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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徐坤《囈語》

  關於“東方好萊塢”的傳說是近幾年才興起來的。這“好萊塢”指的並不是一座影城,而是指北京這座城市。“好萊塢”隻不過是一個形象的比喻,它象征著機會、奇遇、天才得到認可、一夜成名等等神奇的字眼。這些字眼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會對有野心的年輕人構成危險的誘惑。他們有的拋妻別子,有的辭掉工作,有的賣掉家產,有的離家出走——他們來到北京之前有著各自的生存背景,或好或壞地扮演著各種各樣的角色。然而一到北京他們就無一例外地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追夢者”。

  紅火的妹妹紅玉就是這樣一個從南方來的追夢者。

  紅玉的到來使得紅火和她母親都很意外,都以為她是跟他父親賭氣賣張車票就到北京來的。然而不是,紅玉說她是有備而來的,準備在北京住下去進軍北京歌壇。她說她曾在上海得過唱歌二等獎,一問才知道是區一級的比賽。紅火告訴妹妹北京可是歌手如雲的地方,要想混這碗飯趁早死了心。

  誰知紅玉卻對姐姐這番陳詞爛調根本聽也不要聽。她說家裏要是容不下我,我走,我找地方去住。母親聽她這麽一說,倒也心軟下來,就忙著去翻找被褥,紅玉很快臉上露出得勝的笑來,就隻那麽一閃,隨後倏地一下就不見了。她生就一張變化多端扮什麽像什麽的臉,她的美是那種過分標致了反倒給人留不下太深印象的美,但她的的確確是個美人。這大概就是紅火對她有些敵意的原因,她有點嫉妒吧,連她自己也弄不清,這嫉妒到底是有還是沒有,不管怎麽說,紅火覺得自己憑空多了這樣一個妹妹還是挺不錯的,因此這陣子無論上哪兒都總要帶上她。

  紅玉對北京的印象並不算太好,銀街上的衣服她一件也看不上。她的心高到天上去了,開奔馳住別墅,這才是她未來的理想。

  姐姐紅火想,要想實現理想就得先打通門路,而打通門路的第一步就得先帶她去認識一些人。而這一步一步具體實施起來將是怎樣的繁雜和不容易啊。

  妹妹紅玉想,那麽多歌星都在北京唱紅了,我怎麽就唱不紅?成功太容易了,說不定就在一夜之間呢。

  姐妹倆各有各的心事,目標卻是一致的,於是她倆就開始行動了。第一站就是白莊。白莊住著四種人:畫家、歌手、流浪藝人、詩人。大都是夢想成名但是暫且還未成名那路人。有不少畫商、經紀人、製片人出沒於這裏,有時會有意外收獲。

  唱片公司大都樂意推出新人,給年輕人樹立一些新偶像。但是紅玉卻沒有這個運氣,她在這裏東闖西闖,連一個唱片公司老板都沒碰上,碰上的盡是些窮困潦倒總走黴運不停地抱怨的人。看到這些人,你會充滿疑慮地想起有關“東方好萊塢”的傳說是不是真的。

  四川來的替身演員皮皮在白莊已經呆了三年了,他是住在白莊的藝人中比較樂觀的一位。他說在北京呆著挺好的,隻要有事幹有戲拍就成。他所謂的拍戲都是給別人當替身,比如說撞車啦,從高處跳下啦,挨人一頓揍什麽的。總之都是具有一定難度的比較危險的動作,皮皮說他不怕死,他的偶像是香港的成龍。

  “別看我現在當不了主角,將來的事——嘿,很難說哩!”

  他說著一口川味的普通話,對紅火姐妹倆侃侃而談。妹妹紅玉早就聽得不耐煩了,一次次地抬起手腕看表,又不時地朝窗子外麵的土路上張望,有兩隻小麻雀一蹦一蹦地在那條小路上相互追逐著,並且嘰嘰噥噥地說著話。紅玉好像聽到其中一個小麻雀在說,我要飛起來了,比所有的大鳥飛得還要高。另一個卻說,咱們還是實際一點吧,冬天快要來了呀。紅玉抿住嘴暗中一笑,她想自己要做一隻聰明的鳥。

  皮皮說他原先在四川的時候有一家經營得挺不錯的小飯館,為來北京他把那家飯館給賣了,他媳婦和他們全家全都不支持他來北京。“去那裏幹啥子嘛,在家裏日子過得好好的。”他用四川話講,“他們都說我是瘋掉了,瘋就瘋,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把餐館賣了我就來了。”

  他說他就是喜歡電影這個奇妙的圈子,感覺真是好極了,就是跑龍套他也願意。他看上去個子小小的,身材像個還沒發育成熟的中學生,實際上他已經有三十五歲了。紅火有些愴然地想,摸爬滾打的他還能踢騰幾年呢?

