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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他不痛苦;他欣賞接近尾聲的暴兩,想到他自己,或者說,想到他自己身上的那一部分,仿佛這是一位朋友,人們想到他不再痛苦而接受了他的死亡。這場遊戲玩過了,輸了,何必再去想呢。

  ——[法國]莫裏亞克《愛的荒漠》

  張彪是頭一個進人紅火房間的男人。

  張彪比紅火要小兒歲,大概二十剛出頭吧。紅火對比她小的男孩隻當是鬧著玩,他們在她耳邊說些瘋瘋傻傻的話,她會一邊喝酒一邊笑眯眯地聽著,忽然之間不知因為什麽,她會爆出一陣熱烈的大笑來,驚動左鄰右座她也不管,她在安琪的電腦人酒吧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樣,由著性子胡鬧。她笑噴了酒、弄翻了杯子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把一整盒“綠紙船”扣到一個朋友筆挺的西服上,那位男士卻說“我連心都甜了”。後來他們換了一個地方去唱卡拉OK,那個朋友非要紅火跟他一塊唱《明明白白我的心》,紅火一邊唱一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明明白白我的心

  渴望一份真感情

  曾經為愛傷透了心

  為什麽甜蜜的夢容易醒

  星光燦爛風兒輕

  最是寂寞女兒心

  告別舊日戀情

  把那創傷拂平

  不再流淚到天明……

  唱完歌他送她回家,一路上拉著她的手,好像有什麽說不出口的話。紅火卻說,今兒晚上就到這吧,有點像“演出到此結束”一類的話,本來一晚上的節目還沒有完,這下就全完了。紅火深夜回到家,真是有些玩累了,有時累得爬四層樓都覺得腿發軟,但心情卻是愉快的。紅火不願意再談戀愛也是為了心裏清靜,這種平平靜靜的日子有多好呀,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操心,人活得沒心沒肺,紅火已經忘了從前爭來吵去的那些日子是為了什麽了,和左曉軍在一起的日子總是吵架,而現在她就是想吵也找不著對手了。

  對手終於出現了,那就是張彪。

  紅火總在電腦人酒屋碰見他,有時聊聊。但紅火當時以為他喜歡的是“奔騰一百”——那個頭上長“角”的女孩。

  “冷冰冰的,像個蠟做的女孩。”

  有回紅火聽到他背後這樣議論那女孩。紅火說你倒是熱情,就是人家不愛搭理你罷了。結果兩人打了一次賭,賭那女孩會不會“上鉤”。三天一過,紅火輸了,張彪逼她請客。紅火說請就請,反正我也是要吃飯的。張彪拍了拍她的頭,兩人很會心地笑了一下。

  這天下午紅火在辦公室裏正忙著,張彪來了。他的身高和仿歌星式的打扮吸引了辦公室裏另外幾個女孩。紅火從她們的目光裏讀出了一些善意的嫉妒來,這很好,太妙了,紅火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她收拾好桌上的東西和張彪一起走出去的時候,她就能夠想像得出待會兒她們嘰嘰喳喳的樣子了。

  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既不是什麽節日,也不是誰的生日。街上哪處都是閑適的人群,他們在格子磚鋪就的人行道上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天色藍得好看,像小孩子用畫筆畫上去的一般——一抹色彩鮮得有些不真實的藍。紅火喜歡這種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切都顯得直來直去,簡單,幹脆,一目了然。

  那晚他們就好起來了。事後紅火想想有些不應該,“為什麽要留他在這兒過夜呢?”她看看熟睡在她身邊的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想想幾個小時之前他們還是陌生人,現在竟然睡在一張床上了,這念頭有點讓她不好受。

  這時候,他朦朦朧朧聽到些響動,就醒了,看到她在很暗的光線下在床沿上坐著,背對著他。她背上的頭發有些亂,橫一綹豎一綹的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透過她的後背他似乎能看到她心裏去,他不想讓她不好受,就起身從後麵攬住頭,一雙大手合住她冰涼的小手,輕輕啄著她的臉頰問她:

  “我知道你後悔了,對吧?”

  紅火使勁搖了搖頭。

  “那為了什麽,天都快亮了還不睡覺?”

