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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她就站在那裏,想象著是自己在那些千年岩石間遊來遊去,陽光照著,她是一條沒有影子的魚。

  ——殘雪《重疊》

  紅火每天坐在窗前譯稿的時候,左曉軍就在窗外那片有太陽的空地上遛狗。紅火一字一句地寫,左曉軍來回來去地走,一上午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兩人到飯堂去吃飯的時候也是各拿各的碗,各走各的路,有時迎麵碰見了,相互看看,好像陌路人一般眼神裏帶著冷冰冰的表情。

  那本著作紅火譯得極其用心,她想這是自己第一本書,以後還會有第二本,第三本。這是一本析夢的書,其中涉及的病態心理現象如歇斯底裏性恐懼、強迫性思維、妄想症等都比一般帶有故事情節的小說更能吸引紅火。紅火深入進去之後才發現,書裏的許多事情仿佛都是在說自己,有的事是在說自己的母親。總之書中所講述的一切事情她都可以在自己的身邊找到影子,這就使得譯書的工作不再是一件枯燥無味的事情,大量的英文字母把她的時間和頭腦填得滿滿的。

  這些日子左曉軍經常出門找他那幫哥們去玩。紅火倒也樂得讓他出去走走,自己好一個人在家清靜清靜。

  “別喝醉了就成。”紅火現在對丈夫放寬要求了,她現在才算想明白,與其把心思放在與左曉軍鬧別扭上,不如自己搞點名堂出來合算。她和左曉軍一句來一句去吵了不知多少個回合了,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什麽結果也沒有。該沒錢還是沒錢,該沒房子還是沒房子,人家該不評你職稱還是不評你職稱,全都做的是無用功。

  紅火現在把興趣轉移到別的地方,看丈夫也比從前順眼了許多,想想左曉軍除了沒錢外別的方麵也算說得過去。

  “哎,那你早點回來啊!”

  紅火衝著他的背影喊,然後就聽到他的摩托車的聲音一下子就走遠了。

  左曉軍那輛黑摩托是管朋友借的,紅火搞不清那到底是湯勇的還是範維的。除了女人他們之間什麽都換,有的時候連女人也換,春花秋月以前不是範維的女朋友嗎?想想春花秋月還算夠朋友,給她介紹了書商老G,要不然就算她紅火有興趣搞點翻譯,譯出來的書也未必有人肯出呀。現在出本書挺不容易的,特別是學術性著作,印數上不去,一般出版社都不愛接,政教室的老田就是很好的一個例子。

  老田是政教室的老教員了,一生未娶,專心著書立說。他用十年時間完成一部三十萬字的專著《雙重複合物》,講述人類在性格中的一種普遍逆反與對稱,力量與軟弱、偉大與渺小、狂妄與自卑,等等。老田的書學校裏誰也沒讀過,因為老田在他的書還沒出版前他就死了,是車禍。老田是和他寫的那本書一起化為灰燼的,這樣比較好,可以安心了,隻是他的思想不會在這世上流傳下去了,他的精神和他的肉體一起消失,這樣也好,倒也幹淨。

  老田一向是個謹慎得要命的男人,老田出門前總是要細細地察看車鈴,車閘,車帶,車鎖,沒有比他更精細的男人了。

  “如今街麵上可真亂,出門可得小心著點。”

  他一邊在平房前那片空地上拾掇他那輛寶貝自行車,一邊叨叨咕咕地說。

  老田那輛自行車是一輛老式28吋飛鴿牌自行車,他從年輕的時候就騎這輛車。他的那輛車在當時是緊俏一時的名牌自行車,需憑票供應。老田是托了過硬的關係才從外地買到托運回北京的,中間費了不少周折。所以他一直像愛護眼睛一樣地愛護他的自行車,車子騎了這麽多年了,可還跟新的一樣。

  老田動不動就愛坐在平房前麵那片空地上擦車,這兒摳摳那兒弄弄,小搬手、小鉗子什麽的明晃晃地攤了一地,像一堆碎銀子似的。旁邊放著盆擦車用的水,那水是用一個有點兒掉瓷了的白臉盆盛著的,裏麵倒映著一個毛絨絨的有點褪了色的太陽的倒影。

  “出門騎慢點兒,現在外麵車禍不斷。”

  老田告誡那些毛裏毛躁把車騎得飛快的小青年。

  紅火有時坐在窗前看書,隔著窗子看他忙碌。他總是顯得很忙碌。他戴一副大得與他那狹長的麵孔極不相稱的黑框眼鏡。那個黑框仿佛是他命中注定的一種結局,後來紅火在火葬場的遺體告別室看到老田的遺像時就一直這麽想。

  那天老田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胡子刮得溜光,襯衣洗得雪白,眼鏡上反射著兩朵刺目並且耀眼的高光點。他像一個新人一樣出現在人們麵前,他吹著口哨(他從來不會吹口哨)擦他那輛破車,他卷起袖子來幹得很帶勁。

  “唷嗬,田老師,起得夠早的呀!”