  陪著聊了這許多家常話,紅火這才繞到正題上去,她問皮皮能不能幫她妹妹介紹個“圈裏的”名人,越有名越好的。皮皮想了想就說,白四朵怎麽樣?我跟她倒是有些交情的。

  提起白四朵紅火倒又想起自由撰稿人春花秋月來了,她想這陣子怎麽把她給忘了?要說門路的話興許她比眼前這個皮皮還要多呢。但她沒做聲,任由這個替身演員誇誇其談。白四朵是從八十年代初一直紅到現在的老演員了,她的事跡其實是路人皆知的,可皮皮還是要沒完沒了地車軲轆話來回說,說她以前是個拉二胡的,後來又怎麽改行演上了電影,再後來又當歌星,又寫自傳。她的那點事小報上都登過幾百遍了,可皮皮還是當成新聞似的嘮嘮叨叨沒個完。最後他才說到正題上來,他說白四朵不喜歡有人到她家裏去找她,不過她倒是經常到白莊來,有一幫年輕人在搞新劇種請她當顧問。紅火問她到底什麽時候能來,皮皮說這說不準。

  又過了幾天,紅火和紅玉再去白莊,正趕上那夥年輕人在白莊小酒館裏排演行為劇。行為劇就是他們所創的新劇種,是美術、戲劇還有音樂三合一的東西,表現手法怪異多變,時而寂靜無聲,時而喧騰哄鬧。紅火他們進去的時候戲中的所有人物都是被紅繩子緊緊捆綁著的,那種扭花紋路十分明顯的粗麻繩被染成鮮極了的紅色,紅色是突出而明顯的,特別是被用在那些做雕塑狀的黑衣人身上,顯得醒目而又喻意深刻。捆綁的方法極有講究,並不是千篇一律的五花大綁,而是各有各的綁法。還有兩個人三個人連在一起綁的。他們像雕塑一樣先是立住不動,燈光師大顯身手,光和影都很是令人炫目。然後他們一個一個地動起來,他們扭動身體,有單調叫喊的聲音。後來紅火漸漸看出,那是一個表現捆綁與掙脫主題的戲,還有人與人之間相互製約的關係,她想起她和左曉軍那一段來,禁不住有些感慨。

  紅玉卻對這種亂七八糟的行為劇全然不能領悟。她在人群裏四處張望著,看看有沒有像白四朵那樣的熟麵孔出現。紅玉現在已經把白四朵看成是大救星一樣的人物了,她想隻要被白四朵這樣有名的人認可,然後帶她進人他們那個圈子,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出名了。白四朵已經老了,而她還年輕,誰能料到幾年以後她會是什麽樣子呢?

  在紅火眼裏看紅玉,覺得她本身就像一出行為劇。“別找了,她沒來。”人群哄鬧起來了,背景音樂也變得嘈雜紛亂,好像收音機擰錯了頻道,一會兒是國際新聞,一會兒是京劇鑼鼓,一會兒又是單調重複著的倒車的聲音:“注意——倒車——注意——倒車——注意——”。那所有的聲音混合成一幅庸常人生的日常生活。

  一個詩人走上台去,高聲朗頌著他的朦朧詩。那木桶裏的海水眉毛一樣的月亮還沒來得及細細展開,就被搖滾樂的聲音一個大浪頭打下去了,那激越的聲音淹沒了一切,像氣勢洶洶的洪水,人們在洪水中盡情渲瀉強烈的、矛盾的、異常衝動的情感,此時此刻台上台下已混亂成一片,分不清演員還是觀眾,到此為止幾乎沒有戲劇的成分在裏麵了,完全成為一場即興表演。

  那天紅火和紅玉他們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種結果,想見的人沒見到,腦子裏倒像是被什麽東西攪了一攪,亂得嗡嗡直叫。一閉上眼睛就是亂紛紛的場麵在旋轉,光與影,繩索與黑衣,溫文的音樂與聲嘶力竭喊叫著的人。淩晨,紅火姐妹剛剛入睡,就聽到樓下汽車自動提示倒車的聲音:

  “注意——倒車——注意——倒車——”

  那聲音在淩晨寂靜空曠的街道迂回穿行,聲音清冽而又生硬,一遍又一遍地機械重複——明明是人的聲音,卻又不像是人聲。像是發生在另外一個星球上的故事。

  第二天一睜眼紅火就想起該給春花秋月打個電話,興許她那裏有什麽門路呢。紅火現在的狀態是人病亂投醫,東撞西撞的,事情剛剛開了個頭,就覺得異常疲倦,以後的路該怎麽走,頭腦裏亂轟轟的一點把握都沒有。紅玉趴在床上睡大覺,看她安詳的睡姿就知道她睡得很好。淨等得天上掉餡餅,當然睡得好。

