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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呼吸平靜,他用思想越過整個夜空,遠遠地進入宇宙記憶的深處,一直達到不動心境界的時候,先生的腦海中不再有任何思想的湧動,他的腦海就是世界——這是他召之即來的世界。

  ——[法國]讓-菲利普·圖森《浴室 先生 照相機》

  整個冬天紅火像動物一樣進入冬眠狀態。除了每星期固定的那麽幾堂課外,紅火就往她那間平房小屋裏一呆。誰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麽,想什麽。外界甚至有人傳說紅火因失戀而變得神經失常了。她木訥寡言,臉色蒼白如紙,又是那麽瘦削輕飄。她在院子裏來回走動的腳步聲輕如紙屑,她披一襲毛領黑鬥篷,像個幽靈似的在雪地上走。

  連紅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那些美麗的連環套似的夢境,已飄然遠去。紅火已過了做夢的年紀,開始變得務實起來。

  左曉軍就在這時走進紅火的視野裏。他們是老朋友了,因為熟得有些過分,彼此反倒變得麵目模糊起來。

  其實左曉軍喜歡紅火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他不是那種擅長表達的男人,卻是心中有主意的人。他有著堅毅而又性格化的外表,凡事喜歡說“無所謂”,認定了的事卻又非常在乎。在紅火最寂寞消沉的日子裏,左曉軍適時地出現在她麵前。他身材高大,舉止間很有些混然不覺的瀟灑。像左曉軍這類人,是很容易博得女性的好感的。

  “紅火,你開開門,我有話對你講!”

  左曉軍用腳把門踹得砰砰響。

  紅火已經在房間裏坐了整整三天了,那三天裏她沒課,便不出門,不吃也不喝,屋裏一點動靜也沒有。王冰冰挺個大肚子跑前跑後,她說這兩年這院裏連續死人,可別再出什麽事了。大雄說我把曉軍叫來,冰冰你快回屋歇著去。冰冰說歇什麽歇,離生還早呢。

  紅火在門裏聽到他倆你一句我一句扯著閑話,她感覺到一種真實的人生實在離自己很近。自己怎麽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樣安安穩穩過日子呢?她從抽屜裏拿出那麵圓鏡子來,梅超英在抽屜的角落裏目光怪異地看著她。她抹口紅的時候她就抹口紅,她梳頭的時候她也梳頭。紅火想這下完了,這樣下去真要步那吊死鬼的後塵了。左曉軍敲門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

  紅火把房門打開,出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如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披頭散發,尋死覓活,在人們都預料她快要成為墳場第二個梅超英的時候,她竟梳洗得頭發溜光的出現在人們麵前。

  人們驚恐的臉像一堵牆。紅火知道人們是來看結果的,絕食者的下場必定是麵色慘白,骨瘦如柴。學校裏在接連死了兩個教員之後,有人就在尋找第三個了。

  紅火梳著溜光的盤頭,戴了副寶藍色景泰藍大耳環。她化了非常精致的淺色粉妝,煙色眼影,誇張而高挑的彎弓形眉毛,桔色口紅,她出門那一刹真是亮豔極了。

  人群漸漸散去了,門口隻剩下一個人,那人的影子被偏西的太陽拉成一道斜影,影子的頂端正落在紅火的腳下。

  “有事嗎?”紅火挑了挑眉毛問。

  “我警告你紅火,以後再也不許這麽胡鬧了。”左曉軍一字一板地說完這句話,然後轉身離去。他的背影給紅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紅火想,以前怎麽沒注意過他的背影呢。

  這年冬天天氣似乎比往年要寒冷,平房外麵的土地凍得很硬。天很早就黑下來了,漫長的冬夜隻能在屋子裏呆著。平房裏暖氣不熱,紅火自己又不會生火,她隻有早早進被窩裏捂著,連學生的作業都拿到被窩裏去改。她對正在坐月子的王冰冰說:“跟你一樣,連我也坐月子了,母雞孵蛋似的都不敢動窩。”冰冰的屋裏很暖和,大雄在屋子當中放了一隻燒蜂窩煤的煤爐,屋外窗台底下堆放著碼放得相當整齊的蜂窩煤,煙囪裏飄著嫋嫋藍煙,一副居家過日子的景象。