  紅火把頭歪進他懷裏,兩人相擁著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紅火是被一陣鋼琴的聲音弄醒的。明知他是賣弄,聽著卻也喜歡。他彈得很慢,好像是一個人放慢了腳步在輕輕地走,生怕驚動了什麽人似的。過一會兒那腳步聲又漸漸快起來了,像無數個旋轉的腳尖在輕輕點著地麵,無比自信地盡情炫技。

  紅火躺在床上思緒迷亂地想東想西,過了一會仿佛睡過去了,又覺得有一隻冰涼的手在摸她的臉,睜眼一看原來是自己的眼淚。紅火決定什麽也不想,振奮起精神來,好好快活一回。

  這一次,是他把她帶到他的住處做愛。阿彪在西郊頤和園附近的香圃園租有一間民房。那裏的農家家家戶戶都有房屋出租,院子裏擺著成片的“串紅”。正是國慶節前夕,這種俗稱“串紅”的花賣得正俏,就是天安門搭花壇也少不了要用“串紅”打底色或者拚字的。每天都有人一卡車一卡車到花農家裏來拉這種花,沒有拉走的“串紅”紅豔豔地放在太陽底下,一簇簇像是被點燃了一般,紅得冒了火。

  紅火看到白衣白褲的阿彪從火焰般連成片的花圃前走過,那一團流動的白色把整個空氣都攪得輕盈起來。

  “阿彪”!

  她叫他一聲,聲音顯得很大,在天地間好像有回聲似的。那一串一串的紅花齊刷刷地抖動著,仿佛要向天空噴射那壓抑已久的腥紅似的。

  他擁她進門,隨手把鑰匙扔在床上,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那表情好像要吃了她。他的窗簾和床罩都是金黃色的,床放在房間的一角,邊上就是不大的一扇木窗。床墊的位置很低,床罩上的流蘇牽牽絆絆拖在地上亂做一團。他捧著她的臉一路吻過來,而她被他攻得節節後退,終於退到了盡頭,全麵敗下陣來。他的白衣白褲白花花地脫了一地,柔和地、紋路清晰地堆砌在浮著一層青苔的舊磚地上,像極了一幅畫。

  紅火躺在床上感覺到他觸摸琴鍵的手指一下下地觸痛著她。染金的窗簾被風吹得拂動起來,使得屋子裏的光線忽明忽暗,紅火看見他那張棱角分明的麵孔漲得通紅,額角處的青筋像浮雕一樣微凸了起來,並且由於下頜骨的劇烈咬合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響,好像什麽東西已經承受不住,就快斷裂了似的。

  紅火不知道自己此刻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她出人意料地平靜,像容器一樣靜靜承受著這一切。多年來,紅火一直希望在人生的漫漫路途中能夠再次遇到起點的那個男人,渴望對他進行報複。她曾多次在街上看到長得很像高遠翔的男人,她曾跟他好了四年,那時候他們一天到晚談論的都是出國的事,掛在宿舍裏的那張美國地圖都快讓他們圈圈點點給折騰破了,遠翔說我現在比美國人還了解美國,總有一天我要到那裏去的。四年之後他就去了,像個氣泡一樣消失不見了。

  慢慢地,時間醫治了她的積怨,她幾乎想不起他的樣子來了,為什麽還要恨他?半年前她曾在電腦展銷會上遇見過他,她並沒有感到這次相遇在她心裏喚起了仟麽委屈、憎怨抑或別的什麽特殊情感,紅火的惟一感覺就是麻木,就像有人跟她開了個很大的玩笑,然後涎著臉問她好不好玩?

  安琪的電腦人酒屋每況愈下,倒不是因為王安琪經營得不好,主要是因為北京城一夜之間冒出的酒吧就有幾百家,客人被分流,生意也就漸漸清淡下來。

  安琪做生意原本就是半玩半鬧的,這下不掙錢,更是一心放在玩上麵了。她一邊對著大夥兒頻頻舉杯,“來!幹!”一邊搶先把酒灌到肚裏,生怕別人搶了去似的。

  表麵上說是無所謂,其實紅火還是挺在乎張彪的。他們經常因為一點點莫明其妙的小事大吵一架,然後有兩三天時間誰都不理誰。他倆像掰手腕似地比賽著各自的耐力,誰能忍受的時間長誰就贏了,而先打電話或者先呼對方的那一個,就是輸家。

  那天紅火在單位本來就遇上點不順心的事,頭兒在她編譯的文章裏發現了三處錯,就抓住此事大作文章,說她是談戀愛談昏了頭,一點責任心都沒有。拿著人家的高薪水,紅火不敢回嘴,這口氣隻好生剝活吞咽下肚去。一走出總編室就“不不”連放三個響屁,瞅瞅左右沒有人,這才踩著得得的鞋跟快步走過一條一麵是大玻璃窗一邊是門上掛著“財務科”、“打字室”的走廊。

