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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其實所有的荒誕隻來自於一個道理:時間空間的錯亂,人和事的錯亂。

  ——王安憶《我愛比爾》

  春節前紅火就得到“內部消息”,評中級職稱的事她已經“沒戲了”。倒是又生孩子又成天請事假不上班的王冰冰,榜上有名。冰冰為人圓滑,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打理得順順溜溜,又逼丈夫在外頭掙了幾個錢,回到學校來層層關係細細打點,這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紅火覺得這一切很可笑,也很無聊,“就她那個狗屁職稱,給我我還未必要呢!”紅火說這話的時候一臉高傲,在飯堂吃午飯的時候也這麽胡說八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自然會有人添油加醋地把紅火的話送進校長耳朵裏去。在墳場這所灰院牆裏,你上一百堂課還不如人家到頭兒那兒去咬咬耳朵。要毀你太容易了,一句話的事,你這一年的活兒就全都白幹了。頭是不會到教室去聽課的,所謂教員的表現,全憑他幾個親信的好惡隨口那麽一說。紅火懶得跟他們爭什麽,為那幾塊錢的“超課時補助”,教研室時常吵吵嚷嚷都快打破頭了。

  主管教學的教務處主任是個連分數加法都算不利落的主兒,卻深得校長賞識。他一張四方臉下巴總是緊貼著肥脖子,看上去就像隨時隨地準備打飽嗝的樣子。紅火從不正眼看他,背地裏管他叫“溜肥腸”。“溜肥腸”一天到晚自我感覺可是挺不錯的,動不動就倒背著雙手“寬”兩腿好像動物撒尿似的在自己的領地裏走來走去,鼻翼總是警覺地翕動著,在校園裏東嗅西嗅,跟條狗似的在別人窗戶底下聞來聞去,搜集情報好到主子那兒去領賞。別人在打牌時說的話,喝酒時說的話,統統都能被他“嗔”去。有時誰家聊著聊著天,窗戶哢啦一響,大家就會說:“噓——,溜肥腸!”誰也不敢再言語,生怕有什麽牢騷話被“溜肥腸”聽了去,下回再有評職稱之類的好事,你準保“沒戲”。

  紅火近來在忙著辦調動的事,人還沒走,心裏麵倒有了些“局外人”的感覺。心情好的時候,拉左曉軍跟她一塊到動物園去看猴子,兩人站在欄杆外麵看一大群猴子在搶一塊麵包。紅火半眯著眼,迎著陽光看得津津有味的。她的臉在陽光下有一種很特殊的立體感:兩道彎眉下麵的眼睛,更深地凹了進去,使得整個眼部,像打了過於濃重的眼影,十分妖媚動人。

  “紅火,你不生氣的時候,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左曉軍雙肘支在欄杆上,側過臉來從左下方看她。

  紅火垂下睫毛斜了他一眼,在他臉頰上推了一把,笑道:

  “你不看猴子,看我幹嘛?”

  左曉軍扭過臉去看那些忙來忙去的猴子,說道:

  “說真的我覺得這群猴子倒跟咱們學校那幫子人有些相像,搶來搶去,不過是為了一塊麵包。”

  那群猴子正在一條鐵鎖橋上上下騰躍,為了就要到手的吃的相互咬尾撕耳,不惜一切手段。紅火用小拇指摳了下眼角,又眯起眼來細看那群猴,過了一會忽然問道:“曉軍,你說咱們真是這玩藝兒變的嗎?”

  左曉軍一本正經地答道:“恰恰相反,這玩藝兒是咱們變的。”

  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圓型的帶有水泥牆和護欄的“猴山”的上方,猴子的活動範圍被圈定在水泥牆內。那些忙來忙去行蹤不定的猴子,並不知道牆外有人在看它們,它們的天和地其實小得可憐。陽光照在那些疏懶的、深棕色的猴毛上,有風吹過,紅火發現那些猴毛正在大片大片地脫落。“都是一些老猴了。”紅火覺得有些悵然。

  這年春節紅火的母親破例打來電話,讓紅火小兩口大年三十回家來過。紅火的母親以前是不認左曉軍這個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要本事沒本事的普通女婿的。紅火媽認為,憑女兒的條件,什麽樣的出色男人找不著啊,偏找這麽一個。所有當媽的都有一種“虧損心理”,認為自家的女兒“嫁誰都虧”,母女倆麵對麵是冤家對頭,背地裏當媽的卻喜歡把女兒說成一朵花,就仿佛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能配得上她女兒似的。

  “我女兒紅火將來可是要出國的。”