  冰冰生了個大胖閨女,圓頭圓腦長得有些像大雄。大雄姓李,李姓太常見,別說在外麵,就是在墳場這所中專學校裏也是一抓一大把的。這樣冰冰兩口子就為給女兒起名字傷透了腦筋。大雄主張叫“晶晶”,冰冰堅決反對,因為上大學的時候冰冰有個死對頭同屋就叫晶晶。“那人最討厭了,是個是非精。”冰冰撇著嘴說道。

  大雄坐在床沿上一邊搓著尿布片子一邊苦思冥想,紅火笑道,你們這個名字怕是要起到明年去了。

  王冰冰靠在被垛上翻字典。冰冰是南京人,冰冰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對了,就叫她李莫愁好了。”大雄說:“好,莫愁這個名字好。”他倆就這麽莫愁莫愁的隨遇而安。紅火現在覺得這樣也挺好,與世無爭的過過小日子算了。墳場從前是個埋人的地方,現在所埋葬的卻是人的夢想。紅火想起有一次她曾經站在十五層樓上眺望整個城市,那些暗灰色的屋頂曾勾起她許多聯想。城市就是個巨大的墳場,紅火想,不要再做夢了吧。

  紅火從王冰冰屋裏出來,正遇上騎著自行車從外麵回來的左曉軍。

  “這麽晚了你幹嘛去了?”紅火一邊用鑰匙開鎖一邊問道。

  左曉軍用腳踢車蹬子,然後“哢啦哢啦”地鎖那車上的轉鎖。“到你屋裏暖和暖和。”他說。

  紅火白他一眼道:“到我屋裏暖和什麽,我屋裏又沒火。”

  “看見你人我就暖和。”他湊近紅火一點,半是開玩笑似地這麽說。兩人關上門開了一盞台燈,紅火點上電爐燒水,那隻小壺不一會兒就吃吃冒出白汽來了。“暖和一點兒了吧。”紅火瞥他一眼,見他拿著個打火機一下一下地打著,並不見他點煙,藍火苗跳一下就不見了,過一會兒又有一簇新的藍火苗在他眼前跳。

  紅火坐在床沿上看他,也不說話,兩人這麽悶了一會兒,左曉軍忽然問紅火:“星期天我想請你到我家吃飯,你去嗎?”

  “星期天我得回家。”

  “那就下星期。”

  “下星期我也——”

  “行了行了,就這麽定了。”

  紅火星期天回家,母親照例陰沉著臉。紅火也不拿好臉色給她看,兩人血紅著眼睛瞪來瞪去的,都想找個原由來大吵一架。紅火家新安了一架電話,母親說要一人出一半錢,“親兄弟,明算賬。”她振振有辭地說。

  紅火把兩千塊錢往桌上一拍說:“這是我賣身的錢,你拿去吧。”她想起費文革一張一張數著給她這筆錢時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傷心。

  “幹嘛說得那麽難聽呢,希望你找個條件好點的,還不是為你自己好,將來又不是我跟他過,其實這事關我屁事啊,你就是找個瞎子拐子我也無所謂。”

  話雖這麽說,其實她心裏是最在乎的。她把自己一生不順歸結到男人頭上,她要在女兒身上把這一切都撈回來。可惜紅火不爭氣,談了兩個能出國的男朋友都不翼而飛了。紅火母親暗地裏正四處托人,條件隻有一個:要找能出國的。

  她把東西都替女兒買好了,她就不信別人的女兒能出去,她一手培養起來的紅火就出不去。她就是要賭這口氣,拚老命也要把女兒弄出去。

  紅火卻過得一天比一天泄氣。她漸漸相信起命中注定這句話來了,她想起傳達室老頭替她算命時說的話來:紅火你的名字不好,火太旺了,肝火燒心。你人雖聰明,但將來注定一事無成。紅火當時聽了這番話,眉毛挑得老高。她哪信什麽命呀,她在學校裏受的教育是:路是人走出來的。她覺得眼前這個怪老頭挺可笑的。

  西屋裏的那兩口棺材大小的旅行箱已經爆滿了,那是紅火她媽為紅火出國準備的衣物。天知道她買這些真絲真皮真羊毛的東西得花去多少人民幣。在準備出國的人眼裏,國內的錢就跟不是錢了似的。一向省巴巴的紅火她媽,存錢存了一輩子,卻在幾天之內就花得差不多了。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有錢要花得是地方。我女兒就要出國了,沒兩身像樣的衣服怎麽成呢。”

