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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從來沒有找到過真實和平靜!也從來不知道如何與上帝相會!我們從來沒有獲得過徹底的平靜,與此相反,倒是一再受擾於有關什麽是平靜的解說,還有我們對平靜的渴求。

  ——[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

  北京的春天短得就像世紀末的一場戀愛,你當它還沒開始,其實它已經結束了。一切都是潦草的、不耐煩的、短期的和“速食”的。人們大量揮霍著時間和激情,一副“過把癮就死”的樣子。但春天不管怎樣短暫,畢竟帶來一點新的東西,一點推動,一點波瀾,冗長的、大雪封門的冬天總算過去了,紅火的心事經過一冬的沉澱,也變得清澄起來。她振作精神,要幹一番事業的樣子,雖然幾經騷動折騰到現在,她連“事業”這個詞原本的含義都搞不懂了,卻依舊執著地認為自己是那種最應該幹點什麽的女人。平平庸庸不是紅火的性格。

  很快地,讓紅火施展才華的機會接踵而來,紅火原來所在的那家莫利森公司的老板藍先生有天下午“呼”了一下紅火,紅火當時正坐在辦公室裏打稿子,手指在雪白的電腦鍵盤上“咯噠”、咯噠“有節奏有靈性地跳動著,十個塗了淡粉紅指甲油的美麗指尖,好像十個穿了玻璃舞衣輪流出場的小人,一個跳完了又輪到下一個,每一下都踏在鍵盤的固定位置上,閉著眼睛都不會錯。由於精神太集中了,呼機的”BB“聲響起來的時候她常常是被嚇一大跳。有一陣子紅火患了”呼機過敏症,總覺得那個小東西會突然之間驟然響起,打斷她的思路,插人她的現行狀態,使她變得異常緊張。望著那個小小的黑色盒子,紅火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

  尋呼機這玩藝兒就像個性格古怪的女人,有的時候它幾天都不吭一聲,有的時候又格外貧嘴,一小時之內狂呼濫炸數遍,攪得人腦漿子都疼了。它是突然的,出人意料的,有些讓人難以把握。它像濃縮人生各種遊戲的一個小小魔盒,隻要它嘀喃一響,事情就來了。

  那天藍先生“呼”紅火,紅火很快回了電話。

  “請問哪位先生呼的紅火?”

  “聽不出來我是誰了嗎,紅火?”

  紅火聽出他是藍先生。藍先生說他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跟紅火商量,他讓紅火到他住的那家飯店來麵談,紅火早早結束手裏的活兒,又給安琪打了個電話。

  安琪正在家裏自己做美容,臉上抹得像京劇裏的大花臉一般,臉上緊繃繃的,說話有些困難,可她還是忘不了跟紅火貧了幾句,她說:

  “藍先生叫你又沒叫我去,誰知道他什麽意思啊。”

  紅火道:“我說你怎麽這麽庸俗呀?”

  安琪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兩人說好見麵地點,隨即掛斷電話。

  紅火拿著化妝盒到洗手間去補了一下唇線。從光線明亮的大鏡子裏紅火看到一張依舊很明媚的臉,她那對天生的彎得像弓一樣的眉毛,正成為今年的時髦眉型,許多女孩子刻意把眉毛做成那種形狀,而她紅火生就就是那樣子的,爹媽給的,攔都攔不住。紅火有些得意地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揚揚眉又聳聳肩,聽到衛生間裏間有嘩啦啦衝水的聲音,這才收拾起化妝品離開洗手間。

  紅火先打車到電腦人酒屋去找安琪。安琪已經吩咐奔騰一百到街對過的小吃店去端兩碗麵過來。

  “最近減肥,”安琪抱歉地笑道,“你陪我吃慘點兒吧。”

  紅火撅起下嘴唇來“呋”地吹了下額前的流海兒,兩隻眼翻起來朝上看直翻白眼。

  “你減肥我不減哪!我要吃生猛海鮮,或者吃——”

  “那你叫藍先生請吧。他呼你幹什麽,八成對你有什麽企圖吧。”