  紅火未嫁的時候她動不動就跟人家這麽說。那時紅火也的確是一門心思打算出國的。男朋友高遠翔在國外也算盡了力了,要怪隻能怪紅火沒這個命。紅火以前是不信命的,傳達室的那個看門老頭總說紅火是“勞碌命”,忙來忙去一輩子,卻是一事無成。紅火當然不信他那一套,紅火是個要強的女人,像她母親一樣要強。紅火是在一次次失落心如死灰之後才肯嫁人的,愛情對她來說是生活中的最後一張王牌,她不能把這最後一張牌再丟掉了。

  左曉軍本不在乎紅火她母親怎麽看他,他是那種比較無所謂的男人,愛怎麽著怎麽著,隻要兩個人好就成了。可紅火對她母親挺在乎的,彼此仇恨也是一種在乎。紅火表麵上很少跟母親來往,淺意識裏卻一直在跟母親叫勁。她拚命想要證明自己說穿了也是為了跟母親賭氣,她和母親總是在做著一種無休止的周期性的爭鬥,做精神上的較力。

  年夜飯吃得非常吃力。餐桌上的四個人各有各的心計。母親與和她相處多年的孫醫生坐在一邊,對麵坐的是紅火和左曉軍。這不像是在吃飯,倒像是一項什麽外事談判。

  菜已經上齊了,是“孫叔”的手藝,擺得倒挺好看。他用電烤箱烤的羊肉焦脆燦黃,又因撒了胡椒粉,發出一種好聞而又刺鼻的味道來,誘惑得紅火直流口水。但紅火因一直討厭孫叔這個人,就連同他燒的菜一起討厭起來,一上桌就用手掌扇著鼻子說:“嗯,什麽味兒呀?”

  左曉軍大大咧咧夾了一筷子烤羊肉放嘴裏,邊嚼邊說:“嗯,挺香的。”

  紅火媽說:“紅火,你也多吃點,看你臉色有多不好。曉軍,有句話不管你愛聽不愛聽:我女兒既然嫁給了你,你就該對她好點。來,大家吃菜。”

  左曉軍一塊肉噎在喉頭裏,上不上來,也下不下去。“我——”他正要與人爭論,被紅火一筷子擋了回去:“媽,他對我挺好的。”

  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四個人卻吃得極其冷清。隔壁人家的電視機音量開得極大,把這邊餐桌上的僵硬氣氛放大了幾倍。

  “你媽那個人,就是個典型的勢利眼兒,我要是有個百八十萬的,看她敢對我那樣。”

  左曉軍說什麽也不肯在紅火家過年,二人吃了飯拿了大衣就要走。將近午夜了,天空泛著一種蒼白的藍,一隻帶呼哨的花炮劃破沉悶的夜空飛得很高,但是很快它就落下來了。緊接著又有不少花炮升起來,一道道像彩帶一樣地飄飛蛇舞,一種空洞的絢爛,讓紅火覺得心酸。

  “我們就這樣走回去嗎?”

  “不走回去怎麽辦?大年三十,打不到車的。”

  二人決定去趕末班車,這趟車到不了墳場,但至少可以少走一段路。

  大街上空空蕩蕩,盡管不時地有鞭炮的聲音傳來,劈裏啪啦在頭頂和腳邊炸響,花炮紅一朵綠一朵地在空中滋著火打著旋,可大街上仍有一種空寂的落寞感。他們隔著厚厚的羽絨衣相互依偎著往前走,好像走進一條從未走過的時間隧道,兩旁是熱鬧的煙火和鍾聲,而世界上的人卻隻剩他倆,隔著厚厚的衣服他們能感覺得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

  “嫁給我你後悔了吧?”

  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左曉軍問紅火。

  “不。”

  紅火很幹脆地隻說了一個字。

  車來了,車門打開,發出吱吱的聲響來,上車後他倆才發現,車上隻有他們倆。他倆躲在電車的最後一排座位上接吻,四周的鞭炮聲忽然之間驟然炸響,天邊衝出一片片火光,天崩地裂一般,隻有電車靜靜地走著,穿過時間隧道把他倆帶人嶄新的一年。

  春節過後,紅火開始了一個漫長的、死循環一樣的等待。生活原本就是一個死循環,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結束。新學期又開始了,紅火把那些沾滿灰塵的舊教案找出來,發現那上麵有一股陳年隔月的黴味兒。

