過來,無聲無息,像去掉聲音的電影畫麵。紅火忽然拉了許衛國一把,兩人上了一趟方向不明的電車,上車之後電車晃動得很厲害,許衛國扶了紅火一把,說道:

  “咱們現在上哪兒?”

  “哪兒也不去,就想坐坐電車。”

  車廂裏很空,濃烈的陽光從車窗外大麵積地湧進來,把所有的乘客的半邊臉映得白中透亮,另半邊臉卻顯得極為暗淡。許衛國一手抓著扶把,另一隻手輕輕扶著紅火的後腰,這是左曉軍以前經常做的動作。他的臉在日光下顯得輪廓分明,他說話的樣子也像另一個左曉軍,有一種滿不在乎的“無所謂”神情。刹那間紅火覺得時光倒流,一切都像是過去光陰的慢速回放,那麽清晰,那麽真切。

  紅火知道此刻她和許衛國正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雖然同坐在一趟車上,卻有著完全不同版本的一段回憶。路邊出現了白色的圍欄,還有低矮的鬆牆。紅火記得他們最後一次長談就是沿著這條街不知走了多遠。她記起那是一個冬天,兩人說話的時候嘴裏都冒出白煙似的一團團嗬氣,那時候他們爭論得是那樣激烈,唇槍舌箭,誰都不肯輸給誰哪怕是半句。隔著時間的距離望過去,那些爭吵、較真、慪氣,顯得毫無意義。而此刻的許衛國,卻還一心陷在與女友的對與錯裏,他鼓了鼓腮幫子,似乎滿臉的不服氣,憋足了勁兒一定要跟咪咪一爭高低的樣子。

  晚上紅火把咪咪“呼”了來,準備開導開導她。沒曾想不等別人開導,她自己的情緒倒又好得陽光燦爛了。她一進門就宣布搞到了三張首體演唱會的票,“哪還有功夫吃飯,”她從小包裏掏出一支口紅,像完成任務似地在嘴唇上抹了抹,又對著鏡子抿了一下,轉向大夥兒做了個很有勁兒的手勢道:

  “出發。”

  紅火被人莫明其妙地卷進一個開了鍋似的演唱會現場,紅火覺得自己的表情和這兒的氣氛是那麽地不和諧,就像一顆白皮兒的杏仁不小心混進了紅皮兒花生米裏,怎麽裝都不像。他們是熱情如火的一群,而紅火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卻像幹蠟。也許是被冰封得太久的原故,吶喊、大笑、鼓掌都顯得不像是真心的。她雖然置身於現場,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場上的光線變幻莫測,一會兒是一片藍色的汪洋,一會兒是一束銀色的激光亮。這時候,有一個人物出場了,她身著銀光閃閃的未來型短裙,被追光燈打著,一步一步走到場地中央。

  體育館裏沸騰了,聲浪從四麵八方看台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嗡嗡箏箏,像海水發怒時所發出的聲響,一個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是“北京灰姑娘”的前奏。紅火很久沒有見到妹妹紅玉了,想不到今天在台上見她。唱的還是那首老歌,隻是服裝變了,變得更大膽、更超前、更性感了。

  紅火獨自一人開車去墳場是在秋天的一個下午。路邊所有的梧桐樹葉子都黃了,被太陽射穿了,成了一片片透明的像薄玉一樣的東西。紅火覺得那樹上掛的像冷玉一樣的東西便是她的心髒。滿街滿樹掛著的都是女人的心髒,薄的,冷的,硬的,沒有指望的。轉過幾道彎終於來到墳場,紅火見傳達室的看門人早已換了幾任,這裏的人幾乎誰都不認識她了。

  “我是來收拾東西的,墳場曾經是我的家。”

  看門老人拉開沉重的帶鏽的鐵門,紅火開車進去的時候瞥見傳達室的鍾依舊指向十二點。那是一隻不走的老鍾,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啊。紅火不知道那間熟悉的屋子裏是否還會有燈光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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