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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直到列車在長長的站台全部停穩,我仍不能確定這個城市是不是我要去的那個城市,盡管它們很相似。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紅火找到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就把莫利森電腦公司那份秘書工作給辭掉了。她現在換工作就像換雙襪子,有種輕輕鬆鬆的感覺。不知為什麽,再好的工作她也做不長,頂多三四個月便要折騰一下,紅火周圍的幾個朋友也全是像她這樣,躁動不安,毫無責任感。

  王安琪也辭職了。她認為公司不是久留之地,早晚都得走,晚走不如早走,省得被人把血汗給榨幹了,到時後悔都來不及。

  安琪用男朋友給的錢在一處並不很繁華的地方開了一間酒屋,取名“電腦人”。紅火在電話裏罵她:

  “你他媽的當電腦人還沒當夠啊?”

  “紅火,你現在也變得會說髒話了啊?”安琪在電話那端聲音顯得笑嘻嘻的。

  “一句他媽的誰不會說?這比考大學容易多了。”

  安琪說:“我現在都後悔讀那麽多書了,有什麽用啊?早知道畢業出來開啤酒屋,我十年前就不應該讀書了。”

  安琪是計算機係畢業的碩士生,不過她說她現在一看軟件程序頭就疼,現在一天到晚泡在酒屋裏聊聊天,喝喝酒,“我現在隻想幹不動腦筋的工作。”她指逢裏夾著一根綠More,頭發很“先鋒”地理成“板寸”,一對大耳環在酒屋紅紅綠綠的光線裏一閃一閃的,根本看不出它原本的顏色來。

  安琪的電腦人酒屋從外觀看是一部碩大無比的電腦,進門的地方是一粒按鈕。紅火說我怎麽覺得我一走進去整個屋子都啟動了似的。安琪說你這種感覺就對了。

  與那種裝飾得假裝古樸的木桌木椅木頭牆壁的酒吧正好相反,“電腦人酒屋”裝飾得非常現代。人家是在鋼筋水泥外邊貼毛邊的樹皮,安琪卻恨不得用鋼板做牆麵。她不知用了什麽魔法使酒吧裏的牆壁變得鋼藍而發亮,那種幽暗而堅硬的金屬光澤給人一種太空艙的感覺。

  這裏的服務小姐也是用“軟件”、“硬件”、CPU……CRT等來命名的,她們一個個打扮得都很未來,銀亮的短裙和靴子,頭上的飾物是芯片和電視天線,還有用小燈泡做的會發光的“電子耳環”。後來有位“奔騰一百”小姐幹脆在頭上裝上了形態逼真螺旋槳,走起路來那玩藝就會吱吱啦啦轉個不停。那女孩長得也美,臉架子比較寬,麵頰左右的兩塊骨像男人一樣棱角分明,給人一種很“冷”的輪廓和“堅硬外表”的感覺。像她這類女孩按說描述出來應該不算好看,除了皮膚較白、個子較高之外,她的五官單拿出來一樣也不出色,合在一起卻很耐看,有一種很超前的美,要不然怎麽暗地裏男人們都說“奔騰一百”像個女超人。她頭上的螺旋槳要是不小心安在別人頭上一定很滑稽,安在她頭上卻超凡脫俗,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紅火剛一落座,“奔騰一百”小姐便走過來問紅火想喝點什麽。

  紅火看了眼她拿過來的飲料單,名字都起得特別怪,黛玉,寶玉,寶釵是淡啤酒,而卡門和佐羅是黑啤酒。紅火點了杯寶玉。

  “奔騰一百”知道紅火是老板的朋友,所以對她格外客氣。“還有冰淇淋您也來一份吧?是我們電腦人酒屋的特產,叫綠紙船。”

  紅火要了兩份“綠紙船”一杯淡啤酒,剛拿起小勺來,梳板寸頭戴大耳環的女老板就出現了。她穿著裹得很緊看不出式樣來的黑衣,下麵是小短皮裙和黑色絲襪,一雙短靴緊裹著腳踝,走起路來好像嗖嗖帶著風似的,和這兒的環境很相配。

