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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每個男人都有他的精神深坑,每個坑裏都注滿粘液。

  ——[美國]約翰·霍克斯《情欲藝術家》

  說是不吵了好好過日子,但紅火和左曉軍的關係就像國際爭端中的鄰國關係,好起來像蜜月中的情人,粘粘乎乎的,糟起來又像關係緊張的邊界哨崗,稍有個風吹草動都落到對方眼裏。反反複複,彼此磨傷,兩人都覺得很沒意思。左曉軍說,咱們兩個是拴在一起的螞蚱,踢騰來踢騰去,都是內傷。

  學校新近新修了圍牆,是那種青灰色的水泥磚牆,看上去連牆縫都沒有。校長言稱要在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老師們都在底下小聲嘟囔說他“放屁”。

  “學校沒錢蓋教師樓,讓我們住在又矮又潮的平房裏,倒有錢修這監獄一樣的高牆。”

  “要房子沒房子,要錢沒錢,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老師們湊在一起就隻知道講怪話,發牢騷,說完了罵完了照樣還得去上課。紅火以前聯係出國的時候養成了每天到傳達室去看信的習慣,現在有時忍不住還想進去看看。已經很少有人給她寫信了,以前的同學各自成了家,彼此就很少聯係了。那天中午紅火被管信那老頭叫住了。

  “紅火,紅火!”

  老薑頭沙啞的嗓音從傳達室的小窗戶裏傳出來,他同時伸出一隻枯瘦的布滿青筋的老手在空中抓搔著,看上去不是在叫人倒像是垂死掙紮的一種手勢。那窗子狹小而黑暗,陳舊的木框子框住的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隻掙紮了一生的衰老的手。

  老薑頭在墳場幹了一輩子,他從前是這裏的物理教師。

  紅火進屋拿信的時候看到老薑頭正在一錘一錘釘著什麽。紅火坐在傳達室的長椅上拆信。紅火問:“大爺,您在釘什麽呢?”

  “你看不出來嗎?這是一張床。”

  紅火見那床四麵都被木板包著,看上去不像一張床,倒像是一副棺材似的。

  老人說:“這張床我釘了很久了,一直都沒完成。我要趕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做好它。其實也快了,就差加個頂蓋了。”

  “什麽末日?秋高氣爽,天氣不是好好的?”

  “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你沒看過《諾查丹瑪斯預言》——那本外國人寫的書?”

  老人伸過一張皮肉鬆弛老醜而扭曲的臉:“你該看看這本書。噓——注意保密,這本書我是從不借人的。”

  說著他從髒兮兮的棉花瓤子都露在外麵的床鋪底下掏出一本書來,雙手捧著像寶物一樣遞給紅火。

  紅火拿過那本外文書來翻了翻,隻覺得一股黴氣直衝天靈蓋。翻開黴爛的書頁,裏麵用紅墨水筆圈得滿滿的,那是逐字逐句磨研過的結果。老人一生都在磨研,學問爛在肚裏,爛了也就爛了。

  “這本書一定要讀,”老人顫巍巍地在書本上指指點點,那些發黃的紙頁仿佛一碰就碎似的。

  牆上掛的那隻鍾已經停了好久了,指針一直指向十二點。紅火記得從她大學畢業分到這兒那天起,就從沒見這鍾走過。那時她每天中午興衝衝地來這兒等信,她男友在美國,她也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出去。那時的天比現在藍,那時的老人也沒現在這麽老。

  紅火帶著書和信回家,走了很遠了,仍能聽見老人一錘錘釘那張木床的聲音。“他是一下一下把自己釘進墓裏去呀。”紅火悲哀地想道,“教一輩子書真是太沒意思了。”