  左曉軍端著漱口杯彎腰弓背正在門口那片空地上刷牙,看到老田情緒不錯就同他搭了一句。老方湊過來貼近左曉軍的耳根仿佛有什麽軍事機密似地壓低嗓門小聲說:“上出版社送稿子去,我的那部《雙重複合物》就在我的人造革包裏。”

  這句話左曉軍已經在校長的追問下重複過一百遍了。

  “上出版社送稿子去……”

  他像校長再三追問:“真的隻說了這一句,沒說別的?”

  老田走那天把車擦得極幹淨,他把每一顆螺釘都擰得緊緊的。“再見了。”最後他用沙啞而又古怪的低音來同他告別,也是貼近他的耳根,左曉軍感覺到了他口中的熱氣,略嫌厭惡地稍稍偏了偏頭。

  老田死後的某一天夜裏,左曉軍好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不已。“紅火紅火我想起來了,”他抓住紅火的一條胳膊用力搖晃著說,“我終於想起來了,老田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了。”

  “這正是校長所要的。他們想證明他是自殺,司機一口咬定,說是他自己騎車撞上來的。”紅火雙目緊閉,像是在說夢話。左曉軍這才醒過夢來,明白校長再三追究追問他的用意。

  撞死老田的是一輛滿載鋼材的黃河大卡。鋼的堅硬和肉體的柔軟一下子較量出來了,無須多說。據說當時老田人造革包裏的手稿像雪片一樣飛出包外,在出版社門口那條窄路上漫天飛舞著,最後一片片地蓋下來,蓋在老田的身上,不動了。

  “這個人是來尋死的。”

  卡車司機堅持這樣說:

  “我在這條路上正常行駛,他迎麵向我衝過來,那條路又窄,我這麽大的車怎麽躲得開?”

  左曉軍卻一再堅持說:

  “這是一場車禍。”

  學校裏其他兒個老師也都附和說:

  “肯定是場車禍。”

  學校裏的老師將這件事議論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平時都了解老田的為人,他是那麽謹小慎微的一個人,謹慎得都有些過分了,像他這麽小心翼翼的人怎麽可能自殺呢?

  “怎麽不可能自殺?”卡車司機理直氣壯地說:“越是像他這種小心謹慎的人就越容易覺得活著沒意思。他朝我撞過來我躲都躲不及,怎麽倒成了我的錯啦?”

  大家又同他爭辯道:

  “可是他為什麽要自殺?他剛剛完成了一部學術專注,為此他傾注了畢生的精力。如果他真是像你說的那樣打算一頭撞死的話,那他還何必辛辛苦苦地著書立說呢?”

  雙方爭執不下,一直沒有定論,事情也就不明不白地過去了。至於老田的那堆散亂書稿,由於沒有一家出版社肯出這樣賠錢的書,被他妹妹拿回去投進灶火裏一把火燒了。

  紅火一直在想老田死時他的手稿一片一片從空中落下來時的情景,與老田這種一輩子也出不了一本書的人比起來,紅火覺得自己已經算相當幸運的了。譯稿正在一天天加厚,紅火像麥田裏的農民眼看著地裏的莊稼一天天拔節長高一樣,內心充滿喜悅。

  紅火想翻譯別人的作品就算掙錢不多,但也算有點正經事做。如今這年月連春花秋月這樣的識字不多的人都在做文化、炒新聞,自己怎麽能被屏蔽在一切熱鬧之外呢?

