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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生活中稀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來越多。有時候,你明明看準無誤,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裏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陳染《碎音》

  紅火收到一份錄用通知單,是莫利森公司寄來的。

  莫利森公司的那份工作使紅火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她第一天上班就有人告訴她,她的起點月薪是2800元。

  紅火剛上班就趕上一個“電腦世界”展銷會,她和安小姐負責打前戰,布置會場,貼字、掛氣球什麽的。安小姐名叫王安琪,不知為什麽公司裏上上下下都叫她安小姐。當紅火問到她時,她就那麽滿不在乎地“哈”地一笑,把兩隻手捂在鼻子上然後鬆開來,說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還不是他們瞎叫唄。”

  安琪又問紅火沒來公司之前在哪兒幹。紅火說在學校教書。“挺沒勁的。”紅火想了想又補上句。

  安琪說:“嗨,其實在哪幹都沒勁。我在這家公司幹了兩年了,現在正想找地兒教書去呢。”

  紅火知道在莫利森像安琪這樣負責電腦程序軟件設計的人員,月薪高達4800元,像她這麽年輕的女孩,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她們把一隻隻五顏六色的氣球紮成捆,顏色紅黃藍綠搭配開,一叢一叢地在展廳上空升起來。鋸齒型的彩旗是紅火設計,掛起來效果非常好。紅火很喜歡這份新工作,幹起來就很賣力。

  安琪說:“紅火,我剛來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拚命幹,不過我勸你還是悠著點的好。”

  部門經理走過來說:

  “你們兩個怎麽總聊天呢?活都幹不完呢!”

  安琪暗地裏衝紅火做了個鬼臉,道:

  “你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吧?老板永遠不會說你好,你就是累吐了血也是你自己活該。”

  說完兩人就忙著去掛“電腦世界展銷會”的條幅去了。

  展銷會辦得非常成功,紅火忙進忙出,臉色紅噴噴的,誰見她誰說:“這姑娘氣色可真好。”紅火就那麽略帶靦腆地一笑,然後很快跑開了,她從來沒在這麽多人眼皮底下做過事。教書是沒有什麽創造性的,講台上的大部分人都隻能是照本宣科,陳芝麻爛穀子,年年都是老一套。而在公司裏幹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沒人告訴你該怎樣,一切都得靠自己去爭取。

  展銷會期間,紅火很是出了些風頭。老總喊她去當翻譯,部門經理黃先生也跟一刻離不了她似地動不動就在那邊叫起來:“小紅!小紅!你過來一下,快點!”

  王安琪便明顯地表露出一絲掩示不住的妒意。因為以前在這個圈子裏得寵的是她而不是別人。

  “那邊又喊你呢,你去吧。”

  她目光流轉地推了她一把,過會又走過來拉住她道:“晚上我請你去吃日本料理——你晚點回家沒事吧?”

  穿了奶黃色西裝一副展銷會打扮的黃先生正好從旁邊路過,安琪和紅火的話他就捎帶著聽了一耳朵,便繼續伸長耳朵湊上來說:“安小姐,上哪吃飯呀?可不可以帶上我?”

  安琪說:“帶上你可以呀,順便帶上你的錢包。”

  其他幾個年輕人在邊上聽了全都“嗬嗬”地笑。黃中跟女孩子們在一起總是討不到半點便宜,他笨嘴拙舌卻喜歡跟她們貧,貧不上三句五句就被人用套子裝進去。在他們辦公室裏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輪流做莊”。下班後不忙回家是一種時尚,這大概是從日本人那裏學來的。王安琪告訴紅火,你要想在公司裏混得好,提升得快,業餘時間就應該多跟同事們在一起,打打保齡球吃吃飯聊聊天,不能像隻戀家的小鳥,天一黑就往回飛,別人會說你不合群或者性格怪癖。紅火想吃飯就吃飯,反正回家也是跟母親慪氣,不如在外麵跟朋友或者同事在一起。

  那天在熱熱鬧鬧的電腦展銷會上紅火遇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幾天前剛從美國回來的高遠翔。

  紅火幾乎認不出他來了,因為許多年來他在她腦袋裏隻不過是一個符號,代表一種未能實現的夢想,帶一點點遺憾卻又早已一筆勾銷了的舊故事,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你現在過得怎麽樣?”他像所有的舊戀人重逢時一樣問的是這句老俗套的話。紅火對他滿不在乎似地笑,又聳聳肩,攤開兩手道:“我?我很好啊。”

  高遠翔禮貌而又客套地說:“過得好就好。紅火,這些年沒見你倒是越來越漂亮了。”

  紅火冷冷道:“是嗎?”