  回到家裏,紅火一直坐在書桌前發呆。從後窗可以看到學校冷灰色的圍牆,沒有一棵樹。

  紅火拆開那封今天剛收到的信細讀,原來是大學同學會寄來的,要搞什麽“畢業六周年大慶”,說是六六大順什麽的。紅火覺得沒什麽興趣,就隨手把信丟在一邊。她想一定是哪個春風得意的家夥想要炫耀一下自己了。同學聚會好比“個人成就展覽會”,組織者一定是那些混得不錯的家夥,不聚會他一身的漂亮羽毛沒地方抖落,爛在身上豈不可惜?所以他四處打電話發請帖,他畢業後取得的那些輝煌成就燒得他渾身難受,他非得折騰一下不可,讓人們羨慕他,嫉妒他,一齊聲地誇讚他,最好還有個把漂亮女孩愛上他,弄出一些回腸蕩氣的戀愛故事來。紅火可不想去上這個當。

  紅火下午沒課,就一直這麽懶洋洋地坐在書桌前,書也看不進去幾行,有一大堆作業本堆在書桌一角,卻也懶得動手批改。隱隱地還是聽到有人用錘子砸東西的聲音,一下一下越逼越近了,震得整個校園都在一跳一跳地痛。

  電視機開著,不時傳來體育解說員那興奮得分了叉的聲音。左曉軍枕著胳膊肘斜歪在床上在看足球賽。紅火看到鮮綠色的屏幕上人像棋子一樣移來移去,反複無常,她想這一切是多麽無聊和沒有意義啊。

  歲月一節節剪去了

  它的平靜和無聊

  你的尋找卻未來到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大家都是無常的棋子

  同那飄塵泡沫一樣陸陸續續

  被時間

  一一注銷。

  這是紅火上大學時抄在筆記本上的一首詩。是抄在扉頁上的,現在扉頁已經發黃,詩的字跡卻依舊清晰。那個本子攤開來放在書桌上,和傳達室老薑頭的“世界末日”放在一起,看似無意,細想又覺這幅情景決非偶然。

  紅火問丈夫:“聽到什麽聲音沒有?”

  “什麽聲音?”

  “咚咚的聲音。”

  “大白天的你夢遊了吧?”

  “我有時聽到有,仔細一聽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那天的同學聚會紅火還是去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跑去湊湊熱鬧,亮亮最近新買的漂亮衣裳也好。

  女人們無一例外都打扮得非常漂亮。還有的化了濃妝貼了假睫毛,一看去和在學校的時候大不一樣了。

  紅火穿黑白格襯衫牛仔褲/襯衫下擺紮進腰裏,牛仔褲是闊口的那一種,下配方跟厚底皮鞋,簡簡單單還是她以前讀書時的那種打扮。

  紅火出門前試了兩身最近剛買的套裝都覺得不太滿意。曉軍說你就穿牛仔褲去就成了,穿那麽正式顯得傻。紅火說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穿得跟個土妞似的出門才好。曉軍說那你愛穿什麽就穿什麽吧。

  聚會是在一個發了財的同學家舉行的。

  紅火這位連紅火都想不起來叫什麽的同學,是靠倒騰電腦發家的,紅火記得他以前在班裏的學習成績是很差的,沒什麽人理他,這下倒是抖起來了,小個子走起路來往上一竄一竄的,見誰跟誰握手。見到紅火尖聲怪叫道:“咦?紅火,你不是出國了嗎?遠翔他好嗎?”

  旁邊有人捅他道:“人家兩個早分手了。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紅火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聽大夥互相交叉著亂哄哄地說著話。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大張著嘴,可她又什麽也聽不清。她想趁機打聽一下以前的男友高遠翔的情況,又想就是打聽出來又能怎麽樣。算了,不問也罷。

  聚會的高潮很快就來了,男人們爭搶著話筒唱卡拉OK。

  地板被震得嗡嗡直響,各色人等輪流上場。

  接下來出現了狂飲暴吃的聚餐場麵,人們甩開腮幫子咀嚼著各色美味,順著牙齒縫直流油。啤酒的泡沫白花花地湧出杯外,人們尖叫著,笑鬧著,屋頂都快被掀翻了。小醜們痛痛快快說著大話,這是一個小醜成了英雄的時代,小醜們把自己扮演成英雄,就以為自己是英雄了。