  紅火每回聽母親跟鄰居家的阿姨講著類似的話,她便會別過臉去生怕讓人看見她潮乎乎的紅眼圈。她心中有一團又軟又酸的東西堵在那裏,讓她無法麵對自己的媽。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左曉軍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非常親切:“幹什麽呢你?”“我下午過來好了。”紅火在一張紙頭上記下他家的詳細地址和乘哪趟車,母親不安地盯在一旁,仿佛要出什麽大事了。

  那天下午天氣晴好。隆冬季節難得這樣的好天氣,特別是沒有風。沒有風紅火就可以把頭發披散開來,從背後看去齊齊的一排,形同綢緞。有風的日子這麽披著可不行,頭發特別容易亂。

  紅火上了電車。電車上人不算太多,幾乎人人都有座位。電車在一條古老的街道上蜿蜒穿行,路邊有許多讓人爽心悅目的店招牌,那個古色古香的“菩提緣”就讓紅火心悸了好半天。許多人都在平平常常地活著,紅火想,梅超英和雷國鳴的死,也許就是因為他們太不切實際了。

  左曉軍的家住在很不起眼的一片老式居民樓裏。這種五六十年代蓋的房子,過道窄小,沒有廳,房間卻比較大,跨度也比現在的房子要高些。紅火走進左曉軍的房間,發現裏麵空蕩蕩的,他的父母住在隔壁,這種房子一套隻有兩間。

  屋子裏的暖氣燒得很熱。“把外套脫了吧。”紅火一進門左曉軍就說。

  紅火覺得這個家有些怪裏怪氣的,空空的大房間什麽也不擺。“你覺得很奇怪吧?兩年前她出國的時候我們把東西全都賣了。”

  “真夠慘的。”

  “無所謂,現在這樣也挺好。”

  接下來紅火就覺得無話可說了。紅火是最不會安慰人的了,在家裏不是跟母親慪氣,就是覺得母親的話聽著別扭。即便是有時候紅火覺出母親的的確確是為她好,那也是過激的,變了味的,讓人無法消受的母愛。紅火同左曉軍談起她母親談起出國,這才找到了說話的由頭似的,幾乎不用思想,就把家裏的事情一古腦地倒給左曉軍。左曉軍聽後和稀泥似地說:“你媽媽是為你好。”他說話好像節約字似的用字盡量地少,這倒無形中加大了他語言的力度,使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他人一樣地寬厚博大。他的冷峻裏麵並不缺少溫情,他是鐵打的外表下麵藏著一隻溫情的芯子,那溫情擴張開來,成為最細膩的一種關愛。

  “你媽媽是為你好。”

  紅火在心裏又重溫了一遍,覺得左曉軍的話仿佛字字句句都值得細細咀嚼似的。

  冬日的陽光緩慢而疏懶地把老式木窗的窗欞一格一格地印在水泥地板上,她和他麵對麵坐在窗前,一時間忽然沒了話。

  “她——,她好看嗎?”

  “和你一樣,她也很要強。總之她挺不容易的,她這樣做也是沒辦法。”

  這是紅火在這個冬天所聽到的最溫暖的一句話。後來紅火發現,他們整個下午都在談論他的前妻,他一直是以一種平和寬容的語氣來談論他的前妻的,並不說她一句壞話。

  太陽偏西的時候,左曉軍起身到廚房去忙晚飯。紅火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說:“別忙了。要不然我們出去吃?”

  “你還能在飯館吃一輩子呀?”左曉軍用手掌按了一下紅火的頭頂,一字一頓地告訴她說:“你、我、我們大多數人,終歸是要買菜做飯生兒育女過日子的,這就是人生,就這麽簡單。”

  說完他便撇下紅火不管,一個人上廚房煮魚燒湯去了。

  墳場的夜晚,平房頂上的瓦片被風掀得嘩啦嘩啦直響,房門總像是有人在砰砰地敲著,風在空中打著呼哨,沒有人聲,連野貓都不見了,這樣的夜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守著一隻燒得很旺的爐火,爐火上坐著的那隻白亮的鋁鍋正在吃吃冒著白汽。紅火隔著蒸蒸的水氣望過去,那張膚色偏深的麵孔凝著銅像一般堅忍的表情。紅火第一次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去親近一個男人,紅火很想靠近他,什麽也不想。