  安琪一邊“噝嚕”“噝嚕”地吃麵,一邊對紅火擠了擠左眼。安琪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女孩子,沒緣由地快樂。傷心也隻傷一小會兒,好了傷疤忘了疼似的。“有酒沒有?拿兩杯過來。”她想起什麽似的對身邊一個女孩發號施令,紅火這才看出一個女老板的威力。

  安琪的頭發已經長長了,她現在已經對先鋒前衛的板寸頭不感興趣了,她說任何時髦的東西都不會長久。

  “什麽叫能掙會花?這一進一出之間我們也就老啦,什麽也留不下。”

  紅火用筷子挑麵,並不搭腔。她不敢去看安琪此刻的眼神,她想那一定是一雙比哭還難看的眼睛吧。

  “什麽也留不下”,“什麽也留不下”。紅火坐在出租車裏望著繁華的北京街景,一路在想安琪剛才說過的這句話。出租車開得很慢,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時間,長安街上的汽車堵成了串,一輛緊挨著一輛,一寸一寸往前蹭。北京就是這麽個寸步難行的地方,幹點什麽都不容易。

  安琪曾拉開自己的衣櫃給紅火看過,那裏麵的衣服幾乎能代表這些年的“服裝史”,都是流行過的又被淘汰掉的,現在已經攢了滿滿兩大櫃子了。

  “我那一個月幾千元的高薪都到哪兒去了?”安琪仰起臉來噴出一縷冷藍色的煙霧,然後呶起嘴指指衣櫃:“喏,都在這兒哪!”她咯噠一下關上櫃門,好像不願意再看她自己的過去似的。

  “真是什麽也留不下啊。”

  “你說什麽?”

  “沒什麽,往前走吧。”

  安琪顯然已經忘了她剛剛說過的話了。過兩天去賽特或者燕沙,她又會掉進新的一輪時髦裏,循環往複,無法自拔。

  藍先生找她們來是談投資電視劇的事。藍先生想插手文化事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現在誰有錢都可以投資拍戲,組個電視劇的草台班子七八個人五六條槍,對有錢人來說真是小菜一碟。

  藍先生欣賞紅火的才幹,想讓她出麵來幫著他組織這件事情。

  “安琪是忙人,我可不敢勞駕。”藍先生半開玩笑地說。

  安琪卻道:“這件事我倒有興趣攬過來呢。”

  其實,藍先生拍片的真正目的是想為他公司的電腦做廣告。他的公司沒有下屬的文化口,便臨時想起把兩位小姐找來幫忙。“我付勞務費。”他說著就起身從什麽地方變出兩疊鈔票來放在茶幾上。紅火和安琪把錢收下,次日下午就分頭行動起來。紅火不知從何著手,她在這方麵本是沒有一點經驗的,但組班子拍戲這等機會不是天天都有的,何況又有錢掙,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抓住機會幹點大事。

  紅火坐在家裏想來想去想不出一點頭緒。陽台上掛了一件剛剛洗的黑衣,是那種高彈緊身式樣,束在牛仔褲的寬皮帶裏麵穿,有一種很現代很金屬的味道。紅火“以不變應萬變”,生活中盲動的變化著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想再為穿衣服的事花太多心思,反倒穿出一點個性來,那是一種桀驁不馴、死也不肯從眾的孤傲神情。原來衣服也是有表情會說話的呀。見過紅火的人都這麽想。

  紅火在屋子裏反複踱著方步,走過去又走過來。陽台上那件滴水的黑衣服滴噠滴噠響著均勻的節奏,仿佛時間的更漏一樣,準確地算計著逝去的分分秒秒。誰說時間是沒有形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呢?紅火想來想去想的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這時候,開著的電視裏出現了一個紅火熟悉的麵孔,他就是紅火的大學同學歐亞非。

  歐亞非在大學念的是物理係。中途退學去搞音樂,現在在北京音樂圈裏已是個不大不小的“腕兒”了。他有一句格言紅火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就是:“認定的,就去做。”這樸素得簡直有點傻的破格言在他自己身上倒是應驗了。他一直是恪守這句話的。他成功了。在北京撞來撞去的人無非是想撈取功名,因為這裏是全國的一個“製高點”,“占領製高點”的想法在演藝圈頗為流行。