  “這些教案都發黴了,我要不要重新把它們再抄一遍?”紅火用一塊抹布在桌麵上撲扇撲扇地撣,左曉軍正坐在一旁看報。“別太把自己當回事,”他冷不丁地說道,“校長都在整天想著如何賺錢,什麽課不課的有個人影在講台上晃就得了,別說有教案,就是沒教案站到台上去胡講,誰又能把你怎麽樣呢。像我們這種三流學校,幹什麽都是應付,千萬別太當回事。”他把報紙翻得嘩拉嘩拉響,一臉的無所謂。紅火坐在靠窗的那張書桌旁發呆。後窗對著的就是灰乎乎的院牆,紅火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道牆裏關上多久。每當她坐在這裏備課或者讀書,她的心思總是越過灰色的牆看到澄藍的天空,還有比天空更遠的地方。生存的空間太狹小了,紅火常常覺得自己像魚缸裏的魚一樣,遊來遊去完全沒有意義。魚是遊不出那片透明的水的,再好的魚也不過是一生被囚禁在某一隻魚缸裏。紅火極不喜歡小動物——小貓、小狗、籠子裏的鳥,體形漂亮身價昂貴的熱帶魚——她一樣也不喜歡。

  “紅火是個自戀狂,她隻喜歡她自己。”

  左曉軍在湯勇家喝酒時常說這句話。

  湯勇最近新裝修了房子,大概是為了去去離婚的晦氣。他決定挖地三尺,深摳牆皮,打掉了門廳裏的一堵牆,又把陽台和房間打通了,弄成了封閉式的大玻璃窗,總之整套房子格局大變,就差沒掀了屋頂重蓋了。

  “有了錢也不能這麽糟踏呀。”左曉軍和範維第一次來,就特別捧場地大聲恭維起來。“這陽台修得可真不賴,還有這書房——湯勇你識字嗎你就布置這麽漂亮的一間屋。”

  湯勇甩甩長發很樂意地聽朋友們誇他,然後他又情緒昂奮地帶領大家去參觀他的臥室和洗手間,還有他親手設計的吧台和轉椅。

  “懂什麽叫情趣了吧?”湯勇甩了甩他那偽藝術家長發,一邊伸手去拉這抽屜那門,一邊講解得神乎其神,仿佛他家處處設計得與眾不同,暗藏玄機了似的。

  “這扇門裏叫別有洞天,門裏麵藏的全都是好酒。”

  他打開吧台底下一扇設計精巧,一按就會自動彈開的彈簧門,又用食指和中指撚亮門內一盞小燈。那燈光是暗藍色的,照在光怪陸離的瓶子上,有一種奇異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效果。

  “裏麵藏的全是好酒。”湯勇又重複強調了一遍。

  範維扶扶眼鏡拿他開涮道:“原來隻藏了一些酒,我還以為裏麵藏了一位美人呢。”

  “這年月,美人可比美酒容易找。現在到我這兒來報名的就已經有仨了,我正發愁不知錄取誰才好呢。請神容易送神難。”

  “你可留神著點。”

  正說著有個打扮入時的穿短裙子的女孩自己開門進來了。湯勇用手捋了捋後腦勺的長發推著那女孩的後背向大夥介紹說:“我們剛才正說你呢,怎麽去了那麽久?我都有點等急了。”

  紅火對湯勇的撒謊本領暗中佩服,剛才還在說什麽“請神容易送神難”,巴不得跟他同居的那女孩一去不複返呢,現在見了麵卻倒另有一套說詞。

  湯勇鄭重地把他現任女朋友介紹給大家:“這是京都最著名的自由撰稿人春花秋月小姐——專門采訪明星的。這二位是紅火和左曉軍,那位我就不用介紹了吧,我鐵哥們範維,你們見過麵的——上回在長城飯店,你記起來了吧,OK?”

  春花秋月拍著腦門在記憶庫裏快速搜索著,終於想起什麽似的跳著腳說:“OK!OK!你瞧我這兒事一多就把什麽都忘了。都堵門口幹什麽,湯勇,還不快請客人屋裏坐。”

  她大聲張羅著,儼然一副主人翁模樣。

  紅火一看便知,這是外地來京闖世界的女孩。她們大都文化水平不高卻相當自信,在城市裏東碰西撞,總想找到屬於自己的合適位置。紅火想位置是一個多麽奇怪的東西,位置就好比宴席上的座兒,十個座兒就坐不下十一個人,這是一條相當無情的法則。

  紅火也在尋找自己的位置,她要趁年輕盡快“占座兒”。

  調動的事一直沒有著落,紅火覺得自己像被人用細線吊在半空中的一隻紙風箏,有風吹過來的時候就動晃幾下,沒風的時候就聾拉下來了,動也動不了,飛也飛不高。

  方浦西一直對她很好。“調動的事得慢慢來,急不得的。”

  他一見她就是這句話。他舔著濕漉漉的嘴唇,紅火好像已經聞到他唾吐的味道了,心裏就湧起一陣很髒的感覺。

  “曉軍,你原諒我吧。”