  紅火起床後先呼了春花秋月,再去刷牙洗臉,在她下樓去買早點的時候,電話來了,因為吵了紅玉的睡眠,紅玉大發脾氣,抓起電話來嗚噥嗚噥連自己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麽。紅火對妹妹這種盛氣淩人的架式很不滿意,心想她人還沒紅起來,架子倒已經不小了,這將來有點本事了可怎麽得了。兩人吵吵鬧鬧地嗆了幾句,好容易再跟春花秋月聯係上了,這才別別扭扭地出了門。

  星期天的上午公共汽車很難坐。街道上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北京人和外地人。這些人平常仿佛都在什麽地方躲著的,一到星期天就一小股一小股地冒出來了。所有的小街和胡同都像大河的支流一樣,曲曲折折地延伸到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這些從角角落落走出來的人們越聚越多匯集到了寬闊的大街上,這時候北京的馬路就顯得有些窄了,磕頭碰腦的全是人,仿佛稍一抬腳就會踩到別人腳上去似的。街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誰都容不下誰,街口的紅綠燈閃閃爍爍忙著變換著顏色,各種車輛心跳氣喘地堵在十字路口,司機焦急地從車窗內往外探著頭。

  擠公共汽車也是一件讓人很狼狽的事情,上車的人都以衝鋒陷陣的態度來對待車上的位子,毫不含糊的。紅火和紅玉怕被人擠皺了身上的衣服,就一下一下地躲著,結果等所有的人都上去了,車門就關了。就這樣她們錯過了一輛又一輛車,直到中午才到了春花秋月現在住的地方。

  春花秋月現在和一個皮鞋販子住在一起,住的地方要比從前小多了。紅火已經看出,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外地來京城闖天下的女子的“天下”實際上已經變得越來越小了。但她自己並不覺得,每次見麵她的精神都顯得異常亢奮,講起話來滔滔不絕的,她說她要采訪某某部長,要和某某政府要員長談一下,她說她給報紙副刊寫的那個影星係列她不打算做了,她要做大文章。她說活到快三十了她才發現自己的才能不在寫新聞稿上,她說她將來興許要從政。她越說越來勁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她的口水像她那些狂妄想法一樣多得直往外冒,她已經完全無法控製自己,她的思維就像脫了韁的野馬似的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刹不了車似的。紅火在一旁聽著暗想,總有一天她那繃得緊緊的韁繩會斷的。

  等到春花秋月好容易說累了,紅火這才見縫插針問起能不能幫忙引見一下影星白四朵的事。“嗨,原來你們是為這事來的呀,怎麽不早說?”她一邊嗔怪紅火一邊順手抄起手邊的電話就打,那動作好像在說你瞧我打大明星家的電話比打自個兒家的還熟呢。她染著紅指甲的手指在撥點盤上一彈一彈飛快地點著,她把電話放在下巴與肩膀之間,微微偏過頭來夾著,眼睛翻向一邊好像走神了似的等著電話那端的反應,片刻,她說:“她那邊怎麽總占線?咱們不如打的過去一趟得了。”於是三人就下樓“打車”。馬路兩邊的書攤上懸掛著一排排用美人頭做封麵的休閑雜誌、美容雜誌和電影畫報。其中一本雜誌的封麵用的是白四朵的照片,她看上去星味兒十足。由於年齡大了,頭發反而削成那種短短的類似於“男孩頭”的發型,這樣可以看上去減小幾歲。她笑得是那樣純真無邪,無憂無慮,紅火想她真是一個一帆風順要什麽有什麽的幸運女人。

  可是,幾分鍾之後紅火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白四朵。

  她們走進去的時候,有個沒頭發沒眉毛的幹枯女人正坐在鏡前拔鼻毛。她的手抖抖的,手裏的小鏡子在她臉上打著一道奇異的白光,使她看上去有點像白骨露在外麵似的。她用牙齒緊繃著上嘴唇,好使她那滋出一根長毛來的鼻孔稍微拉長一點,使她手裏那把發抖的剪刀不至於剪著肉。她已經到了該有毛發的地方不長毛,不該長的地方偏又滋出來的年齡了。

  白四朵發現有人進來看到了她,頓時火冒三丈,衝著春花秋月沙啞著嗓子吼道:“你怎麽把生人帶進來了?還不快點帶她們出去!”

  紅玉搶先一步奪門而逃。她們在另一間屋子裏大約等了一刻鍾左右,另一個白四朵出現了,她已套上了畫報上那個可愛無比的小男孩式樣的假發套,睫毛是忽扇忽扇長得可以扇風的那一種,眉毛細細彎彎雖然是畫上去的可是卻很好看。耳垂上掛了兩串銀亮亮的鏈式耳環,一切都是那麽無懈可擊。紅火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次談話的結果是可想而知的。當她們被白四朵客客氣氣地掃地出門之後,紅火對妹妹道:“哼,當明星有什麽好。”

  紅玉一路上都沒做聲,回到家中卻莫明其妙地哭了一場。又過了兩天,那個陌生的父親從上海趕來看紅玉,家中的氣氛變得更加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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