  歐亞非的成功使紅火莫明地感到有些失落。他的功成名就無形中反襯出周圍人的平庸。平庸這兩個字是紅火最不能接受的。她一向都認為她是出色的,與眾不同的,可到現在她還沒混出個名堂來。在公司裏幹無論你怎樣“白領”也是給別人打工。這想法使紅火有些惱火,又有些不服氣。“不就是會唱幾首歌嘛”。可是不服氣歸不服氣,認識名人總歸比不認識要好。於是紅火放下那些莫明其妙的憤憤不平給她的老同學打了一個電話。歐亞非沒想到是紅火,多年沒聯係,他幾乎聽不出她的聲音了。

  “是誰?你是誰?”

  他在電話裏極力辨認著紅火的聲音,到底還是沒想起一個叫什麽紅的。大概和她聯係的女孩子太多了吧。

  紅火被人一問再問,心裏變得異常空虛,忽然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歐亞非的同學。她想人家一定是把她當成沒事找事的追星族了。

  “那些狂熱的歌迷們尖叫著讓我簽名,他們撕爛我的衣服,搶走我的帽子,我真擔心有一天會被人撕成碎片。”

  見了麵,歐亞非倒還是老樣子。“我還以為你早就出國了呢。”他說。他看紅火的眼神依舊像從前那樣迷亂不安。在紅火麵前他又成了大三男生,兩人一句去一句來,句句話暗藏玄機似的,精彩又過癮。扯了半天紅火才扯到正題上去,讓他幫著找個能寫本子又懂電腦的編劇。

  歐亞非滿口答應下來,他說他的朋友史冬青就是此等人選。

  周末,歐亞非帶紅火到一家俱樂部去參加一個小型演唱會,他說在那兒準能見到史冬青。小型演唱會在北京90年代初曾經風行過一陣子,後來慢慢少了。近來似乎又有些回潮。

  在喧嘩與騷動的人群之外,歐亞非很快找到了史冬青,並把紅火交給他道:

  “你們談吧,我走啦。”

  他的身影緊接著就被喧囂的聲浪所吞沒了。在這兒人已經變得麵目全非,誰也看不清誰。紅火覺得她和他們的音樂始終是隔著一層的,怎麽也人不進去,但她聽美國六十年代的民謠音樂卻不是這個感覺,那些三十多年前的老歌似乎更能貼近她的心,也溫情也憤怒,卻不像現在有些音樂那樣做作和過火。她最喜歡的是“三兄弟”小組演唱的《花落誰家》,另外還有一首英文老歌《寂靜之聲》,紅火覺得這首歌有一種穿透心靈的魅力。

  關於老歌的看法使紅火和史冬青一下子成了似曾相識的老熟人。

  “我怎麽早點沒認識你呢?”

  從俱樂部裏出來,兩人並肩走在寂靜的仿佛是有了睡意的大街上。紅火想,這裏的白天曾經是多麽繁華呀,現在卻隻剩下他倆。“如果有一天,地球上就隻剩下兩個人,我希望那是咱倆。”史冬青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紅火?”

  紅火笑道:“明白什麽呀?不明白。”

  紅火在回家的出租車裏,就接到史冬青迫不急待的傳呼,他們才剛剛分開十分鍾。

  第二天上午九時許,紅火又接到史冬青打來的傳呼。紅火下樓去給他回電話。紅火聽到的是一個略帶沙啞的、疲憊不堪的聲音:“紅火,你知道嗎,為了你我一夜沒睡。我想見你。”

  “什麽時候?”