  她聽到自己心裏反複叨念的隻有這一句話。自從嫁給左曉軍,紅火從來沒有背叛過他。沒誰要求她這麽做,是她自己願意的。上回她聽範維在湯勇家喝酒時說“這是一個雙向色情的時代”,這句話不知怎麽讓她感到挺難過的。她愛丈夫,丈夫卻不能給她她所想要的一切。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症結所在。紅火想等她從墳場那鬼地方調出來,她就會立刻了結這一切。反正又不損失什麽,不過是在心理上有點磨損罷了。

  紅火現在一想起她和方浦西的事來,心裏就覺得好像剛吞了個死蒼蠅似的,心裏難受極了。紅火有時想想恨不得能抓著曉軍的手抽那老頭兩記耳光才好。

  可話又說回來,紅火對方浦西也不是一點感情也沒有。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就離開了她母親,她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父親是南方人,方浦西也是南方人,從他那略帶口音的南方普通話裏,紅火確信自己找到了一點父親的影子。當然他不是父親,他是一個寵愛和關心自己的長輩。他總是坐在寬大的高靠背的沙發椅上,雙手從背後擁住她,他把她放在自己膝上,總是小心翼翼地好像一件精美瓷器一般地手捧著她,嗬護著她。

  這是午後最寧靜的一段時光,都市裏的喧鬧聲像遇上了休止符一般;又像是一隻大手從空中按下來,把所有有聲的東西都按住了,靜得讓人有些窒息。

  “你女兒什麽時候回來?”紅火忽然間打破沉默問。

  “她不回來了。”他用下巴蹭她光潤的臉頰,“我已經給她辦了轉學手續,戶口也給她遷到深圳她媽那兒去了。”

  紅火“噝”了一聲,就沒再說什麽。她突然覺得這間擺設講究的房間變得空曠而又陌生。這是哪兒?我是和誰在一起?我在這裏呆了多久了?紅火什麽也想不起來,她腦子裏亂哄哄的,時常嗡嗡作響,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

  隻有在回家的路上她才能夠一點點地清醒起來。電車上沒什麽人,周末晚上大街上反而顯得比平時要空曠,這使紅火倍感淒涼。她從貼身的襯衫口袋裏摸出那張紙來,上麵有方浦西立的“字據”,雖然是方浦西半開玩笑時寫成的,但對紅火來說是個不小的安慰。

  “立什麽字據嘛,調動的事我幫你辦就是了。”

  他坐在一隻寬大的沙發上,伸手把她拽過來攬進自己懷裏。

  “不行不行,要是你以後賴賬呢?”

  “我這麽大一個人,你以為跟你一樣呢——跟個小孩似的。”

  他一邊摸她一邊隨手從案頭扯下一張紙唰唰寫起來。紅火注意到那張紙的背麵寫著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

  紅火沒人的時候經常把那張紙掏出來看看,想想很快就要調出墳場了,幹什麽事都覺得比以前順心多了,學校裏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她聽聽都覺好笑,什麽某某某為了跟別的教員爭分數,在大考前透題給班上學生啦;什麽某個教員不老實,在期末虛報自己的課時量啦。學校教學管理異常混亂,溜須拍馬成風,許多評上講師的人跟本講不了課,而像紅火這樣的一年幹到頭,課時排得滿滿的,卻連個中級職稱的邊都沒沾上。紅火也懶得跟他們爭,反正橫豎都是要走的人了,還管他什麽職稱不職稱的呢。

  學校近些年來接二連三地死人,紅火他們現在住的那間平房就是以前自殺的一個姓梅的女老師住過的。很多人已經不記得她了,連她怎麽死的都忘了。紅火卻記得清清楚楚,手裏還留著她的一兩樣東西——用了一半的口紅和一麵小圓鏡子。她的那些東西沾著從前的脂粉和灰塵,放在一隻牛皮紙袋裏。紅火幾次想把它扔了,想想又覺得扔哪兒都不合適,就又放回到書桌抽屜裏去了。

  有天紅火一個人在家裏閑著沒事,就又把那些東西翻出來擺弄著玩。那管口紅是扁圓形的身子,頭和帽基本上一樣長,口紅帽上豎著這支口紅的品牌——茜曼,這是一個女名人的名字。她自己開的化妝品公司,當年紅火了一陣子,以她名字命名的品牌賣得滿大街都是,這兩年不知怎麽又銷聲匿跡了。來得猛又去得快,這是這時代的特點。什麽都不會長久,一切都是暫時的。紅火想梅老師一定是看破了這一層才決定主動放棄生命的吧?她是吊死在秋千架上的,雖然死前還化了妝,但吊死的人無論如何麵容上不會好看。

  紅火想到這一層,不覺有些悲哀。紅火站在講台上時常走神,她望著台下一張張熟悉的或者陌生的麵孔,常常聽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看大門的薑老頭子死了之後,他那個微不足道的位置竟有五六個退休教師去爭,因為除退休金之外,看大門可以額外多得一份工資。為了這麽一點錢,多年和睦相處的老鄰居可以急紅了眼。紅火想人要是活到這份上真是可憐啊。

  很多人都在打調動的主意,停薪留職也是一條路子。冰冰的丈夫就是這麽幹的。紅火有時也想鼓動左曉軍“下海”,“去跟湯勇他們一起幹嘛!他們一個個不都活得挺好麽?”