  “隔好遠就聽見你的聲音了,最近怎麽樣,紅火?”安琪笑得有些“職業”,那笑容好像已經標準化、格式化了似的,恰到好處,自然,甜美,落落大方,從來也不會笑“過”的。這一套安琪是在公司裏練出來的,現在開這間小酒吧,正好派上用處。

  紅火道:“你看上去像個俗女人。”

  “那好呀,大俗到頭就是大雅也。無所謂,我現在這種生活比在公司裏給人家當高級打工妹舒服多了,最起碼用不著看誰的臉色行事了,腦子裏空蕩蕩的裝的全是酒。”

  她彈彈煙灰,然後無可奈何地一笑。

  “奔騰一百”走過來俯在安琪耳邊說了句什麽,安琪對紅火說你先隨便坐我進去有點事。紅火看到那女孩頭上的螺旋槳呼呼轉個不停,疑心自己是到了另外一個時空的另一星球上。

  屋頂上有一張巨大的程序紙像布匹一樣螺旋而下,紙的兩端穿有兩排整整齊齊的圓孔,那上麵寫滿天書一樣的符號和數字,有個歌手在唱一首語焉不詳的歌。

  燈光暗淡,他的歌聲顯得很渾濁。他嘴裏老像含了一口濃痰吐也吐不出似的,聲音裏有一種磨洗不清的蒼桑感。

  電腦人酒吧的滑稽之處在於它一方麵“卡通”人生,給人以忘卻現實的幻覺,另一方麵又使人覺得自己像遊戲中的“阿土仔”,忙來忙去其實並無意義,這便使人陷入更深的一層悲哀。人人都好像漂浮在空氣中,遊來遊去而無法把自己準確定位。誰都說活得不好,工作沒勁,人們“像自由電子”一樣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分清紅皂白地快速移動著自己的位置,移來移去總說不好,有的人就幹脆停下腳步站下來觀望,也有人悲觀失望,想回到原有的秩序中去,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紅火覺得現實社會就像一列正在轉軌的火車,車上難免有人躁動不安,人們紛紛站起身來重新占座,有的占到了好位子,有的卻連原先的位子都不見了。

  那個粗嗓門的歌手每天都來酒屋唱歌,安琪說又沒人請他來,也沒人付他工錢,他自個兒願意在這兒唱。

  “沒辦法,轟都轟不走。”

  安琪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歌手每天唱完歌就走,他說他還要去趕下一家。有天紅火請他喝了一杯酒,說:“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歌手一揚脖把一杯酒灌進肚,用手背抹抹嘴說: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我到北京不是為掙錢,是來尋找機會的。”

  “什麽機會呀?”

  “出名呀!像你們這種北京女孩除了吃冰淇淋還知道什麽?你不知道我每天這樣不停地唱,說不定哪天就碰巧遇見哪個音樂製作人了。對不起,我得走了。”他總是這樣來去匆匆的樣子,讓人覺得他像刮過來又刮過去的一陣風。

  有一陣子她和這個叫張彪的無名歌手打得火熱,連她自己也感到莫明其妙。

  張彪長著一張邁克爾·傑克遜式的俊逸麵孔,歌唱得實在是很一般——至少紅火這麽認為,他自己可不覺得。他是那種追求形式的男孩,行為舉止做得很像一個歌星,而內心的核卻又什麽也不是。各種門類的藝術與他都是絕緣的,他站在台上隻不過是一個花架子,他手裏的琴也是死的,音也是那個音,調也是那個調,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在唱歌方麵他至多隻不過是一個複製別人的留聲機。

  紅火和他攪在一起並不是因為喜歡他的歌,而是出於一個簡單的原因:寂寞,無聊。

  紅火早已從母親那兒搬出來住了。正好有個朋友出國,房子需要有人照管,紅火就把房子以較為便宜的價格租下來了。

  那是一套老房子。現在這種帶木質百葉窗和厚重木門的房子已經不多見了,紅火一走進去就有一種強烈的懷舊感。房間裏到處都是灰,家具和沙發用布罩子蓋著,木質地板走上去有一種空空的回聲。即使是大白天,這裏的光線仍然很暗。紅火站在窗邊用力拉動已經澀住了的窗簾繩,陽光一點一點地泄進來,紅火看見有許多灰塵的小顆粒在那束透進來的光線裏拚命地往上飛。