  春花秋月近來和紅火打得火熱,一天一個電話地打過來,好像在鬧戀愛。她那邊可倒好,湯勇家舒舒服服的大房子住著,往床上一歪,哇啦哇啦一聊就是一個鍾頭。紅火這邊電話是公用的,放在他們住的那排平房前的一個小棚子裏。每當有電話打來,那催命鬼似的電話鈴便一陣緊似一陣,鈴聲響得八裏地以外都聽見了。

  春花秋月的電話一般都在下午三四點鍾打來,那會兒她一天的“活兒”基本上幹完了,就特別想換腦子。她是自由撰稿人,寫作根本不走心,報紙要什麽,她就寫什麽,就跟快餐店裏訂的飯似的,要一份揚州炒飯,決不會給你送蘭州拉麵過來。她現在正給《婦女報》寫“明星身邊的寵物係列”,“人家開的是千字二百呢”,她的聲音連同她那眉飛色舞的快樂表情一同從扁扁的電話線那端硬擠過來,在紅火眼前跳來跳去的,她說,“紅火,告訴你你別跟別人說,我今天實在沒詞了,把你家總統都寫上去啦。”

  總統正在紅火腳底下舔來舔去的,“去——”紅火厭惡地踢了它一腳,然後對著話筒饒有興致地問:“你把我家總統安誰身上去了?”

  “還有誰啊,就是那個一天到晚寫自傳的女明星白四朵嘛。我說你家總統,是她養的四條愛犬之一,它們分別叫伊麗沙、總統、安娜和比爾。”

  紅火說:“嗬,還有男有女呢。”

  春花在電話裏嘎嘎笑了起來,而且她一笑就停不下來,嘎嘎嘎一路笑下去,像隻剛下了蛋的母雞那麽興奮又好奇。紅火建議春花秋月把筆名改一改,她說春、花、秋、月四個字單放著是四個挺美好挺不錯的字眼兒,可是撂一塊兒立刻就變得俗不可耐了,這就好像把所有好吃的東西放在一個鍋子裏煮,什麽排骨啦、魚啦、蝦啦全都串了味你說能好吃嗎?

  春花秋月說我不這麽認為,我覺得我這筆名挺不錯,它能給我帶來好運。對我們這些外地人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首先是要能混下去,隻要能混下去你就是管我叫烏龜王八都不要緊。

  紅火一笑,她抬起頭來看到遠處黛青色的山,那山正被紅紫色的夕雲映襯得格外好看。紅火想起小的時候她常常問別人北京是不是一座被山包在中間的城市。在她那時的想像裏,北京四周全是像城牆一樣的黛青色的山,所不同的是那時候她生活在城牆裏,而現在卻被圍在了城牆外。整個城市都快被像春花秋月這樣的外來者占領了。於是紅火就有了緊迫感,時間總感到不夠用,她列表安排各種各樣的計劃,喜歡抄一些格言在本子上以便激勵自己。例如有一天她在本子上寫道:“Itsbetter to have fought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fought at all。”

  (奮戰過而失敗,強於根本未戰。)這些類似於宣言似的句子,對紅火來說猶如心跳過緩的人被注人了一劑強心針,她奔命似地四處張羅,忙這忙那頭腦裏滿滿的全是想法。紅火在加緊翻譯那本書的同時,對方浦西那裏也加強了進攻。“人生有的時候是需要小跑幾步的。”這話是誰說過的,不記得了,但紅火確是那樣做的。

  照例還是星期六下午四點鍾上方家。其實那個方笑笑早就轉學到深圳去讀高中了。

  “女孩子由她媽媽照顧比較方便些。”

  這是方浦西的理由,紅火一下子就信了。她根本沒有往更深一步細想一想,如果她是一個稍有社會經驗的女人,她就會看出一些問題來了。深圳的生活費那麽高,學費也貴,為什麽女兒在北京讀書讀得好好的,偏要轉學轉到深圳去呢?

  當時紅火還天真地以為,大概是方浦西真的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陷入情網了,這才存心把女兒支開,好跟她單獨在一起。一想到方浦西已經是一個上五十的人了,還能像小男孩似地為愛大傷腦筋,禁不住有點感動。而自己完全是懷著“利用”的動機與之交往,相形之下紅火覺得自己卑劣而又下作,和那些用姿色誘惑男人利用男人的女人完全沒有區別。這樣想著,紅火就覺得應該對方浦西好一點,哪怕是表麵上應付呢,也不應該讓他感到太寒心了。