  “就現在。”

  紅火想這人一定是發瘋了,他說見到紅火後才感覺到這世上還有一點值得追求的東西。兩人中午一起共進午餐,飯還沒吃完他就用英文在套筷子的窄紙條上寫了一句話遞給紅火。他在安排第二天的約會。“九點行麽?九點半……”

  他一臉真誠地等著紅火答應他的要求,他說他將在他們報社門口一直等到她來,無論等到幾點。紅火說要是我不來呢?史冬青說你不來也沒關係,反正我要去等。紅火這一天都被史冬青攪得有些慌亂,她想她真是碰上難纏的主了,想要拒絕他又覺於心不忍,明知道愛情不會來得這樣快,可紅火倒像是寧願相信謊言似的,喜歡聽他在耳邊說那些溫文爾雅的情話。

  紅火第二天上午並沒有到史冬青他們報社門口去赴約,而是和安琪一起去跑去聯係另外一些事情。史冬青的事她並沒有告訴安琪,她不想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因為她覺得這件事來得太快,有點像急風暴雨讓人招架不及。當出租車途經史冬青他們報社大門的時候,紅火看到了他,他背對著馬路正坐在一個大理石台階上打手機電話。紅火看不到他的臉,但現在已經離約會時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紅火包裏的BB機響了。

  紅火意外出現在史冬青身後,尋呼機的聲音使他猛然間轉過頭來。奇跡出現了,他尋呼的人幾秒鍾之內出現在他麵前,他真是有些不知所措,所以他問出的話竟是你怎麽來啦?然後是他把她帶到他的住處,他的房間非常之小,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說話,到底說了些什麽過後誰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他吻她的時候嘩啦啦碰倒了身邊的一大摞書,他把她放倒在散亂的書堆上繼續吻她的脖頸和揚起的下巴。她的長頭發在那些藏書上掃來掃去發出嚓嚓的磨擦聲。他的手已經觸到她鼓脹的乳房了,她又把他拿了出來。她想這一次她一定要控製好他們之間進展的速度,因為她是當真的。這種當真並不意味著一定要有什麽結果,紅火想要的是一段單純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戀情。

  的確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這一天就過去了。分手後他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有的時候是兩次,互訴衷腸。有一天,史冬青要去南方一個小城出差,問紅火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也就三五天就回來了。”他在電話裏用的是懇求的語氣,卻讓紅火心裏一硌,覺得男人有時也很軟弱,生怕被傷害了似的。紅火心中忽然生出無限寬容,便滿口答應下來。

  上飛機那天紅火隻背了個黑色小包,她並沒有做長遠打算。三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她這樣打算著,便隻在包裏放了一管口紅兩條內褲,還有一件寬大的黃綢睡衣,還帶了幾片安眠藥,她一換地方容易睡不著覺,口紅和安眠藥是她無論走哪兒都必須帶在身邊的。她在機場候機廳見到了史冬青,他和三兒一人拎著個精幹的公事皮箱,三兒是史冬青報社的同事,個子不高,蓄長發,瘦臉,神情憂鬱。紅火不知道史冬青是怎樣跟三兒介紹她的身份的,他對她相當地客氣,客氣當中又包含著一點疏遠的敵意。

  飛機起飛以後,地麵上一切俗念也就斷了。

  從高空中俯看整個地麵,原有的比例失去了,重心也有點傾斜。紅火這時想的是萬一這架飛機失事,她也算死在了一個有點喜歡她的人身邊了吧?這想法使她有一點興奮,興奮之餘又略微有點害怕。天空中雲海蒼茫,看不到一點真實的東西。這時候兩個人的手在暗地裏握緊了一下,紅火側過臉來看他,與他交換了一個仿佛生死盟約似的眼神。

  飛機落地時他鬆開她的手吐出一口長氣:“唔——終於還是沒有死——”她微笑著看他一眼,仿佛他們共同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鬆開安全帶,旅客們依次走下飛機。三兒跟在他們身後,始終保持著一點距離。

  汽車在機場外麵的停車坪上等他們,上車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他們還有兩個半小時的路程要趕。汽車很快開上高速公路,成為滑行在黑夜裏的一道流星。車內的燈並沒有開,三兒很知趣地坐在前排,和司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水珠沾在玻璃窗上,成了一粒粒模糊不定的星星一樣的東西。小雨忽下忽停,紅火和史冬青一路嘰嘰噥味說著別人聽不到的耳語,前方的路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黑色隧道,隻車燈前麵那麽一點光亮。史冬青在黑暗中攥著紅火的一隻小手,感覺到她的柔軟和溫熱。聽她說話,實際上完全無法聽清她話裏的真正內容,車裏太暗了,看不仔細她,但耳邊軟絲絲的盡是她說話時的吹氣,熱的,癢的,帶電的,仿佛撫著他的臉頰,也撫著他的心。