  紅火收拾了很久總感到有抹不完的灰。舊的一層抹去了,新的一層又來了。房子地處鬧市區,撩開窗簾一點點就可以看到樓下緩緩開進車站、車身被廣告塗抹得花花綠綠的公共汽車。這裏是一處終點站,也是起點站,長長的車身要在這裏調轉一百八十度,然後再照著原路往回開。車站的遮雨篷下總是黑鴉鴉地站著一堆人,有背大包揪的外地來的民工,也有嘴裏嚼著泡泡糖的穿校服的年輕學生,車來了,所有的人一哄而上,個頭小、力氣小的被擠到了一邊。車子滿載了人,在售票員嗚裏哇啦的聲音裏轟轟烈烈地開走了。

  這套舊房子裏沒有電話,這也是紅火比較滿意的地方。晚上回來把尋呼機的按鈕一關,她便隱沒在這座密密麻麻擁有幾千萬人口的城市裏。紅火現在的工作是在一家還算暢銷的都市時尚雜誌社作編輯,月薪四千多塊,這在報刊界的同行裏算得上是高薪階層了。紅火負責的板塊是“域外采風”和“海外飛鴻”,有一些編譯的稿子可以拿到家裏來做,這樣就不必像在公司裏做秘書那般準時準點跟個活機器人似的了。

  紅火原本並不打算跟母親分開來住。別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有了相好的男朋友,跟母親住在一起不太方便,這才打主意搬出來的,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紅火沒錢的時候一心想著多掙兩錢,為自己也為母親。紅火媽愛錢愛得出了名,她對待錢的態度就像是熱戀中的情人相互思念那般焦渴。

  紅火在莫利森公司掙的錢每月拿出一半來交給她媽,另一半留著自己花。

  公司是浮華之地,公司裏的女孩互相攀比,一個買了套800元的內衣,另一個就得買套1000元的。所謂的“白領時尚”不過是窮人乍富的炫耀心裏在作怪。有些小姐未必真的那麽喜歡打保齡球或者蹦迪,穿名牌穿的也不過是個商標而矣。

  紅火媽對於紅火的浪費大為惱火。

  “你衣櫃裏的衣服多得都要流出來,你怎麽還要買?再買來往哪兒放?”

  紅火對購物其實並無興趣,但隻要一上街就有些管不住自己,每回都得把錢包花得空空的才肯回來。母親越是逼她要錢,她手裏就越是存不住錢。她越是存不住錢,她母親就越是要一個子一個子地把錢從她手裏摳出來存進銀行,這一對矛盾愈演愈烈,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

  紅火覺得母親像一把鋒利的雙麵刀片,隨時隨地準備從別人身上往下刮錢。誰挨她挨得越近,就被她刮得越厲害。她有極強的操縱欲和虧損症,認為天下人全是傻子惟獨她一個人精得要命。紅火買禮物給她,她會背著紅火到商店裏去把東西給退了,折回錢來放進自己口袋。

  “媽,您這又是何必呢?禮物是禮物,您又何必去把它換成錢呢?”

  紅火媽振振有辭地說:“我隻是不喜歡你花那些冤枉錢。要孝敬我的話拿錢來好啦。”

  紅火以後再給她媽買衣服或者皮包,除東西外還要另送一份禮錢給媽媽,比如花1200元買的一件毛衣,除毛衣外還要另加一千塊錢給她,以防止她再到商店去把東西退了折錢。紅火媽就想,要是把衣裳退了我不是就有兩千塊了嗎?

  “這種毛衣哪值一千二百塊唷?”她總是撇著嘴跟街房鄰居說三道四,“大商場的東西坑死人啦!”