  他站在那裏似乎還在等下文,但紅火覺得已經夠了。紅火轉身忙她的去了,她不知道高遠翔是什麽時候離開展廳的,以後也沒再見過他。

  紅火和王安琪成了朋友,就常常上她的住處去走走。

  安琪愛熱鬧,自己花一千七百元租了一套帶有一個大客廳的房子,房子裏總是聚著形形色色的人。大夥都對安琪好,合夥寵著她,買禮物給她或者請她上星級飯店喝夜茶、過了午夜再去蹦迪,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熱熱鬧鬧。安琪也喜歡紅火沒事上她那兒去,兩人之間雖稍稍有那麽一點妒意,但大的方麵還是合得來的。

  安琪那兒每一次聚會都有新麵孔,內容卻總是千篇一律的,無非是吃飯、喝酒、聊天、跳舞,有時打打電腦遊戲。那天紅火在安琪那兒玩“大富豪”,整整幹了一夜,簡直有些著迷。

  這是一個台灣電腦商編製的遊戲,遊戲的主人公是一個戴草帽、騎自行車名字叫做阿土仔的人。

  阿土仔剛來的時候身上有現金兩萬五,存款兩萬五。

  大老千有現金三萬,存款三萬。

  孫小美和阿土仔一樣,現金兩萬五,存款兩萬五。

  錢夫人和大老千的基數一樣:現金三萬,銀行存款三萬。

  遊戲是在四個人中間展開激烈的“掙錢比賽”。安琪走過來拍拍紅火的肩說:

  “嗨,阿土仔,一開始你得盡量多買地。”

  於是紅火就絞盡腦汁多買地。花蓮縣,桃園縣,南投縣,到處都有她的地盤,大老千從他的地盤經過時,每次都得留下買路錢。孫小美來到遊樂場,這時候錢像下雨一樣飄飄而下,孫小美手裏拿著兜子跑東跑西地忙著接錢,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接多接少全憑運氣。

  安琪過來擠走紅火說:“我玩會兒,我玩會兒!你去跳會兒舞吧。”

  紅火心裏掛念著阿土仔,跟人跳舞時有些神情恍惚。

  客廳裏開著一盞紫色小燈,光線暗得幾乎看不清舞伴的臉,音響旋鈕上的有個米粒大的紅點,在黑暗中發著閃爍不定的光亮。

  紅火被人輕擁著在一首老歌《歸去來兮》的調子裏緩緩地移動著舞步。“歸去來兮,老友將無。”“誰想哭你就大聲地哭——”

  紅火把頭深深地埋進舞伴的懷裏,感覺到他用手指在背後撫著她的長發。人影重疊著人影,那沙啞的老歌還在繼續:“歸去來兮,青春將無……”

  一支舞跳下來紅火再到另一間屋去看阿土仔,已經發了財。買車、買樓、買地,自行車已經不見了,他開一輛銀灰色小轎車在屏幕上竄來竄去,一會兒到嘉義,一會兒到新竹,在蘇澳阿土仔又買一片地準備蓋樓。

  孫小美卻遇到了“窮神”,走過別人領地時要加倍給錢。一不小心還出了車禍住進醫院,好在一出院就有機會進遊樂場,跑來跑去拚命接錢。遊戲裏充滿機遇誘惑與冒險,變幻動蕩,乍窮乍富,無可把握。

  十個月以後,阿土仔掙足八億美金,高高興興去了香港。

  遊戲結束時天已經快亮了。

  紅火在安琪家的沙發上眯了會兒,等到聽見樓下有人走動的聲音了,她便爬起來去衛生間梳了兩把頭發,然後在鏡子上給安琪留了張便條:

  親愛的阿土仔,我走了。醒了打電話來。

  小紅即日。

  紅火對著鏡子把蓬亂的長發編成兩根辮子,然後她下樓去坐頭班電車。整個城市都還在睡眠狀態,電車上隻有紅火一個人。售票員和司機大聲聊著天,說著昨天晚上電視劇裏的一些情節。紅火想起在遊戲裏阿土仔掙的那八億美金,心裏忽然覺得十分空虛,想想那些絞盡腦汁的算計、奔波、相互傾軋,轉眼間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安琪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

  天色有些陰暗,要下雨的樣子。小時工已經來過,把客廳收拾幹淨。中飯已經做好,連同碗筷一起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人早已不見了。她一天要幹好幾家,安琪和她很少能打上照麵,不過安琪對她還算滿意。

  安琪到衛生間去刷牙時看到紅火留的紙條,她忽然有了說話的欲望,就叼著牙刷到客廳去給紅火打電話。安琪說她下午要陪一個女孩去做人工流產,約紅火晚上一起去蹦迪,紅火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她現在一分鍾也不想在家裏呆,她母親說她“恨不得死在外麵才好”。

  放下電話紅火就在想安琪那個密密麻麻的記事本,“人工流產”和“上美容院”或“購物”列在一起,仿佛那是件稀鬆平常的小事。這讓紅火浮想聯翩,胸口積鬱著許多想法,卻又無從表達。在這座城市裏,每年死去的孩子比生出來的還要多,那都是些沒成形的、不合法的、不該來到這世界上來的人。這樣想來紅火就覺得每個人的生命純屬偶然,要是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早實行二十年,她的那些現在正在生兒育女的同學大都不會存在。陳小四在哪兒,郭小三又在哪兒?生命就像自來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打開就有了,不打開就沒有,這太可怕了。

  幾年前紅火曾經極其秘密地陪一位女同學去做過一回這種手術。去的不是一家大醫院,而是犄角旮旯的小診所。手術是事先預約好了的,在此之前紅火絲毫也沒察覺她有任何異常。她長著一張非常稚氣的娃娃臉,紅火甚至連她有男朋友了都不知道。她為那件事找到紅火的時候,紅火的臉也跟著紅了。幾年前沒結婚的女孩如果懷了孕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時人們把這事看成滅頂之災似的,女孩子為這事自殺的也不是沒有。而如今安琪卻把這事看得稀鬆平常了,短短幾年功夫人們頭腦裏的觀念全都變了,過去人們非常看重的事,現在全都變得一錢不值了。而過去人們鄙視的、最最瞧不起的那些事,現在倒成了了不起的事情。也許這就叫做時代變遷。

  晚上八點多鍾黃中的車停在樓下,用手機跟樓上聯絡。紅火放下電話連句話都不說拿上手提袋轉身就走,母親那屋的電視機開著,仿佛有許多人在裏麵哄笑。紅火看到那屋門框上方那個長形的玻璃窗泛著閃爍不定的熒光,一會兒是紫紅,一會是青灰,而紅火能夠想像得出母親此刻正坐在電視機前打噸。

  紅火一下樓安琪就從黃中的車裏探出頭來大呼小叫,黃中上班和下班都穿西裝,是個一刻不肯鬆懈、領帶結緊卡住喉嚨的男人。

  車上還有一個紅火不認識的小夥子,安琪叫他“大街”。

  “大街你好!”

  “紅火你好!”