  這天晚上紅火在安琪的酒屋撿最高度數的酒點。九點多種張彪帶著他的吉他來了。酒屋裏到處是妖形怪狀的人影,安琪纏著阿彪和她一起唱《老情歌》,這首歌原來好像是江珊、王誌文唱的,阿彪隻會重複別人的歌,這就是他無法成為真正的歌手的原因之一:

  我隻想唱這一首老情歌

  讓回憶再湧滿心頭

  當時光飛逝

  已不知秋冬

  這是我惟一的線索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

  走遍天涯海角望不了

  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

  曾經滄海桑田忘不了……

  紅火看他們眉來眼去唱歌的樣子,明知是做戲,心裏卻翻起一陣莫明其妙的醋意。等安琪和阿彪唱完《老情歌》回到座位上來,紅火喝了一半的酒杯在茶幾上擱著,人卻不見了。杯口處留下一彎口紅的印跡,像月亮似的,隻是顏色血紅。

  冬季的來臨使紅火的夜夜狂歡告一段落。

  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電腦前打一份英文資料,那種嘀嘀噠噠的聲音使她有些昏昏欲睡。工作不下去的時候她就隨手擺弄桌邊那副棋,以前在墳場的時候他和曉軍常下它,那時活得無聊,沒事就擺盤棋下一下。反正隻有紅綠兩子一個色子,棋子能走到哪一步全憑運氣。

  現在丟了一個子,紅火用一粒花生米代替。

  第一把色子擲出去,紅火就是“六點”,她的紅子飛快地走了六步,一帆風順。紅火想起以前和左曉軍大雪天躲在被窩裏玩這種棋,她老是贏,而他的那顆棋子走得總是不順利。

  紅火已經好久沒有回過墳場了,對於墳場的記憶,屬於既清晰又模糊那種。有些大的事情記不起來了,小的事情小的細節卻越來越清楚。隔一段時間去看過去那些事物,就像是用放大鏡去看一幅舊畫似的,看到的淨是些角角落落的事情——一個細微的眼神,一句有意思的話,一盤棋的輸贏。至於那些影響她整個生活的大事,比如說離婚的事,她反倒想不起事情的原委來了。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夢裏驚醒,她會猛地從床上坐起來而把自己嚇一跳。那是淩晨四點多鍾的夜,說是天快亮了,其實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很遠的地方會傳來一兩聲火車汽笛的聲音。撩開窗簾看看,街對麵的樓群、平時裏的燈火統統不見了,空剩下電車站站台上的一盞孤燈,硬撐著那麽一丁點光亮。與黑沉沉的夜相比起來,這一點點的光亮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紅火擰亮床頭的一盞燈,淡黃色的燈光把她的夢境驅趕走了一些,可她還是在努力搜尋著一些字眼,把前前後後的事情聯係起來想。紅火和左曉軍離婚以後,墳場那兒的家具擺設原封不動,左曉軍說他不想再看到那些東西,紅火更是一次都沒敢回去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害怕什麽,有幾次紅火很想回去把那顆丟在床底下的棋子找回來,可又怕碰見學校那些老人,想想還是算了。

  有天紅火在一條街上逛小書店。那條街上的小書店多得數都數不過來,生意又是人擠人地好,紅火和王冰冰就是在這些小書店的某一家裏不期而遇的。紅火是一個人,而冰冰身邊還帶著她女兒李莫愁。紅火和王冰冰都顯得有些興奮,互相拉著手哇啦哇啦大叫了一陣,很多人都往她們這邊看,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們這才把嗓門壓低下來,可卻壓不住那種興奮的情緒,眼睛裏都有火苗在跳似的。其實她倆在學校的時候未必就好成那樣,現在倒覺得有一肚子話要說。

  莫愁那孩子已經長得半人高了,據她媽媽說每周一次的鋼琴課都要大人帶著去,很累人的。一說到孩子,王冰冰就唉聲歎氣地說:“唉,我現在是完了,什麽事業都沒有了,要不是有了這孩子,我也想跟你一樣到處去闖闖呢。”