  於是她不惜花一整天時間擠地鐵再倒兩趟公共汽車千辛萬苦去退貨。折回錢來坐在太陽底下數那堆花花綠綠的鈔票,把每一張百元大鈔舉到半空中對著太陽照照,然後把它們逐一展平了收好。她的錢都是像很行一樣打成捆的,一千塊錢一捆,用皮筋紮著,一本本像磚頭一樣死硬。她藏錢的地方是絕對保密的,就連紅火也搞不清楚。

  紅火媽還有一項愛好就是從外麵買些不值錢的小東西來賣給紅火。她盡可能地把女兒手裏的錢騙到自己手裏來,她每天都坐在屋子裏想花樣,紅火一進家門她總是有話要跟她說。

  “紅火,你來,媽今天逛商店看到一串項鏈很不錯,也不貴才五百多塊,媽就做主替你買下來。哪,你拿去戴戴看,錢呢你不必著急給我的,反正是自己家裏人嘛。”

  紅火隻好如數給她錢。

  但有的時候還會發生這種情況,錢一進她的口袋她立刻就不記得了。

  “紅火你那項鏈的錢還沒給我呢吧?算了算了,要是這月沒錢的話下個月再說吧。誰讓我是你媽呢,總是替你掂來掂去的,我這手裏這幾個錢呀都快掂光啦。”

  紅火聽了麵頰氣得一抽一抽地跳。家裏就她們母女倆,錢來錢去連個證人都沒有。要是媽把這話講給外人聽,別人還以為她這個當女兒的有多小氣多不孝呢。別人家女兒要是給了一千塊錢,人家媽能說成五千,並且四處宣揚,說自己女兒的好話。紅火媽正好相反,錢一進她的口袋就好像化掉了似的,她再也不提那碼事了。

  天涼了,傍晚總是有雨。

  紅火枕著雙臂平躺在床上,連燈都懶得去開。她想她還有什麽指望?丈夫離了,妹妹失蹤了,就連親生母親都一心隻想著算計她的錢,她還有什麽指望?她原本並不看重錢的,她拚命掙錢一方麵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麵就是為了讓家裏人高興。她想用別的東西買不來母親的笑臉,用錢總可以了吧?

  光線變得越來越暗,窗子外麵墨色很重的天空反而顯得清淡起來。

  隔著一堵牆客廳那邊的電話一直在嗡嗡地響。母親大概是出去了吧?那電話響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的,像一個啞嗓子的女人正在嘮嘮叨叨訴著苦。“女兒不孝啊,我又沒有錢……”

  紅火搬走那天扔了一地的鈔票。紅火在電話機下麵給母親壓了張條,“媽,我走了。”隻寫了這四個字她就覺得無話可說了。紅火把頭埋進胳膊肘裏,無聲地、肩膀一動一動地抽泣。

  家具都是現成的,紅火搬進新家隻帶了一些小東西。

  房屋的代理人告訴她說,我們看你一個年輕女子,又沒有旁的拖累,這樣才肯把房屋租給你的。別的東西你用用倒是用不壞,惟獨那架鋼琴你碰都不要去碰,因為那是主人的心愛之物,弄壞了你賠都賠不起。

  紅火點頭稱是,心裏麵卻有點不舒服。

  紅火在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不少女人常用的小物件,比如說頭發夾子,別針,刷指甲的小刷子等。紅火不知道這房子的來曆,隻知道房子的主人幾個月前去了美國。一定又是個守望者的傷心故事。紅火想,好歹她總算有了個結局,而自己呢?紅火想起出國想起高遠翔、費文革,心裏泛起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來。心想,其實一切都是從出國開始的。

  紅火望著窗外漸漸西沉下去的太陽,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做這樣那樣的夢了。她每天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她的臥室朝北,又掛著深色的絲絨窗簾,她的房裏沒有電話,呼機也是關掉的,窗簾把她與這個喧囂的都市割裂開來,使她有一種藏匿起來的快感。在那個歌手張彪之前,紅火從沒帶人來過這裏。她想保持一塊獨立幹淨的空間,不希望有人打擾的一個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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