  相識總是這麽平淡。街上積著些雨水,車子在玻璃鏡麵一樣的大街上行駛著。所有的路燈都被拉長了,好像路麵底下還另外有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有燈,有車,有人。隻不過這熱鬧全都是水做的,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

  紅火現在什麽都有了。那些燈紅酒綠中有她的一分子,她現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可她心裏並不踏實,坐在那些地板光滑的玻璃房子裏的感覺其實並不好受。有時候紅火坐在沒有一點聲音的辦公間裏打字,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和電腦融為一體,成為機器的一部分了。在公司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的,隻不過是一個幫人家幹活的工具而矣。那麽將來是什麽呢?這兒的人鬧哄哄的似乎誰也不去考慮那麽多,關心的更多的似乎隻是保齡球的積分、口紅的品牌和轎車的價格。公司裏好多女孩都擁有自己的車,自己開著來上班。安琪也在張羅著說要弄一輛來開開,隻是她對考駕駛本的事有些頭疼,因為怕曬黑一直不肯上駕校,說等過了夏天再說。

  車內的光線有點暗,紅火和大街坐在後排座位上,外麵的光線透不進來,紅火無法看清大街的長相,隻是憑直覺把他歸為以前的一個朋友費文革那類。隨著年齡的增長,紅火接觸的人多了,有些類型相同的人便會自動合並成一個人,有時候人和人之間是那般相像,紅火簡直無法分清楚他們之間的細微差別,隻有左曉軍始終沒有人來重複他,沒人和他一樣,也許他在她的記憶裏的那一筆拉得太長了,無論是好是壞他總歸都是與眾不同地存在著。

  時間尚早,歌廳裏唱歌的人並不怎麽踴躍,伴奏的音樂單薄而孤零地往前走著,仿佛一路左顧右盼卻尋不到一位同路人似的。座位上懶懶散散坐著一些女孩,她們有的三三兩兩湊在一塊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有的獨坐在那裏抽煙。她們身上的衣服不知怎麽竟一律是黑顏色的——式樣各異的黑衣,有個女孩的黑衣黑褲中間露著一圈雪白的肚皮,這女孩的相貌很有幾分像紅玉。

  紅玉已和家人失去了聯係。紅火曾托消息靈通的春花秋月打聽過她,得到的消息是她並沒有離開北京,但卻居無定所,沒人能找得到她。

  那個露肚皮的女孩在紅火眼前晃來晃去,她抽煙的姿勢也像紅玉。

  黃中唱了一首《愛江山更愛美人》獻給安小姐,唱到“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那句,安琪這邊爆出哈哈大笑,笑得所有人都莫明其妙。黃中走下來扶了扶緊卡住喉頭的領帶結,說道:

  “安琪最壞了,又把我的意思想歪了吧?”

  安琪笑得更厲害了。她在強勁的迪斯科音樂裏笑得東倒西歪,紅火看到安琪的臉在快速變換著顏色,忽兒紅忽兒綠,蒼白的霹靂電光把安琪伸展在空中的胳膊變成一節一節的,仿佛一個有千隻手臂的女人淩空揮來舞去。所有的人都顯得盲從而又興奮,急於表達什麽,卻又無從說起,隻好把身體扭來扭去,再轉一個圈,揮兩下手臂,一個個都像觸了電的猴子,上竄下跳,好不心急。

  白色電光在頭頂上一次次滾過,天好像裂開了許多條縫隙,不小心泄下一道道閃電一樣霹靂光。那光像一條條滑手的魚,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裏飛快逃逸,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原來什麽也沒留下,不過是些光與影的幻覺罷了。

  燈光暗淡下來,音樂也變了,像暴君一下子變成個羞答答的小姑娘,讓人感到突兀。大街一把把紅火拉過來跳這支很柔情的曲子,紅火看到黃中和王安琪在跳很親密的貼麵舞。

  “我們是什麽?公司的高級打工者,電腦機器人罷了。”安琪喝了很多的酒,說話的樣子很嚇人。那晚她直著嗓子說了許多沒頭沒腦的話,黃中在一旁勸她:“你不喜歡這家電腦公司那就換一家好了,何必這麽自己折磨自己呢?”

  紅火從安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她預感到這份高薪的工作自己可能也做不長。

  第二天大家在公司見麵,又都變得工工整整,手裏拿著文件,走路走得飛快。紅火在自己辦公桌前瞥見安琪,她正聚精會神地坐在電腦前,雙手敲打著鍵盤,眼睛緊盯著屏幕,和昨晚喝酒胡鬧的安琪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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