  左曉軍讓紅火坐在他膝間,他手腳有些笨拙地摸她的頭發。多好的頭發啊,他喃喃地說。

  紅火一直背對著他,薄薄的肩胛骨直抵住他的堅硬發達的胸肌。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走遊,那裏麵滑得像絲。然後他撈起那蓬長發吻她的後脖頸,一隻手同時插進紅火那件寬大的毛衣,發現那裏麵空空蕩蕩的,居然什麽也沒穿。

  “你怎麽好像什麽也沒穿啊?”他貼她很近明知故問似地問她。

  “這種毛衣就要貼身穿的嘛。”紅火發覺自己此刻正像雪糕一樣一點點地融化掉,以前所有的爭鬥,心計,處心積慮都變得毫無意義,隻有眼前的爐火是真實的,粗壯的男人的手臂和他急促有力的呼吸是真實的。世上沒有什麽靠得住的東西,抓住一點算一點吧。

  他把她那件開領很大的毛衣向肩膀兩邊推去。紅火高聳的鎖骨、圓潤得像玉一樣的雙肩隨著褪下去的衣裳漸漸浮出海麵。他像剝花生仁一樣地細細剝紅火,他兩手一下一下輪流用著力,衣領到紅火飽滿的胸口處一下子卡住了,乳溝深刻而精晰地露出來。紅火拔出一條手臂,那毛衣就沒遮沒攔地向下滑去。紅火知道左曉軍是個很棒的男人,卻沒料到他有這麽好。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紅火跌入死亡的深淵,她放縱地喊叫,哭泣,下意識地扭動肢體。那夜他們整整做了一夜的愛,第二天一早,推開門來,天地一片雪白,兩人都覺得換了人間似的,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隔世感。

  紅火就這樣被徹底埋葬在墳場了,這是她事後才感覺出來的。女人陷在情愛裏,大腦便停止工作了。她一天到晚癡癡迷迷,顛三倒四,人軟得像根麵條,窗外又下著大雪,讓人除了熱被窩哪兒也不想去。

  他們就這樣不吃不喝地賴在床上,那張木床像靈柩一樣停留在雪地中央。

  “我願意這樣去死。”紅火說,“經曆了這一切,人生的大部分遊戲都顯得毫無意義。”

  “過了這一刻你就該不這麽想了。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他們閃電般地準備婚事是在春節以後。

  那間平房紅火本來是不打算收拾的,但左曉軍堅持要大興土木,“住一天就得舒服一天”,他揮汗如雨地正在平房前麵搬磚,褲角管卷得老高,頭發上膩著油和土。

  他們打算在平房外麵搭出一間小平房來。屋裏的牆也是左曉軍自己刷的,白石灰水濺得到處都是,地板上汪著一灘一灘的白色印跡,紅火的工作便是擦這些印子。

  地板已經很舊了,木頭稍一用力就會掉下來一塊。地下到處都是空洞,走在上麵咯吱咯吱響得厲害。紅火蹲在那裏一邊幹著一邊想,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不知要在這間破房子裏住多久。地板正在一塊塊地爛掉,房間裏彌漫著嗆人的石灰水的味道。左曉軍此刻忙得興頭正高,他是那種以發泄似地揮霍體力為樂趣的男人,他發達的肌肉被汗水抹得油亮,背心緊貼在身上。紅火已漸漸感覺到那種危險了,她想他們的石灰屋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墳。

  天快擦黑的時候他們打來一大盆清水彼此擦拭身體,房間裏的石灰水的味道越發濃重起來。整個房間都是空的,隻有一張床墊臨時擺放在地板中央,墳塚一樣肅穆莊嚴。

  “我夢見我把自己埋葬了,”紅火說,“身上的土越積越厚,越積越厚,後來我就不見了。”

  紅火因為結婚的事和母親搞僵了。紅火回去收拾過一回東西,正碰見那個常來找母親的男醫生在裏屋和母親神色詭秘地說著什麽。醫生姓孫,長刮臉,尖鼻頭,看什麽東西都好像是伸長了脖子去聞似的,是那種小裏小氣拘謹而又放不開的男人,這種男人和動不動就火冒三丈的母親倒是絕配的一對兒:一個緊鑼密鼓的時候,另一個就總是受氣包似的聽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紅火,你自己過來挑一個吧。”母親手上的一疊照片呈扇麵形展開,看上去猶如一把魔術師手裏的撲克牌。那個男人縮著脖子湊過來在照片上指指點點,唾沫星子濺到照片上的人臉上,紅火感到惡心。