  那天紅火一點預感也沒有,其實她是最後一次見到方浦西了。上一次在堡頓快餐店兩人一起吃快餐,方浦西滿口答說調動的事一定幫她盡快辦,並且讓她打一份簡曆下次送過來。

  紅火包裏揣著打好的“個人簡曆”去敲方浦西家的門。她以為這一次一定差不多了,“好事多磨”也得有個限度。紅火一進門就被那人抱住了,他喘得像頭粗笨的熊,將她連拖帶抱弄進房裏,他已經到了力不從心的年齡,紅火看到他額頭上凝著幾顆黃豆大的汗珠,近看他的毛孔十分粗大,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像一張爛得不成樣子的舊抹布。

  他倆心裏都在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紅火閉上眼任由他擺布,紅火感覺到他的手像揉麵團似地在她身上揉來揉去的,紅火知道自己在他手裏不過是一件好玩的玩具而矣。他是那樣無能卻又那樣狂熱,他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還是無濟於事,紅火覺得厭煩透了。

  “你到底什麽時候把我調過去嘛?”紅火不耐煩地說,“再等下去我就要跳樓了。”

  “快了,快了。”

  他的手繼續在她身上四處摸索,然後他說,“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你就回家等消息吧。”

  “你總說快了快了,到底有完沒完?”

  他用手指在那裏不停動著說:“這就完了,你讓我再陶醉一會兒。”

  紅火見他整張臉好像被人用鞭子一下一下抽著似的,皺做一團。又像是剛吃了一枚青杏子酸得受不了似的,眉毛眼睛擰來擰去。

  “紅火你怎麽沒一點激情?”

  他繼續陶醉著說,“像你這種年齡,應該是最有激情的了。”

  紅火沒理他,心想,我已經付出得夠多的了。

  這天紅火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場雷陣雨。從車站到校門口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而紅火又沒帶傘。公共汽車把她拋到墳場那一站,就像從船上把她扔到了水裏,她孤獨無助地站在黑黢黢的夜裏,忽然想到了死。

  即便是死又能怎麽樣呢?她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那麽微不足道。丈夫愛是愛她卻幫不了她什麽,那個姓方的隻不過是一心想玩她,母親嫌她沒出息恨都恨都恨死她了。紅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裏,真想一跤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才好。她在夢中總是跟母親不停地爭吵,傷心,負氣。她想她這些年來之所以馬不停蹄地往前奔說到底還是為了跟母親賭這口氣。但紅火沒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竟然屢戰屢敗,每賭必輸,禁不住又想起那個已經去逝的看門人的話來,他說紅火名字不好,火太旺了,肝火燒心,人雖聰明,但將來注定一事無成。這幾句話像緊箍咒一般日日緊跟著紅火,她覺得自己已經盡全力拚了,到現在卻依舊是兩手空空,什麽也沒有。

  支撐著紅火走完這段漆黑的路的應該說是那本書,她剛開了個頭,一切都是好兆頭。一想起那本即將出版的書,紅火腳底下又有勁了。她渾身上下已被雨水淋得透濕,連心好像也被雨淋濕了,的噠的噠往下淌著水。她冷得牙齒格格打著抖,四肢僵硬,兩腿機械梗直地一下一下交替地往前邁。其實她早已失去知覺了,麻木得像一具活死屍,隻是胸口還有一絲熱氣,這絲熱氣使她勉強支撐到家門口,她終於像一灘雨水一樣嘩啦一下波了一地。

  紅火病了。

  那場大雨使她高燒不退,曉軍在一旁心疼地說:“咱們再也不去當家教了,為掙那兩個小錢,把命都快搭上了。”

  紅火張了張幹裂得不成樣子的嘴說:“再也不用去了,我已經把那份工作給辭了。”

  這時候,紅火心裏已經明白,那個姓方的連同他許諾的那份美差,都將像肥皂泡一樣破滅。那不過是一場騙局,“調動工作”就像是給小孩子預備的一顆玻璃紙軟糖,他口口聲聲說愛她要幫她不過是為了要摸她的乳房。在太陽出來的早晨,紅火已將這一切想得清清楚楚,但卻有另一個紅火躲在不服氣的角落裏指責這一個紅火:“你幹嘛把人都想得那麽壞呀?是受傷受多了心裏有些變態吧?調動的事說不定人家正幫你辦呢?瞧,電話鈴響了。”