  莫愁長得雖說並不算難看,可不知為什麽總讓人感到她的臉有些冷。她的膚色有些偏黑,毛絨絨的汗毛好像掛著一層霜。她用一雙黑玻璃球似的眼睛盯完這個盯那個,夾在兩個大人中間窺視著一切。當王冰冰想起什麽似地把她從身後拉到人前一定逼著她要她叫人的時候,那孩子表現出了令人吃驚的執拗和不馴順——她把嘴巴抿得緊緊的,就是死也不肯叫人。紅火心想這麽強的小孩,光教她彈鋼琴有什麽用?長大了還不定變成什麽樣呢。而她嘴上卻說,算了算了,叫聲阿姨我又不會身上多長一塊肉出來,你就別難為她了。王冰冰氣鼓鼓地說,現在的獨生子女全都慣出毛病來了,一個個怪得就跟機器人似的。她女兒就用機器般冰冷的目光剜她一眼,紅火暗想幸虧當初沒要孩子,這種孩子疼她也是白疼的,一看就是個冷漠自私的胚子,抑或是個“電腦兒童”,不屑於跟大人講話的那種。紅火走在她身邊,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三個人一起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那天天有些陰,其實時間還是早上,看上去倒有些像黃昏了。

  “你說日子過得快不快,剛畢業的時候我記得是咱們管人家叫阿姨,現在卻輪到人家叫我們阿姨了。”紅火手裏提的那隻手袋一直在空中打著轉,好像一樁懸而未決的事情吊在半空中,這樣也不是,那樣也不是,總也定不下來。

  冰冰道:“可不是嘛,想想大學畢業後我簡直是在混日子,真是有些後悔。紅火你就不一樣了,學校裏都傳你現在成了公司裏的白領,一個月掙四五千呢。相比之下我們在學校掙的那點錢簡直說不出口了。”

  被她這樣一說,紅火心裏倒有了一點點滿足。於是建議一塊去吃午飯,並說中央電視塔上麵有個餐廳很適合帶孩子上去吃飯,一時間兩個大人玩心大發,倒是那孩子木嘎嘎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都是被她爸爸給寵壞了。”王冰冰就勢在她女兒頭上拍了一掌。出租車來了。

  天陰沉得越發厲害,街上的人全都是一副神色慌張的樣子,仿佛要出什麽事了。黑色的雲頭緊緊尾隨著她們那輛紅夏利,街兩旁的商店櫥窗像打擦邊球一樣唰啦啦地從車窗外邊蹭過去。往日裏明晃晃的街道此時此刻竟變得黯然失色,人群也是黑鴉鴉的一片,呈放射狀向四麵八方彈射出去,給人以動蕩不安的紛亂印象。

  她們剛一走進電視塔,雨便砸著她們後腳跟下下來。電梯上升的速度極快,轉眼間她們就有了坐在雲端的感覺了。

  窗外的雨點緊打著玻璃,讓人心裏慌慌的,有一種風雨飄搖之感。紅火和冰冰麵對麵坐著,竟一時間沒了話。剛才那些嘰嘰喳喳的熱鬧話題一下子不見了,仿佛有人趁她倆不注意的時候把它們偷了去,扔進冷藏室裏冷凍起來。那孩子用怪異的目光凝視著她倆。她倆搜腸刮肚還是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說。雨點就劈劈啪啪打在漂亮的大玻璃窗上代替她倆說話,這種聲響比沒有聲響更令人感到空寂和絕望。過了許久,冰冰才說,紅火,我聽說墳場的房子可能要拆遷了,你得抽時間回去收拾收拾,據說學校要蓋大樓。又說,你們在外麵的人到處充滿機會,而我們這些人就隻有一輩子生老病死在那個令人生厭的小圈子裏了。紅火卻嘿地一聲冷笑道,機會?機會不過是一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陷阱,哪有什麽真正的機會可言呢?紅火,我看出來了,你過得並不快活。我們都不快活。冰冰最後下結論似地說道。

  紅火和阿彪還沒完全斷,偶爾也通通電話。他最近在歌壇走了紅運,住在香圃園的一個畫家幫他介紹了一個有經驗的音樂製作人,準備下本錢包裝他。紅火到香圃園他的住處去找過一次他,他沒在家。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年月靠什麽?靠的就是撞大運!”

  他在電話裏哈哈大笑,這樣告訴她。紅火什麽也沒說,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緊接著冬天就來了,紅火獨坐在鬧市區的一間房子裏,看樓下的公共汽車從起點到終點,又從終點發車到起點,永遠兜不完的圈。

  紅火一連好多天都沒出門,隻是發呆,各種念頭如小蟲子一般咬齧著她的心。重要的是,紅火自己必須搞清楚,她期待的是什麽,難道僅僅是為了多掙點錢?紅火心裏當然清楚:不是。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呢?從墳場帶出來的書,都還打著捆在母親家裏放著,拆都懶得去拆,就更甭說看了。隻有兩本書她經常放在手邊,一本是死去的看門人留在她手裏的那本《1999年人類大劫難》,另一本是從大學時代就一直跟著她的那本藍皮筆記本,扉頁上有她抄來的詩,她至今仍不知道這首小詩的作者是誰。