  曉軍說他想等等看看再說,“外麵也不像你想像得那麽好混的。”

  紅火心裏憋著氣,暗想我倒要混出個樣兒來給你看看。她一天一個電話地打到方浦西辦公室去催他。他總是滿口答應,並且讓她“慢慢來別著急”。有天紅火真的急了,打輛出租車從墳場直奔方浦西他們單位。

  方浦西他們單位在西長安街邊上,那座挺拔的寶藍色的玻璃大廈眼神是那樣地傲,紅火一想起自己學校裏那些委委瑣瑣的低矮平房,心裏就湧起一陣莫明的自卑感。門衛攔住她盤問再三,門衛的臉也像這座大廈的臉一樣冷漠。來來去去的都是陌生人的臉,腳步匆忙,神情凜然,全都像是要去赴宴一般。

  紅火走進大廈,穿過走廊的時候她發現每一扇門都是開著的,裏麵坐滿了人,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空座位。紅火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節載滿旅客的列車上,她一直往前走著,總以為前麵有個座位是屬於自己的,可是每一個座位上都坐滿了人。她走到走廊的盡頭,這時候,門開了,方浦西出現在她麵前,她真想撲過去痛哭一場,因為她覺得委屈,覺得受不了,可是這是辦公的地方,是公共場所。他慌裏慌張地把門關上,責怪她道:

  “怎麽不提前打個招呼你就來啦?要是讓外人看見了影響有多不好?”

  “有什麽影響不影響的?我不是很快就要成為你的部下了嗎?”

  “那也得慢慢來嘛。你以為調個人就跟放個屁那麽容易呢。”

  紅火覺得在辦公室的方浦西和在家裏的方浦西完全就是兩個人。她一時弄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眼前這個方浦西連笑容都是陌生的。他哼哼呀呀滿嘴官腔,拿起電話來拖長了音調說東道西。

  紅火一言不發,拎起自己的手袋轉身就走。方浦西放下電話追過來攔住她道:“紅火,你這是幹嘛?我這不是有公務在身嘛!”

  紅火挑起兩道彎眉冷言冷語地說:“是呀,你有公務在身,我以後就不打擾你啦。”

  方浦西說:“好好好,我這裏收拾一下,我們到外麵去談好不好?”

  “這還差不多。”紅火臉色陰轉晴,笑了。

  大街上人群閑適,陽光極好,柳樹剛剛發芽。

  紅火漫無目的地跟著方浦西在街上走,前途未卜,一切都是未知數。

  方浦西把她帶到一家極便宜的快餐店,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紅火想起幾年前她送男友出國,不就是一個人坐在這裏吃的飯嗎?幾年過去了,她像在原地畫了一個圈,從起點到終點,毫無意義地生活了這麽長的一段時間。

  “你好!歡迎來到堡頓快餐店!”

  “你好!歡迎來到堡頓快餐店!”

  “你好!歡迎來到堡頓快餐店!”

  那個頭戴小紅帽的服務生像樹一樣地站得筆直。他每見進來一位客人,便要像錄音機似地重複一遍“你好,歡迎來到堡頓快餐店”,紅火想這樣的日子他怎麽受得了?

  這時候,方浦西又變回到原來那副麵孔了。他一邊往炸薯條上抹著殷紅的番茄醬,一邊伸出舌尖來在食指上舔了舔說:

  “紅火,我一見你就……”然後他神情曖昧看著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剛初戀的小男孩。

  紅火頗顯不耐煩地說:“那件事到底成不成你就給個準話吧?我年紀也不小了,調工作好比第二次嫁人,對我來說選擇的機會已經不會太多了。”

  方浦西不失時機地把手伸過來按在紅火手背上說:“調動的事包在我身上,嗯?你就放心好啦。”

  兩人又在街上看了場下午場電影,方浦西動手動腳自不必說。紅火看得迷迷糊糊的都快睡著了。回到家裏疲倦萬分,人也懶得理,頭朝裏躺在床上鞋也不脫,人像死過一回似的。

  這年春天學校裏興起了一股“寵物熱”,左曉軍閑著沒事就花錢買了一隻白鼻梁的長毛狗養著玩。紅火非常討厭小貓小狗,她說她不喜歡毛毛乎乎的東西,見了就會犯惡心。曉軍卻說,這狗又不咬人,你怕什麽?說著就抱那隻小狗來跟紅火親熱。紅火尖叫一聲躲得老遠。紅火說你別過來千萬別過來,我受不了這條狗的目光。

  “狗有什麽目光?”左曉軍覺得莫明其妙。

  左曉軍想來想去給他的小狗取名“總統”。紅火道:“這麽響亮的名字,倒不如將來給咱兒子留著呢。”

  “總統!總統!”