  紅火燒得迷迷糊糊那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幻聽。在雨夜她朦朦朧朧聽到有個電話一直在響,一遍又一遍,仿佛哀求著什麽人前來傾聽它的訴說似的。那電話一直響了半夜,卻一直沒人來接,待到紅火披上衣服踉踉蹌蹌走到電話跟前,那鈴卻又不響了。

  “我想我快要瘋了。”紅火走回來直挺挺地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頹然無力地說。

  “你發燒了。”黑暗中愛人用胳膊緊緊地箍住她的身體,她聽到自己骨骼吱格作響的聲音。她哭了。紅火這才想起長久以來她竟連哭的功能都喪失了。“我想我快要瘋了。”

  紅火病愈後一切都恢複正常了。燒一退她就迫不急待地從床上爬起來,膝蓋上架著大厚字典,逐字逐句地翻譯起那本析夢的書來。調動的事還是得不到半點消息,紅火又不敢主動去問——不問還能抱一絲幻想和一點點希望,這樣事情就一直拖到了六月底。紅火的譯文工作一切進展順利,她有時沉浸在工作裏,就覺得像這樣安安靜靜度此一生也挺好。電話鈴對她來說已成為十分遙遠的事情。有時下午她坐在窗前譯稿,午後的陽光金燦燦地鋪了一桌子,雪白的稿紙在她手底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來,她聽到自己的筆尖在自己的桌麵上行走得很快,像是在追逐日頭的影子。生命被這些格子紙填得滿滿的,紅火覺得在她的生命中終於找到了一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一些充滿樂趣和意義的事情。電話鈴刺耳而又急促的長音都無法打斷她的思路,她的耳膜像是裝有開閉裝置,她想聽的時候就可以張開來聽,不想聽的時候耳朵就成了聲音的“絕緣體”,她可以對著震耳欲聾的電話鈴眉都不皺一下安心寫她的東西,這時候她的內心也對外界完全關閉了。她生活在另外一個時空裏,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出世人世。對於這一點,她對自己十分滿意。

  暑假前的最後一個周末,院子裏的學生都蹲在灰牆根下背書,準備最後一次大考。紅火在屋外水槽邊用搓板搓衣服。他們早想買個洗衣機了,可平房上下水都成問題,買了洗衣機還不等於廢鐵一堆?紅火有時把大件的單子帶回母親家去洗,母親雖然沒說什麽,但紅火總覺得要看別人臉色。母親那張拉得長長的臉好像是在說:“瞧你當初不聽我的,嫁錯人了吧?”

  要什麽沒什麽,紅火在母親麵前自然就矮了三分。調動的事紅火跟母親透露過一點消息,母親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她問:“這件事你有把握嗎?”眼睛帶鉤似地一下一下剜著紅火的心,她像是早已把這個女兒看透了,五髒六腑都看清楚了,她嘴角眉梢都掛著不屑,紅火想起許多年前自己辦出國被美國大使館幾次拒簽,母親見到她時都是這副表情。

  “別人家的女兒都能辦出去,我就不相信我的女兒辦不成。”

  她不知跟誰賭氣似地一個人在屋裏自言自語。每當這種時刻紅火就恨不得能插上一雙翅膀飛到那個陌生而又叫人嫉妒的國度裏去。到後來“出國”已變成了她人生的最高目標,大有背水一戰的拚死決心,她四麵出擊,東拚西殺,白白耗去了數不清的時間和精力,但是到最後還是敗下陣來。“這就是命。”她仰天長歎,終於死了這條心。

  水管裏的水一節一節像扭麻花似地往外流,細細的水柱裏泛著無數虛幻的泡沫,紅火想什麽事情看透了還不都是那麽回事,在哪兒活著不是活著?她在搓那件格子帶皺褶束腰短夾克的時候,忽然從衣兜裏摸出一張已經泡軟的紙來,紅火展開來一看,那是方浦西的字跡,紙的背麵寫滿歪七扭八的電話號碼。這是當時紅火逼他立下的“字據”,紅火記得他當時一手在紙上寫一手伸進她衣服裏做著他愛做的遊戲。

  她給他打過無數次電話,呼他,再也沒有了回音。

  使用尋呼機找人是要有點耐心的,因為對方並不一定馬上就回電話。呼了人,心便悠悠地懸著,仿佛心的一部分被人掏走了似的,什麽事也幹不下去。等久了,見電話機靜得可疑,心便火燒火燎地不能控製自己,真恨不得拿起那電話來沒頭沒腦地把誰罵一頓才好。有時上午呼的電話,那電話到了下午才回過來,這就好比上半輩子談的戀愛,到了下半輩子才結婚,中間隔了許多年,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紅火終於等來了最後的消息:方浦西失蹤了。