  酒瓶子乒乒乓乓倒了一地,人們東倒西歪,眼神發散,咬字不清。紅火看到整個大廈都傾斜起來,女人們紛紛倒進男人懷裏,音響裏飄出柔軟細滑的聲音。燈熄了,隻留一盞鬼眼似的小紅燈,看著人影交錯纏繞,變幻莫測。那人影忽兒被放大許多倍,直衝屋頂,忽兒又被擠得扁扁的,被壓縮在牆角裏,成為模糊不定的一團。人人都是無常的棋子,被命運之手捏來擺去的根本無法把握自己。

  紅火的一個女同學給紅火介紹了份家教工作,每周隻需去一次,給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補習外語,報酬還算說得過去。紅火當時在電話裏就一口答應下來。

  “嗨,這年月,不撈白不撈。”

  那女孩在電話裏也說。其實紅火後來才知道她是因為急著辦出國才肯把這份工作讓給紅火做的。不過就這樣紅火已經很感激她了。總算有人來救她了,給她指出一條通往外界的路,不然她在墳場那座墳墓一樣的園子裏關久了,人都快要昏死過去了。

  第一次去方家的那個周末,紅火戴了頂草編的窄沿小帽,帽沿上擁著朵桔黃色的六瓣花,白色緊身丁恤外罩細吊帶棉綢長裙,裙子上也灑滿了同樣顏色的花。她站在人家巨大的防盜門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弱小與無助。

  門開了,有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隔著門縫冷眼打量著紅火,使得紅火渾身上下像長了刺一樣,很不自在。她的父親方處長樣子倒挺和藹,他是一個戴眼鏡的臃腫男人,在外事部門工作。他長得臉短脖子也短,說話有個習慣,喜歡動不動就舔一下嘴唇,那種濕漉漉的感覺讓紅火覺得有點惡心,想起剛剝了皮的青蛙或者別的什麽沒皮的東西。

  紅火每回到方家來就上課,並不多說什麽。那女孩脾氣怪怪的,英文差得無可救藥。她爸說能補多少就補多少吧,她媽在深圳,我也管不了她。她爸先塞了頭一個月的薪水給紅火,希望她今後每個周末都能來給他女兒上課。

  “您放心吧,我會來的。”

  臨出門,紅火把那一小疊錢放進小包裏去。她站在電梯口按了半天,後來索性吹著口哨一蹦一跳跑下樓去。

  大街上的車已經不多了。紅火站在站牌下等車。

  電車來了,車上人不多,紅火從後門上車,撿了個靠窗的座。

  繁華的街道,通體透亮的摩天大樓,漂亮的流線型的立交橋,各式各樣的新款跑車,這些在車窗外一一出現,然後是一閃而過,景物飛快地向後倒去,所有的繁華像泡沫一樣與紅火擦肩而過。紅火一點點地遠離明亮,又要回到黑暗中去了。一想到這兒,紅火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地刺了一下,她想起母親經常罵她的那句話:

  “自作自受。”

  紅火和母親的關係搞得很僵,自從她“胡亂嫁人”之後,母親已對她徹底失望了。做母親的到頭來隻弄懂了一句話,叫做“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紅火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紅火沒有父親。

  紅火很少回家。紅火她媽更是不認那個所謂的女婿。

  “會有你後悔的那一天的。”

  母親咬牙切齒地念著咒語。紅火看到暗黃的燈光下母親那張蠟黃的臉像木刻一樣紋理清晰。紅火知道自己烙在母親心頭的傷,是用一生一世也無法替她敷上的了。

  母親的咒語靈驗是在這年冬天的一個晚上。

  那天是周末,紅火照例到方家去上課。冬天的北京街道上灰蒙蒙的一片,幹裂的枯樹枝在街道上空織成黑白分明的一道網,紅火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電車上,心裏也是空蕩蕩的。口袋裏除多了一疊薄薄的鈔票,別的什麽也沒有。要說方家對她還是很不錯的,她來上一次課給她結一次錢,別的家教都是上滿一個月才給工錢的。