  左曉軍已經開始訓練他的狗,讓它習慣於這個比人還髙貴的名字了。紅火不屑地朝他看了一眼,覺得這個人真是沒出息。多少人都在馬拉鬆賽跑一樣地往前奔,喘著粗氣拚死拚活也要幹出點名堂來,他可倒好,玩起狗來了。

  “瞧你那無恥的樣兒。你越活越抽抽了,都快趕上三歲小孩了!”

  這些罵人的話紅火張口就來,左曉軍理都不理她,照樣逗著他的小狗玩。“總統”也很知趣,每回見了紅火都會繞道走,輕手輕腳的,好像生怕惹怒了她似的。鄰居家冰冰的女兒小莫愁對這隻小狗愛得不得了,天不亮就來敲窗戶:“總統總統,你醒了嗎?”紅火就穿著睡衣迷迷糊糊一腳把總統踢出門道:“滾吧,永遠別回來!”這話不像是說給小狗聽的,倒像是衝著左曉軍的。

  “你少指桑罵槐,有什麽話你就直接說出來,何必對狗發脾氣呢?”

  “天哪,我連罵罵狗的權利都沒有了!”

  “你越來越像你媽了,難怪當年你爸要跟你媽離婚呢……”

  “你不是也是離婚的嘛,還當自己是什麽好人呢!你要是稍微有點本事,你前妻也不會跑到日本去不回來呀,那個叫美什麽子的女人一定是恨透你啦,男人活到你這份上,要什麽沒什麽,還有什麽勁呀?”

  兩人互揭著短,把八百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全都抖落出來了。紅火就圖一時嘴皮子痛快,想到哪兒說哪兒,什麽狠說什麽,把丈夫描述得跟個人麵獸心的豺狼似的。夫妻吵架就怕揭短,揭短就好比摳對方身上剛剛結了痂的傷疤,一摳一個準,原本已經長好的傷口重新流膿流血,潰爛得不成樣子。

  紅火最近得了嚴重的失眠症,夜裏總是睡不踏實,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腦子裏亂轟轟的總好像有好多人在談話,像火車站候車室裏的聲音,聲音大是大,卻又聽不清楚什麽。她想這大概是由於自己心事太重的緣故吧。調動的事一直拖著她讓她心神不定的,她有時痛苦得連內髒都覺疼痛。“這樣無休止地折磨下去,我簡直都快瘋了。”在電話裏她這樣告訴媽媽,似乎隻有這樣內心的疼痛才能減少一些分量似的。紅火以前和她母親很不對付,兩人凡事總是一個說東一個就偏要往西,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漸漸砸摸出點滋味來了。母親的有些話是對的。紅火想,可惜自己當初一味地隻知道跟母親作對,才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因為心情不好,紅火每回出門不得不化濃妝,就好像臉外麵又罩上一張臉,躲在紅紅白白的化妝品後麵,紅火會覺得安全些,別人不容易將她內心裏的傷痛一眼識破,她自己也覺能夠騙過自己了,才肯出門。

  “天哪,你可真漂亮!”

  春花秋月就愛這麽一驚一咋。紅火不知道她的讚美之詞是真是假,便隨聲附和道:“你也很漂亮呀。”

  春花秋月今天在一家餐館裏請客吃飯,無論如何要拉上紅火。“認識些新朋友嘛,說不定對你有用呢。”春花秋月在電話裏語重心長地叮囑紅火,“你可要準時到啊。”說到這兒,她就自作主張地收了線,那架勢好像全北京的人都該聽她調遣似的。

  春花秋月今天糾集的是一幫流浪在北京的文化打工妹和文化打工仔,按他們自己的話說叫“自由撰稿人”。他們每個人都起有稀奇古怪長得讓人記不住的筆名,比如說那個長得有些像河馬的寫字師傅就頗為知趣地管自己叫“大嘴一郎”,個子小小的由詩人改行做撰稿的筆名叫“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這是徐誌摩的一句詩。紅火數了數,一二三四五,真是了不得一共十一個字,這麽長的一個名字,光名字本身也能掙些稿費了吧?