  紅火並沒有吃驚,仿佛在讀一篇早已料到故事結局的小說,現在隻不過是看到它一頁一頁真的在眼前展開來,真的展開來反而顯得不真實了。紅火站在西長安街邊上那座挺拔的寶藍色玻璃大廈旁邊,看到人群在斑馬線上像棋子一樣快速移動著,從馬路北邊到馬路南邊,亦或從馬路南邊到馬路北邊,他們在烈日下的表情都是一樣的“方浦西他們全家人都遷到深圳去了。”

  新的房主是個老太太,她用異樣的目光打量紅火,紅火也用眼睛直鉤鉤地盯著她,仿佛這一係列騙局都是她一手導演的似的,兩個人相互對峙著盯了老半天,目光裏幾乎迸出火來。

  “那麽——再見。”

  紅火吐出“再見”兩個字時,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了血,燒得她眼圈都紅了。她聽到房門在她身後重重地毫無同情心地砰地一聲關上,她眼前一陣發黑,心裏麵仿佛也有那麽一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永遠不再打開。她重新回到大街上去看那些人形棋子——那些麵無表情的麻木而忙碌的人們。

  “我現在明白了靠別人是靠不住的,”紅火在電話裏喋喋不休地對春花秋月說,“要靠就得靠我們女人自己。”

  電話那頭春花秋月剛剛洗了頭,她一邊用毛巾擦著一縷縷濕碎的卷發一邊用下巴夾著電話,湯勇正要午睡,把一隻手搭在她白而柔軟的大腿上。春花秋月把那隻手移開繼續講電話,湯勇不依不饒地繼續研究她的身體,索性把她身上裹著的粉紅浴衣也剝開來了。春花秋月一邊享受著男人的好處一邊同紅火大談“女權主義”,湯勇已把她弄得有些受不了了。湯勇是那種性急的男人,想什麽時候來就得什麽時候來,春花秋月能一邊拿著電話同女友聊天一邊讓男人弄她,什麽也不耽誤。她還能一手寫罵一個女明星的文章,另一隻手就在寫捧她的,她寫的那隻叫“總統”的狗,現在已經出了大名了,很多追星族寫信打電話給影視歌三棲女明星白四朵,說想看看那條漂亮的狗,或者要張簽名照。

  “動靜可大了,主編對這篇文章很滿意,”春花秋月的聲音幸福得直流蜜,“紅火,替我好好謝謝你家那條狗啊。”這時候,紅火家的那條狗恰好在她腳邊蹭來蹭去。紅火踢了它一腳,然後掛上電話,回到書桌前繼續譯那本“Anxiety Dream”(焦慮的夢),心裏跟自己叫勁似地說,我誰也不靠,我要靠我自己。這是一年中最熱的幾天,太陽已經把房頂曬透了,紅火桌上擺著一張張散亂的稿紙,她無法開電風扇。那天曉軍開電風扇時不小心把她的稿紙吹了一地,她彎腰拾起這張又掉了那張,稿紙一張接一張地被風扇從桌上吹到地麵。

  紅火覺得這一切似乎隱喻著什麽命運的含意似的,從前的夢想便像這一張又一張寫滿了字的紙,花費了許多努力、心血和時間,最後卻被一陣風就給吹落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暑氣散了一些。學校裏因為放了暑假,校園裏人很少,連天上的星星都似乎變得稀疏了些,沒有從前那麽密也沒從前那麽亮了。紅火和左曉軍這些日子一直是“各玩各的”,經常是紅火一覺睡到中午,左曉軍連個影都不見了。不過這樣也好,不必像繩子一樣彼此捆綁,雙方都會覺得心理上輕鬆些。

  曉軍今天倒不曾到外麵去玩,兩人一起沿著學校的灰牆散了一圈步。雖是午夜時分了,天空倒並不見得有多黑,是那種墨汁裏麵兌多了水的顏色,黑中泛著空靈的如夢幻般的白,好像傳說中的白夜一樣。

  “我小時候常常幻想著有一天,我和一個男孩在漫天星鬥的天空下擁抱接吻。我小時候特別怕貓。”