  歲月一節節剪去了

  它的平靜和無聊

  你的尋找卻未來到

  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大家都是無常的棋子

  同那飄塵泡沫一樣

  陸陸續續

  被時間

  ——注銷。

  想來想去紅火仍是想不明白。這時候,尋呼機的聲音驟然響起,那人連呼了四遍,一遍比一遍急促。紅火愣在那裏,像個失去大腦的無腦人似的,麵部表情呆板僵硬,在那些風風火火的日子裏,她快活得像一條鑽來鑽去的魚,誰一呼她她就雀躍而起,嘴裏叨念著“今天晚上又有飯局”。她和阿彪一起到JJ去蹦迪,直鬧得昏天黑地天都要塌下來。後來聽說JJ果真出了一起事故,照明燈的支架從高空滑落下來,砸傷了一些人。

  紅火關掉呼機像關掉心中的一枚按鈕。與外界聯係的惟一一束電波不見了,一切都安靜下來,紅火想,是到了該靜一靜的時候了。

  紅火盤腿坐在床上,好像坐禪一樣,她試圖從這紛亂的思緒裏理出個頭緒來。她想,路是人走出來的,可這些年來她走的是怎樣一條雜亂無章、好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的路啊。紅火想起她讀到過的張愛玲小說裏的句子:

  “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麽事,碰到的總是男人。”

  這話使她心驚,仿佛在說自己。那些男人一個個出現,像排隊一樣一一佇立在她的床邊,把她包圍在中間。房間裏的光線由於垂著厚重的絲絨窗簾的關係,帶有一種曖昧的幽暗,那些男人們影影綽綽形同鬼一般,好像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徘徊在她床前,操著不同的語言,或沙啞或高亢,眼神手勢各異,每個人有每個人特殊的姿態。空氣中沙沙的聲音交錯在一起,紅火無法聽清那些聲音的真正含義。好像站在火車站具有拱形屋頂的大候車廳裏聽到的聲音,既嘈雜又寧靜。

  紅火發高燒住進醫院,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至於她怎麽來的這裏,胳膊上什麽時候紮上的吊針,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醒來時見自己的白被子上放著一件阿彪的夾克,心裏好過一些了。

  醫院裏的窗簾是發白的那種藍,布料不好,毫無垂感,硬殼殼的像張紙。紅火此刻的心情也是這樣,紙一樣地變得又薄又脆。

  紅火出院後精神尚好,對張彪自是千恩萬謝。雖然她和他臉都還是那張臉,但誰心裏都明白,心早就不是那顆心了。

  “紅火,說實在的……”阿彪遲疑著說,“我那天是來找你拿錢的,我……”他吞吞吐吐,眼神躲閃著,好像怕燙似地不敢看紅火。紅火也不敢看他,從抽屜裏拿了一些現金給他,說讓他從此不要再來了。

  又到了紅火給母親送錢的日子了,那一天她早早地起了床,先到雜誌社去交譯稿,為此她昨晚上趕了一通宵。在辦公室裏給幾個熟朋友打電話,問候他們一向可好?

  春花秋月的狀況不好。她又換了幾個地方住,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被男主人驅除出境。

  有好幾回都出現了這種情況:

  紅火按照春花秋月給的號碼撥過去,對方怒衝衝地衝她吼:“什麽春花秋月,沒這個人!”

  紅火最後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她在一個女友那兒打來的電話,那位女友是一位過時的女明星,名叫白四朵。她曾經買過紅火家的狗,那條狗的“玉照”還上過“星期刊”的頭版頭條呢。

  “總統死了,是老死的。”

  春花秋月在電話裏告訴紅火,“我們把它埋了,還立了一塊碑呢。”

  “好。”

  紅火隻說了一個字,然後慢慢掛上電話,腦子裏一片空白。不久傳來消息,說春花秋月在地鐵站出了事,有人說是被人推下去的,也有人說是她自己跳下去的,總之她在這座城市裏消失了,不留一點痕跡。

  紅火到母親家放下這月的“月錢”就走,母親在月份牌上打一記號。

  “媽,幾天前我的一個女朋友自殺了。”

  “為什麽?”

  “因為失望。”

  紅火走出門覺得跟母親說這番話多餘,人和人之間是無法溝通的。紅火在地鐵環線的某一站下了車,然後把自己擠在人群裏。她以為自己什麽都忘了,可是實際上卻什麽也忘不了。回到公寓覺得頭痛的厲害,也不管什麽時辰,她蒙上被子就睡。

  紅火不再冥思苦想了,她想人活著原本就是沒道理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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