  方家那個方笑笑卻是非常不好對付。笑笑從來不笑,冷著一,張並不漂亮的臉一天到晚做冰美人狀,好像誰都欠她什麽似的。她的下嘴唇長得比上嘴唇要凸出來一塊,眼皮成天價朝下耷拉著,看人的時候就需要把她那方方的下巴頦兒朝著一定角度向上略抬一點兒。紅火對她這副裝腔作勢樣兒簡直煩透了,每回到方家去上課之前,腦袋裏的兩個小人就開始打架。一個說:“不去了不去了,誰要看那副死相!”另一個卻說:“管她死相活相呢,錢一到手就走人。”

  笑笑她爸總是用一隻肥軟的手有意無意地輕拍著紅火的肩說,辛苦你啦,這是你應該得的。說著就把一個小包親手塞到紅火口袋裏去。紅火覺得很不舒服,卻又想不起來是為什麽。人家是往自己口袋裏塞錢嘛,又不是塞什麽髒東西,何必那麽神經過敏呢?

  紅火下了電車,又換上一輛開往郊區的公共汽車。車上幾乎沒人,一對情侶擠在後座上迫不急待地接起吻來。紅火把臉轉向窗外,見車窗外的路燈已漸漸稀了,天邊有幾顆星星把天空裝點得冷冷清清,讓紅火想起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墳場。紅火現在每星期進城去教課,才體會到自己已經被排除在一切繁華之外了。北京曾經是她的,有她的一分子,或者說她是其中的一分子,哪怕是其中的一個小棋子也好,可現在她卻什麽也不是了。老方對她一開口便是“什麽時候你進城順便來家玩”。“進城”二字深深地刺傷了紅火,她顯然已被這座城市排除在城牆外邊了。前麵的路越走越黑,紅火什麽也看不到。身邊的那對如火如荼的戀人已經不見了,換上來的那對男女冷言冷語顯然正在鬧別扭。什麽都可以指望,惟獨不能指望愛情。

  紅火下車時才發現天空中飄起了小雪。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車站離校門口很遠,一個人走夜路就顯得更遠。紅火想這段路倒很像自己的婚姻,越走越黑,沒有盡頭。

  “早晚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紅火的母親每回見到她這樣咒她,每回她這樣說都好像能從人身上刮下來一層皮,讓紅火有一種血淋淋的疼痛感。紅火是不肯輕易認輸的人,她不願就這麽輕輕鬆鬆就輸給母親。母親是她在成長過程中樹立了多年的假想敵,母親叫她向東她偏要向西。她倒要做出點什麽來給母親看看,她時時處處想要證明自己,急得都快瘋了。她自認為聰明過人而又會把握機會,讓她在墳場這樣一年年地耗下去她是絕對不甘心的。

  學校大門已經關了。墳場這地方偏僻,晚上八九點鍾就變得冷冷清清,像一座無人的空城。

  看門人問:“這麽晚了才回?你幹嘛去啦?”

  紅火倦怠地一笑說:“嗨,現在的人,還能幹嘛?出去掙點錢唄。我在外麵兼了一份課,掙點外快回來。”

  紅火回家,見飯冷茶涼,家裏的燈開著,電視開著,左曉軍人卻不知跑哪家閑聊去了。紅火最恨丈夫有事沒事逮著誰跟誰聊,有時明明聽到他在隔壁跟人家侃得熱火朝天,好像遇著千年知己了似的。轉過身來邁進自家的門坎,頓時就跟吃了啞巴藥似的,一聲不吭,問什麽答什麽,有時問了也不說,讓紅火覺得很沒意思。

  “哎,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成天板著一張臉。”

  左曉軍把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一臉的“國際要聞”表情:“我對你怎麽不好啦?你倒是說說看。飯是我做的,菜是我買的,你一回來就吃你還想怎麽樣呀你。”

  “你在外麵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麽一回家就啞巴了?你去趟小賣部都得兩小時,見誰跟誰聊,怎麽一到我這兒就全變了?”

  “你讓我說什麽吧?”

  “算了算了,什麽也別說了。”

  左曉軍卻揪住她道:“你想聽什麽我給你說什麽,是相聲還是來段京劇,你可以隨便點。”

  “我想讓你閉嘴!”