  紅火以為他一直在聽,他也確實在聽,心思卻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她希望車子永遠不要停下來,而他則希望車子快點到,兩人手拉著手,心境卻是兩樣的。史冬青想的是如何既有一次快樂的婚外戀,又不留下任何麻煩。他妻子像防賊一樣地看著他,在北京他很難有機會和喜歡的女人約會的。紅火卻在想他是多麽溫文羞澀啊,和這個匆忙的快節奏的時代格格不入。令紅火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紅火第一次見到他竟是在亂哄哄的搖滾Party上。

  他們到達那個南方小城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春天的雨都下不長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紅火並不指望能和誰在一起天長地久,她隻希望這三天能過得圓滿,然而這卻是一次使她傷心的旅行——紅火沒想到三天之內他們就結束了一段原以為會很甜蜜的愛情故事。事態的發展之快令紅火和史冬青雙方都很驚異,他們去的時候是一對情侶,回來的時候卻連飛機的座位都不願挨在一起了,紅火和史冬青之間隔著一個三兒,那種委屈說也說不出,紅火隻好把委屈囫圇地吞到肚子裏去,但她到死也不明白一個頭天還口口聲聲說著愛她的男人,第二天怎麽會像戲曲裏的變臉一樣,變成另外一個冰冷怪異愛搭不理的人?

  細想起來事情大概是由招待那一方過於熱情引起的。招待他們的人他們叫他“董事長”。

  董事長第二天傍晚開車過來接他們一起到歌廳唱歌。紅火不想去,她想和史冬青兩個人在屋裏靜靜地呆著,聽聽窗外的雨,享受片刻的寧靜。

  “唱什麽歌呀?你在北京還沒唱夠啊?”紅火想起昨天夜裏他們百般繾綣,便感到人生似乎已經到達了頂點,然後他們累了,相擁著一同睡去。到了後半夜紅火忽然覺得有人用力搖醒她。她看到史冬青已經穿整齊衣服想走的樣子,他說他得回去了,明天一早董事長要來,給他們看見了他睡在她這兒,不好。史冬青又問,紅火,你不會懷上小孩吧?

  史冬青實際上是在逃避責任,紅火卻誤以為他是在愛護自己,就說:“要是有了才好呢,再過幾個月你就要當爸爸了。”史冬青這時眼前浮現出妻子因為憤怒而變得血紅的眼睛,他不敢再看紅火一眼,落慌而逃到三兒的那間屋裏去。

  第二天他們之間的關係便顯得疏遠而又客氣,並且話裏話外拚命把紅火往歐亞非身上推。

  董事長領他們去的那個舞廳非常之大,空曠得像一個室內籃球場。沒有什麽人在跳舞,有幾個濃妝的女孩正坐在舞場邊發傻或者修指甲。

  董事長一來就被濃妝女孩包圍了。她們說她們是從沈陽到這兒來“承包的”。紅火和史冬青坐下來,三兒已經被眼疾手快的舞女拖上了場,邁著踉踉蹌蹌的灰色斜步孤零零地旋轉在偌大的場地的正中央。

  紅火扭過臉來看史冬青,見他的臉正被舞廳裏的燈光映得紅一陣白一陣紫一陣,使你根本無法看清他的那張臉的真正顏色。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目光閃閃爍爍,猶疑不定。