  “都是具有出國條件的小夥子,或者人已經在國外了。”母親看得兩眼放光,直盯著那些照片頭也不抬地說,“你孫叔為你找對象的事可費了不少事呢。”待她抬起頭來與女兒的目光相遇的時候,她看到的是一雙森冷的狼眼,她從來也沒見過如此可怕的目光,她發現她嘴角在淌血。

  紅火是一言不發離開這個家的。要是她發火了反倒好,可她沒有。

  她緊咬著嘴唇一樣一樣收拾東西,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她最後看了眼從小到大住的那個房間,然後關上燈出來。她的嘴角一直在流血,手裏的一隻小黑包輕飄飄的不知道剛剛胡亂裝了些什麽。她離開這個家的時候聽到背後有人在說:“我早說過她神經有問題——”後麵的話紅火就無法聽清了。

  紅火是以一種飛蛾撲火的心情回到墳場的。她想既然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不屬於自己了,惟一可以指望的就隻有愛情這碼事了。這條像遊絲一樣的細線,係著紅火對生活全部熱情和希望。有愛總歸是好的,她想,像冰冰那樣做個平俗女人也沒什麽不可以。紅火想起幾年前她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到墳場來教書,總以為生活中的好事都在等著她似的,其實什麽也沒有。生活不過是一點點地把她的年輕時的好日子給耗盡了,讓她變得麻木了,遲鈍了,不再想什麽了,就這麽回事兒。

  緊接著春天就來了。

  紅火看到門前那條石頭鋪成的甬道兩旁,原本灰蓬蓬的冬青牆上浮出一層油亮的新綠來,那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反正冒出來了。地上到處都爬滿了灰褐色的略帶一點暗紅的楊樹毛毛,這些楊樹毛毛條條都像厚實的會爬會動的肉蟲子,紅火看得心裏又亂又麻。

  “肉蟲子”過後又來了楊絮。那是一種輕如雪片的東西,風吹到哪裏就把它帶到那裏。在那些有風的日子裏,紅火獨坐窗前,仰著臉,和那些輕盈絮片一起感受著隨風飄蕩的滋味。

  風把它們吹到哪裏它們就在那裏了,其實人差不多也是這樣的。

  左曉軍對新婚的日子是滿意的,他是那種比較容易滿足的男人,隻要吃好玩好就可以了,閑來就看看足球賽下下圍棋,心情極好,臉上放著油光,原先零零星星那幾顆粉刺也不見了,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說他越活越年輕了。

  左曉軍的這種與世無爭的勁兒多多少少也影響到紅火。紅火一心一意過起小日子來。

  紅火比較喜歡講究房間的擺設,她首先在柔軟方麵大做文章。她買來一些便宜的碎花細緞,那種柔和細膩的格調最適合用來裝飾房間。她朝西的大窗前鋪有一小塊橢圓形地毯,一隻藤編的針線笸籮盛著各色絲線,這是每個女人都想要的生活:盤腿坐在窗前飛針走線,針角細細的,密密的,偶爾哼上一兩句詞不達意的歌。陽光從窗子裏照射進來,被紅火一起縫到那些綢緞裏去,綢緞做成的寬大的複襇重褶老式窗簾和同色床罩,還有許許多多與之配套的泡沫軟墊。王冰冰抱著孩子過來串門,對紅火的創造力驚訝不已:“天哪,這屋子我簡直不敢進了!”

  “讓你的莫愁尿幹淨了再來。”

  “剛剛把過尿呢,我們莫愁一向最乖。”

  沒課的時候兩人總是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像真正的家庭婦女的樣兒。

  “咱們大學裏的功課全都白學了。”

  “可不是嘛,成天抱孩子洗尿布,沒一點勁。”

  兩個人東拉西扯閑聊天,太陽慢慢就偏西了。紅火這才想到也許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過下去了,身後將要亮起的燈光,是她此刻惟一的安慰。她看到西天一片血紅,有一群鳥兒正朝著太陽落山的地方拚命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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