  他倆像拳擊場上的對手一樣,碰上麵就忍不住想要過過招。左曉軍開始不覺得什麽,他是那種心境平和的男人,你就是告訴他明天早上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他還是照樣喝茶讀報看足球比賽。“生活有什麽大不了。”“無所謂。”這都是他的口頭禪。前段時間大雄辭掉學校的工作到外麵去開廣告公司,別的同事羨慕得不得了,曉軍卻把這事看得很淡,“錢多錢少還不是一樣過”。他在看一場不知哪國跟哪國踢的“歐洲足球錦標賽”,紅火最煩他關心那些不相幹的事,心裏憋著火,有機會就要放出來。

  “人家都是老公到外麵去掙錢,女的在家舒舒服服地當太太。你可倒好,成天看電視喝茶聊天,什麽狗屁球賽都落不下你,不錯眼珠地看上半天。報紙從頭看到尾,連征婚廣告你都看,難怪你前妻要跟你離呢,我算看透你了。”

  每回遇上這種情況左曉軍都是采取冷處理,他懶得跟她爭辯什麽。“跟女的沒理好講。”和湯勇、範維他們那幫哥們在一起的時候左曉軍常常這樣講。湯勇是離婚男人,範維是留守男士,二人都處於對女人求賢若渴的階段,並不覺得女人有多壞。朵朵和小麥都是絕對不可能嫁給他們的那類女孩,大夥在一塊玩玩,每回在一起就是喝酒跳舞瞎聊天,換女朋友就跟換個舞伴一樣快,這樣彼此都沒有心理負擔,說好就好,說散就散。

  紅火說左曉軍是受了壞朋友的影響才變成現在這樣兒的。“你別跟他們學,要學就跟好的學。你看人家大雄,以前跟你一樣是個窮餿餿的教員,現在人家一下海就發啦,對老婆又那麽好,對孩子也好,人家那才叫過日子哪。”

  紅火像給學生上課似地絮絮叨叨,這些話左曉軍都聽過一百遍了。他總是一聲不吭地關上電視,然後洗臉洗腳,上床睡覺。紅火湊上來問:“生氣啦?”左曉軍麵朝裏背對著她,不鹹不淡地說:“沒有。”

  “說你還不是為你好,曉軍你轉過來我問你一句話。”曉軍扒拉開她的手說:“別鬧了,我困著哪。”

  紅火望著曉軍的背影,覺得心裏一陣陣發冷。她真想把他揪起來好好跟他說說清楚,我們愛過嗎?我們至今還在相愛嗎?我們為什麽要拴在一起而又彼此傷害?滿肚子的話沒處說,紅火覺得自己都快要爆炸了。

  “早晚有一天你會後悔的。”紅火想,母親的話是對的。

  紅火近來把注意力轉移了一點,心思用到賺錢方麵去了,這樣左曉軍覺得身上的擔子似乎是輕了一點,身體和心靈都有了一種鬆綁的感覺。

  “哥們兒近來解放了。”

  他嘴角叨著煙在麻將桌上唏裏嘩啦洗著牌,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立起大拇指來往外翻著說:“哥們兒近來真的解放了,以後每個周末她都得上外頭去上課,咱們哥幾個就可以湊一起玩玩牌,聊聊天,放鬆放鬆了。”

  一個教物理的男老師一邊出牌一邊罵道:

  “女人都他媽的是勢利眼,誰掙錢多就跟誰,我算他媽的看透了。”他老婆上月剛跟一個小老板私奔了,難怪他對女人有仇。

  另一個說:

  “大雄都快被他老婆逼瘋了,在外麵什麽小買賣都幹過,那天我看他推著個自行車,那叫慘。”

  “不是說他在外麵混得不錯嘛?”左曉軍總聽紅火在耳邊嘮叨,說他混得如何如何好,一下海就發了之類的。關於他混得慘的另一個版本,他是在牌桌上才聽說的。

  物理老師說:“嚇,哪個在外麵混的人回來不打扮得油頭粉麵的?借錢也得充大款請哥幾個吃飯,手機掏出來打打,這行頭不就全齊啦?”