  曉軍一直沉默地聽著,他有一種寬容厚道的表情,天塌下來都不會吃驚,這正是紅火所喜歡他的地方,但有時也正是為了這一點而煩他。太穩定的男人,隻適合坐在家裏品茶下棋,讀報或者看電視,他前妻之所以當初執意要離開他,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紅火沒問過他,他也很少談起過去的事。

  “你知道嗎,湯勇和春花秋月兩個人已經分手了。”

  曉軍右手的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他把煙掐了,煙頭扔到地上,一隻腳踏在上麵,左右碾了碾,把它碾滅。他舉手投足間總會流露出一種不經意的剛毅來,幹練中略帶些許散漫。

  紅火道:“不會吧?昨天我剛跟她通過電話,她還說哪天請我吃飯呢。”

  曉軍說:“我哥們的事你別去說給那女的聽,她一個自由撰稿人要想在北京混,租一房子還得小一千呢。湯勇主要是怕她這一住下去就賴著不肯走了。”

  “他們不是相愛嗎?”

  “愛個屁呀,互相利用罷了。”

  男人和女人的心思,真像是撲克牌的正麵和反麵一樣,有那麽大的不同。不知道春花秋月傷不傷心,她在北京沒有家。誰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

  紅火最近學會了一種遊戲一是左曉軍教她下的一種棋。這種棋隻有二個棋子,一紅一綠。棋盤上異常複雜的地形地貌,有山地和沼澤,冰川和陷阱,有鑰匙和末班車。紅火對棋類並不精通,但卻對這種棋的謎宮一樣的設計異常著迷。在棋子的行走過程中,往往會碰見魔鬼、太陽或者是橋,中間還設置了鋸子、夾子以及飛機,能碰見什麽、命運好壞全憑運氣。一開始紅火執的那個紅子兒一路領先,不是遇到能連跳三步的大橋,就是碰到能飛行數十裏的飛機,一路上還有車馬相送,真有一種平步青雲,一步登天的感覺。左曉軍卻連連失利,步步後退,比如說他遇到了打水這一條,打水就先要去修桶,修好了桶來到河邊,河水又恰好已經幹涸了。做人也是這樣,一步走錯就可能滿盤皆輸,一步走對了就可一步登天。

  紅火連贏三局,興奮得不得了。就在這時,接到春花秋月打來的電話,問紅火她能不能過來“擠一夜”,“我實在沒地方可去呀。”她電話裏的聲音帶著哭腔。

  春花秋月打輛麵的過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十一點多了。紅火想像著她可能是披頭散發、眼淚汪汪、一副都市怨婦被人拋棄的模樣。但春花秋月卻比紅火想像的要堅強許多。她雖然哭過,但濃重的化妝和粉底把她原來那張哭過的眼圈微腫的的臉藏在了後麵,曉軍和紅火看到的是一張擦得紅紅白白、濃眉大眼的春花秋月。

  “你好像比以前更漂亮了。”紅火恭維她說。

  春花秋月一邊指揮司機往下搬書一邊說:“那怎麽辦呀,總得活下去呀。出來的時候我就帶了一些書,別的我都不稀罕。”

  進了屋又說:“喲,你看你們倆個過得多好,還有心思下棋。我一天忙到晚,成天有人呼我,BB機從早到晚響個不停呼得我腦袋都腫了。關掉吧又怕有什麽要緊事,報社成天追著我要稿子,給《婦女報》的那個《明星身邊的寵物係列》今晚上我還得熬夜把它趕出來,明天早上人家還等著要呢。”

  紅火半夜醒來的時候,看見春花一個人伏在桌麵上哭。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當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我臉上,我才明白他對我的傷害有多深。他是我這些年來惟一動過心的男人,我以為他會跟別人有什麽不同。我是那樣柔順地、甜美地、小心翼翼地對待他,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什麽都沒有,有些東西原本就是不存在的……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永失我愛,讓這一頁翻過去吧。

  紅火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看到桌上這些文字,而春花秋月的人連同她帶來的那些書,統統不見了。下次再去湯勇家做客,紅火看見他家已經住進新人,這次和他同居的那個女孩子隻有十九歲,湯勇幹脆管她叫“十九妹”,“十九妹”最愛唱的歌是孟庭葦的歌“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那時候孟庭葦的歌還很流行,出租車上、商店裏到處放的都是她的歌。大家都笑著問湯勇“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湯勇笑而不答,隻說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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