  “今年流行怪筆名。”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說,“怪筆名好啊,能讓人看一眼就記住它,甭管文章啥樣,筆名先把讀者給震了。”

  春花秋月道:“吃菜吃菜,喝酒喝酒。”又扭過臉來對紅火:“哎,你別客氣呀,多吃一點。”

  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說:“哎,二位小姐怎能沒酒?滿上滿上。”

  紅火用手捂住杯口道:“我不會喝酒,真的,啤酒都不沾,就更甭說白酒了。”

  一個筆名叫“胡說八道”的大胡子男人對書商老G說道:“酒桌上有兩種人不可輕視,一種是喝酒臉紅的人,另一種就是女人。”

  書商老G湊過來問紅火:“聽說你是教英語的老師?那英語一定很不錯吧?我手頭正好有個東西要譯,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抽個時間單獨談談。這是我的名片。”

  紅火想如果能譯一本書,哪怕是小冊子對自己評職稱也是有好處的,更何況還能掙點錢,就滿口答應下來。紅火心情好起來,一下子就灌了二杯酒下肚。胡說八道剛才的“酒理論”在紅火身上得到論證,興奮得臉上直放紅光:“喝!老G你和紅火再幹一杯,預祝你倆合作成功。”

  大家聽了胡說八道的建議,都樂不可支,起哄的起哄,倒酒的倒酒,酒桌上像開了鍋似的,胡說八道、大嘴一郎還有我不知道風從哪個方向吹輪番進攻。紅火感到另外一個自我已離我而去,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跟自己講話,那聲音完全像麥克風裏傳來的卡拉OK,是自己又不是自己,混聲和成的效果在自己大腦裏就完成了。紅火那天話特別多,具體說了些什麽事後一點也不記得了,隻覺得身體發飄,頭腦既清醒又混沌。她努力克製著自己把腳步走穩,跟著大夥一起去唱卡拉OK。

  春花秋月對唱歌十分在行,一首接一首,把住麥克風不放。她說她一開始來北京闖蕩,是奔著當歌星的目標來的,說著就很抒情很投人地唱道:“夢已成空,花已成,思念如線捆綁了我。行人匆匆,歲月悠悠,在愛裏無怨無憂,像個失戀的木偶,茫然而困惑。當你就決定放手,我默默承受,曾經一個眼神一分衝動,如今在櫥窗的角落,獨自淚流。”

  紅火也很喜歡孟庭葦的歌,可她並不怎麽會唱。一天到晚為生活發愁,連哼句歌的心情都沒有了。紅火忽然發現她所會唱的那幾首歌還是她大學時代流行的,現在早就沒人唱了。紅火想,沒想到這麽快就成了落伍者了,這些年來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呢?

  春花秋月又唱了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有人在跳舞,光線忽明忽暗,紅火看到書商老G的臉一下一下變幻著顏色,紅的臉綠的臉白的臉輪流在眼前飛快閃過,紅火看不清哪一張是他真實的臉。

  紅火弄不清老G飯局上的話是真是假,第二天打了個電話到湯勇家找春花秋月。都十點多了,春花還沒起床,很幸福地抱著電話問紅火昨晚上吃得怎麽樣。紅火說真的很好,又裝做順便的樣子問了句,你說老G他讓我譯書的事是真的還是說著玩的?春花在電話裏想了想說:“他是大書商,出版應該沒問題。”

  接著,紅火就給老G掛了個電話,聲音怯怯的,有些發虛。沒想到老G語調非常認真也非常誠懇地說:“你現在就過來談談吧。”紅火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放下電話騎上車就出門了。老G的公司離紅火的學校很遠,紅火先騎車到地鐵站,把車扔在車站再下去換乘地鐵。地鐵站附近歪七扭八自行車停了一大片,若是有誰稍有不慎就會出現成串的自行車一個挨一個的“連鎖反應”,碰倒第一輛第一輛就會碰倒第二輛,第二輛又去撞第三輛,依次類推,成片的自行車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坍塌下去,出現令人無法收拾的尷尬場麵。那天紅火便這樣來了一回。

  紅火站在那裏,看到自己的車碰倒了別人的車,別人的車又去碰別人的,她正打算一輛輛扶起,有個小夥子撞了她一下說:“哎,別那麽實心眼兒。你不撞別人別人就可能撞你,這就是城市法則。”沒等紅火看清那人的麵目如何,那人便像影子一樣不見了。地鐵口像是隨時隨地都在吞吐泡沫的一條大魚,有些人進去了,有些人出來了,所有人都像是麵目模糊的一個符號。

  譯稿領回家的當天晚上,紅火就興奮得有些睡不著覺。雖說隻是一本十幾萬字的小冊子,但算算也有幾千塊錢的進賬。

  因為報酬的事紅火費了不少口舌和老G討價還價。

  “喏,你剛做這一行,行規你大概還不懂得吧?”