  “聽說他還在外麵販過魚呢,這事連他老婆都不知道。”

  大家一提起老婆來都有些提心吊膽。因為這院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不反對丈夫打牌的。乖點的在家說說也就算了,凶點的便要借機大鬧上場,“離婚離婚”的話,說得都跟順口溜一樣順口了。

  這個周末紅火本來是想兩個人在一起好好過的,傍晚臨出門兩人還膩在一起柔情蜜意了好一會兒。“我都不想去了,”紅火說,“往你身上一呆就哪兒都不想去了,哪兒都沒咱家好。”

  “別呀,跟人約好的課不去不行。聽話起來吧,晚上我做好飯等你回來。”

  “今天晚上你不許出去。”

  “我不出去。”

  “你發誓。”

  “我發誓。”

  每回出趟門紅火都搞得像生離死別,抱了又抱,親了又親,胳膊像繩索一般把對方纏得死死的,左曉軍每回都會想起她說過的那個武俠小說裏的情節:女魔頭把男魔頭的武功廢了,鎖上手銬腳鐐關進洞裏,一直把他囚禁成一堆白骨,就是為了跟他廝守一生一世。一想到這兒,曉軍就感到脖根發涼。

  紅火回來見曉軍不在家,一開始也並沒生氣,她見燈開著,電視機也開著,就知道曉軍肯定沒走遠。她一邊用遙控器調換頻道一邊用手指掂了塊桌上的菜吃。曉軍晚上燒了三樣菜:一個番茄肉排、一個芙蓉幹貝、一個香菇油菜,紅綠白三個碟子配在一起非常好看,可惜菜已經涼了。涼了的菜就像是既成事實的婚姻一樣,菜的內容還在,可菜的香氣卻已經完全跑光了。紅火覺得有些可惜。

  吃過飯紅火沒收碗,而是打了一大盆熱水舒舒服服地坐下來燙腳。窗外的雪已經越下越大了,每當有人踏著積雪咕噝咕噝從屋前走過,紅火就支起耳朵來細聽。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快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住不動了。紅火的心仿佛被他踏住,沉悶得快要窒息了。不知過了多久那隻腳才一點點地鬆開來,那聲音已經走遠了。

  紅火捂在被窩裏看電視。冬天的晚上她最喜歡這樣。遙控器握在手裏隨便換頻道,不喜歡這個故事可以換另一個。有時她想要是人生也能這樣就好了。她挑了一套他最喜歡的內衣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不好看便又脫下來。房間裏很冷,胳膊上浮著一層雞皮疙瘩,紅火光溜溜地鑽到被窩裏去了,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像一條白亮的閃著銀光的魚。

  十二點鍾已經過了,紅火的身體漸漸冷卻,像一支已經燒過了勁的枯炭,幹冷而又僵硬,紅火覺得非常的冷。後半夜沒曖氣,這四麵透風的破平房沒法兒不冷。鍾表嘀噠喃噠一下一下走得很響,紅火覺得自己像一具被人冷凍在墳裏的屍體,無人過問。

  紅火到物理老師家去掀牌桌的舉動轟動了全院。

  她穿拖鞋和一套單衣挨家挨戶去敲人家的門,見人就問看到左曉軍了沒有?所有的人見她直眉瞪眼披頭散發都以為她瘋了,搖搖頭趕緊把門關上。隻有政教室教哲學的那個博士把她拉進屋裏叫她別急讓她暖和暖和。

  “大雪天你會凍死的。”

  他給她倒了杯熱茶又拿了條毛毯給她。“你去東院的物理老師家看看,沒準他們幾個在那兒玩牌呢。”

  她推開毛毯就走,像一個中了魔的病人。

  仝博士一把撈住她的胳膊說:“何必那麽在意他呢?他對你不好就離開他好啦。”