  “跳一曲吧?”紅火問道。

  這時候正有一支柔情的薩克斯正刮過舞場上空,紅火極想跳舞,她沒想到史冬青對跳舞會是一竅不通的,就把他硬拉上場去。兩拍的舞,雖說沒有章法,就像走路一樣,其實是最考驗人的一種舞,有樂感的人,腳一點地就是節拍,舉手投足都像是會呼吸會說話似的,充滿靈性。身體的接觸也是若即若離,忽兒近了,忽兒遠了,忽兒在音樂的高潮聲中嘎然而止,而頭頂的光束仍在旋轉,像有人撒了把星星在空中,星星紛披而下落到人的頭發上,肩膀上,胸前還有背後。

  史冬青跳起舞來卻像塊木頭,手和腳都是死的,心也是沉沉的,往下塌著。他被她帶來帶去的,大概很不舒服吧,便顧不上紳士風度了,撇下她不管大步流星回到座位上去了。

  紅火很尷尬。她沒想到他竟然會這麽不給她麵子。

  紅火孤獨無助地站在空蕩蕩的舞場中央,漫天旋轉的紅的星綠的星一時間紛紛化做眼淚。空氣中有個女孩用顫抖的聲音在唱:誰的眼淚在飛——

  悲傷的眼淚是流星

  快樂的眼淚是恒星

  滿天都是誰的眼淚在飛

  那一顆是我流過的淚

  不要叫我相信

  流星會帶來好運

  那顆悲傷的流星

  怎麽會帶來好運

  誰的眼淚在飛……

  紅火摸摸眼角,那裏幹幹的,並沒有人在哭,假的歌假的人生,紅火像個被凍傷的女人,直挺挺地站立在舞場中央,無夢也無歌了。

  如果事情僅僅停留到這一步,對紅火來說也無所謂,然而後麵又發生了一些事情,那才是真正刺傷紅火的致命的一刀。

  紅火回到座位上喝飲料。滿天的彩燈都在一圈一圈地空轉,再也沒有人上場去跳舞了。有兩個陪舞的女孩大概實在耐不住寂寞,她們兩個人之間較量起來。紅火此刻心都死了,她巴不得快點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旅行,快點回到她原有的生活秩序中去。

  紅火正在盤算著回北京後應該幹的一些事情,聽到董事長在同身邊的史冬青壓低聲音耳語道:

  “哎,冬青,你出來一下,我有點事要跟你說一下。”

  史冬青走了。

  過了一會兒,三兒也被那人用同樣的話叫出舞場。

  紅火獨自一人守著空落落的跳舞場,那幾個濃妝女孩也不見了。

  半個小時過去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紅火一人呆在這陌生的鬼地方,看那滾油鍋似的球型燈來來回回變換著方向,看似變化多端,實際是最寂寞無聊的了。

  “史冬青和三兒,他們到哪兒去了?”

  紅火好容易找到穿蹩腳西裝的“董事長”,問道。

  董事長看出紅火氣色有些不對,隻好照直說來:“噢,他們去洗頭。”

  對於“洗頭”這個詞紅火一開始理解的是非常單純的,她來到舞廳下麵的那間“理發室”才發現情形不對。兩個暗室的門都緊緊地關閉著,有個描眉畫眼的大個子女人攔在門口推說沒見什麽人來過。

  紅火一下子悟出“洗頭”的真正含義來,覺得一陣反胃。

  紅火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路走一路掉眼淚。黑暗的街景,蒼白的街燈,這裏沒一樣是屬於她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外星人,逆著人流行走,人們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她,不理解好好的夜晚一個美麗的女人怎麽會雙淚長流?她在人群裏擠來擠去,沒人能容得下她,因為她總想跟別人不一樣,也是因為她太聰明,太敏感,太要強了。

  紅火在大街上逛到將近十二點才回來。推開史冬青的房門,門口地毯上橫扔著一條剛剛換下來的汙濁的內褲。

  “紅火,你跑到哪兒去啦?我們到處找你呢。”

  史冬青一邊收拾起殘局,一邊有些尷尬地拿話同她打岔。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來想拍一下紅火的肩,被紅火的尖叫聲定在了半空中。

  他們結束了這場毫無意義的旅行,三個人都小臉蠟黃地回到北京。分手時客客氣氣,其實心裏都明白,他們誰也不會和誰再見麵了。他們像沙粒落進海裏,眨眼功夫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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