  老G生意場上完全像換了一副新麵孔似的,昨天喝酒吃飯的那個老G全然不見了,今天這個老G一臉正氣,腦袋瓜像計算機一樣靈,有人來問紙張價格、成本核算、給作者應付稿費,他的報價像行雲流水一樣富有詩意。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氣質吸引了紅火,輕而易舉就取得紅火的信任。他說:

  “喏,我們的行規是這樣的,原作原稿呢我們也隻能開到千字30到頭了。至於譯稿呢我們一般隻能開到半價。”

  紅火心裏也跟著涼了半截。又聽他繼續道:“不過像紅小姐這種情況我們還是要照顧的。我聽春花小姐說紅小姐的文筆還是挺不錯的,又在學校教書,手頭緊點,我看這樣吧,稿費我們給你按原稿千字30算你看怎麽樣?”

  紅火掩飾著內心的激動站起來說:“那就太謝謝你了。”

  老G不動聲色道:“好吧,既然同意你就去同張經理簽一下合同,簽完了中午我請你吃飯。”

  紅火簽罷合同心裏便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想橫豎有合同保護著呢,不管怎麽說反正這活不會白幹。在學校那種地方,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找點事做,心裏也能踏實一些。如果真能譯好這本書,自己就成了“手藝人”,什麽職稱不職稱,讓“溜肥腸”見他媽的鬼去。

  沒評上中級職稱,不管怎麽說對紅火都是個刺激。紅火表麵上表現得滿不在乎,其實骨子裏恨得骨頭縫都在響。像紅火這類要強的女人,比同班同學晚進職稱,無異於當眾扇她耳光。這口氣她是咽不下的,她一定要從別的什麽方麵找補回來,氣氣那個自以為得勢等著別人來巴結他的教務處長“溜肥腸”。

  “溜肥腸要結婚了。”

  那天王冰冰帶著孩子過帶串門,順便傳播小道消息。王冰冰評上中級職稱以後,整天走東家串西家地串著玩,上課純屬應付。他老公在校外開公司掙錢,她當然可以坐在家裏享清福了,打打牌說說閑話,看看孩子溜溜狗,走哪兒都帶著毛線活兒,成了標準的家庭婦女。

  “嗨,在咱們這兒,上班還不就跟玩兒一樣。”

  他們不坐班,隻要沒課去嘟兒都成。他們這所學校是一個非驢非馬的四不像單位,雖說給學生發的畢業文憑上印有某某學院字樣,但實際上這裏隻不過是個分校,地點又在遠離市區的墳場,所以教員中大多數是人心浮動,有人幹了第二職業第三職業還不夠,幹脆辭去公職專心幹起小買賣來。

  王冰冰是帶著他家女兒小莫愁來找“總統”玩的。

  “咱院養了這麽多狗,就數你家總統漂亮。”

  王冰冰一P股坐在床沿上,手裏飛快地織著毛線活說:“我家莫愁做夢都喊總統總統的呢,每天早上一睜眼都要往你這屋裏跑。”

  紅火正坐在書桌前翻閱那疊書稿,沒心思跟她閑扯,她一邊嗯嗯呀呀地應著一邊查著手邊的一本字典。冰冰說你最近夠用功的呀,是不是想提前晉升副教授啦?

  “像我們這種人,連講師都不配當,就隻有講課的份兒,哪還敢有什麽別的想法?”

  “紅火呀,看在咱倆是好朋友的份上,我想勸你一句不知你愛聽不愛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該給頭兒送點禮就送點禮,等你評上講師再牛氣也來得及。”

  “你當我多愛當那個破講師呢?實話告訴你吧,我馬上就要調走了。”

  紅火說這話的時候,兩條彎弓似的眉毛揚得高高的。

  “溜肥腸”的婚禮讓全校師生大開眼界。他不接受別人送的禮物,而是大大方方地在食堂門口最顯眼的地方擺上一隻用紅紙糊的“捐款箱”,無論是誰進門之前都得先往“捐款箱”裏投錢,太小的票子拿不出手,一百兩百的投進去連點聲都沒有。

  “這哪兒是結婚呀,這是明搶呀。”

  教員們暗地裏小聲議論。

  可是有些想評職稱的人就格外地拍他馬屁,恨不得把一個月工資全都扔進那隻紅箱子裏還不夠,幹脆送一整箱子錢給他才好。“溜肥腸”就是利用了人們這種心理,才敢明目張膽地讓人給他“捐款”的。新婚之夜他不樂得尿褲子才怪,紅火能夠想像他滿床爬著數那些票子的樣兒。

  鞭炮聲劈裏啪啦地響起來了,響過之後是滿地紙屑。

  紅火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一切的世俗熱鬧之外,成為一個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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