  紅火用力一甩,把那人弄了個趔趄。她此刻力大無比,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她像瘋了的蠻牛一樣直衝衝地往前闖。她倒要弄個明白外麵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他這樣一夜一夜地不回來。她對他好,什麽都可以給他,並不要求他付出什麽。可他也太不把她當回事了。她沒有忘記他們今晚的約定,那是一個甜蜜而又重要的約定。她頂風冒雪急著喘著往回趕,就是為了早一點回來赴約。而他大概早就把他下午說過的話忘得一幹二淨了。紅火闖進物理老師家的時候他的牌走得正順。

  左曉軍是背對著門坐在物理老師家的門廳裏出牌的,湯勇的女友朵朵正伏在邊上看他出牌,當時湯勇也在。

  紅火在樓下看到湯勇那輛噴有“玩的就是心跳”字樣的花裏胡哨的車氣就不打一處來。心想著都是這幫子離了婚的爛朋友把左曉軍給帶壞了。她咯噔咯噔上樓,在黑暗裏腳步分外有力。她像一個雄赳赳的鬥士那樣砰地推開門,臉上掛著一絲令人不可思議的怪笑一步一步向眾人逼進。

  物理老師家的門廳不大,青煙和日光燈的蒼白光線冷凝成一幅扭曲變形的畫。

  所有人都看到紅火了,有的人還驚訝得張大了嘴巴,隻有左曉軍還在大聲叫嚷著“出牌出牌”,待他發現形勢不對回過頭來,紅火已劈手把他手中的牌打翻在地了。

  “你幹什麽你紅火?你瘋了啦?”

  紅火對他微微一笑,然後小拇指輕輕一鉤,整張牌桌就變得稀裏嘩啦了。那些象牙色的城牆紛紛倒下,發出好聽而清脆的聲響來。紅火拍拍手哈哈一笑,在眾人還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不見了。

  紅火的影子像輕飄而沒有質感的一片葉子。紅火站在暗處聽到有燈光的地方有人在罵她“瘋子”、“神經病”。她聽出其中叫得最響的是丈夫左曉軍的聲音。她在黑暗裏走得沒有一點聲音,像薄薄的雪片落在濕漉漉的泥地裏,無聲無息,一下子就不見了,甚至沒留下一點痕跡。

  紅火想起兒年前自己執意嫁給左曉軍的時候,也是像這樣一邊哭一邊往小包裏胡亂裝著東西,母親在一旁罵自己是神經病。然後她離開了家,飛蛾撲火般地投奔愛情。現在她也在收拾東西,一切都像錄相帶裏的重放鏡頭一樣,把事件顛倒過來童演一遍。她不知道她是在雪地裏走了怎樣一段夜路才打到一輛出租車的,也不知道是怎麽掏出身上許久未用的一把鑰匙捅開母親家的門鎖的。

  母親對她的深夜歸來沒有感到絲毫奇怪。母親坐在紅火走時的那盞燈下,似乎在刻意等待她的歸來。

  “你回來了,孩子。”

  燈光從頂部直射下來,由於那球型燈罩是金屬的,使得整個房間都有了一種金屬碎屑飛揚的感覺。母親的臉像版畫一樣黑白分明,但這仍使紅火感到親切,推開自己的房間,一切都還是自己走時的老樣子。母親站在她身後,母親說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

  紅火說,是的媽我後悔了。

  說完眼淚便嘩嘩地往下掉。母親臉上泛起了一絲微笑,稍縱既逝,那笑容很快就不見了。

  紅火扭亮床頭燈,見床頭櫃上放的那本書仍翻到她走時那一頁。那是一本英文版的愛情小說,情節紅火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但母親仍小心地替她封存著那一頁,像一個長長的充滿等待的破折號。紅火拉開小床上的那條布麵的紫花被,她從被頭上嗔到自己從前的味道。

  一夜無夢。無夢也好,紅火好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

  紅火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她躺在床上隱隱約約聽到外麵有人在說話。室內的光線由於窗簾沒拉開顯得有些昏暗。外麵還在下雪吧?紅火欠起身掀起窗簾的一角來往外看,見雪已經停了,但外麵還是白茫茫的一片。有車輪壓過路麵的清晰印跡,一陣風吹過,樹杈上的積雪撲啦啦地往下掉。紅火閉上眼什麽也不去想,但外屋談話的聲音卻一點不拉地落進她耳朵裏。

  “我女兒肯嫁給你這種人,你還不知足,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你也不想想我一個人把紅火拉扯大我容易嗎?她小時候生肺炎住進醫院,醫生往她頭皮上紮吊針,她哇地一聲哭出來,那針就好像紮在我心口上似的。我把她培養到大學畢業,本指望她有出息的,你看人家的孩子出國的出國,幹大事的幹大事,就我們家紅火,唉,她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是是,”紅火聽到左曉軍唯唯諾諾的聲音,“我們以後再也不鬧了,好好過日子就是了。”左曉軍嘴上這麽說,心裏卻裝了一肚子氣。什麽叫“我女兒肯嫁給你這種人”,我這種人怎麽啦?但他強忍著這種情緒,裝出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

  紅火好像還聽到左曉軍隱隱約約管自己的母親叫了一聲“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自打紅火跟左曉軍結婚,母親壓根就沒認過這個女婿,左曉軍是要麵子的人,人家不認,他也懶得去攀,就當紅火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沒爹沒媽算啦。

  紅火聽到母親接著又說:“你和紅火也都是二十七八歲的人了,都不小孩子了,早該懂點事了。紅火大學畢業都五年了,連個中級職稱還沒有,你們兩個不在正事上花點心思,反而把時間浪費在吵架鬧別扭上,讓我說你們什麽好呢。”

  紅火聽到左曉軍又跟母親說了許多貶低自己的話,就差把自己說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了。

  左曉軍推門進來的時候手腳很輕。他以為她還睡著,其實她已經醒了。紅火用被子把臉蒙上,她不想這麽快就原諒他。

  “紅火,我知道你已經醒了,起床跟我回去吧,有話咱們回家再說。”

  紅火忽地掀開被子道:“有什麽好說的,我走了你正好可以玩個夠。”

  “不玩了不玩了,我保證再也不玩了。可話也說回來了,不就是玩玩牌嘛,我又沒殺人放火犯男女關係問題,你犯得著生那麽大氣嘛。”

  “你還說這種話還說這種話?”紅火漲紅了臉又快哭出來了,“你這種態度是來認錯的嗎?”

  左曉軍在床邊上坐下來,盡量溫言軟語道:

  “好了好了,算我錯了還不行嗎?”

  “什麽叫算你錯了啊?本來就是你錯了。我出去的時候明明說好讓你等我回來的,你可倒好,黑燈瞎火的害我挨家挨戶的找,臉都丟盡了。”

  左曉軍見她話語軟下來就趁機一把把她拉進懷裏,連哄帶騙地說:“你麵子也掙足了風頭也出盡了,還不解氣的話就打我一下好啦。”

  紅火就真照著左曉軍的臉頰抽了一下,抽完了她就眉開眼笑了,曉軍卻感到一種受辱後的刺痛。她是要把我武功廢了,然後把我變成一堆白骨啊。女人啊,真是一種可怕的動物。左曉軍數米粒似地好歹咽下一碗飯,又聽紅火母親嘮叨了二十多遍,這才把老婆接回墳場。出租車上左曉軍問紅火:

  “你媽並不像你說的那麽壞嘛。”

  紅火說:“德行,我媽誇了你兩句,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吧?”

  “得了。”左曉軍把紅火擁進懷裏,兩人一路看著車窗外漂亮的夜景。

  北京這兩年變化很大,道路加寬,立交橋多得就像紹興水鄉一座連一座的的拱橋,令人眼花繚亂。那些幽藍色的好像巨型水晶堆砌起來的大廈,到了夜晚變得通體透亮,令人懷疑那是不是一座座用燈和光打出來的美麗幻影,也像一個個五彩繽紛的大氣泡。

  “曉軍,我們想辦法調一調好不好?調到城裏來,我們好好過日子,不管幹什麽,總比墳場強,墳場那鬼地方沒房子地點又偏,到了晚上死氣沉沉悶都悶死了。”

  “等評完中級職稱再說吧,反正沒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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