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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窗子黑洞洞的。我在那裏等待著。過去,過去怎麽樣呢?

  ——[法國]西蒙娜·德·波伏瓦《被遺棄的婦人》

  在費文革那裏紅火才第一次體會到一點點屬於家庭的味道。那是空氣中沒有火藥味的,舒適寧靜的一種日子。離開了母親的責罵,紅火感到身心輕盈得直想飛。她整日處在一種失重狀態,輕飄飄地飛來飛去,忙這忙那,一點也不知道累。費文革有時攥住她一隻白皙小手往自已胡子拉紮的臉上拍拍說:“我真想跟你過一輩子呢。”

  “你這算什麽?”紅火的彎眉毛一時間揚得很高,把那隻手從他的手心裏抽回來說,“求婚嗎?”

  “就算是吧。不過我不要娶一個做飯收拾屋子的新娘,我舍不得你做這些事。”

  “我從小做慣了的,”紅火說,“我自己願意。”

  有一陣子他倆天天泡在屋裏,哪兒也不想去。無論白天晚上,臥室的窗簾都是拉得死死的。他們不分晝夜地連續做愛,激情像火山爆發那樣噴湧而出。紅火像一個被壓抑久了的人忽然之間得以抬頭了似的,那麽瘋狂地扭動身軀,蛇一樣的長發在空中翻卷漫舞,攪動著室內薄紫色的光線。紅火在這種時刻偶然想起墳場來,覺得那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紅火還在家裏舉辦了一次成功的PARTY,盡管來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可這絲毫也沒影響她的興致。她頭天晚上就列好菜單,把要買的東西一樣樣寫在紙上。她剛剛洗過淋浴,頭發濕淋淋地沾著水珠,用一隻彩色大夾子在腦後夾著,碎發像流蘇那樣七零八落地掛下來,使她看上去像一隻毛絨絨的小獅子狗。

  費文革手裏夾著一支煙,在電視前的沙發上坐著。紅火忙來忙去的身影牽動著他的視線,他一連串地吐著長長的煙圈,那煙圈一點點地放大,放大,最後落在了紅火的頭頂上。費文革感到自己好像施了魔法一般罩住這個女人,又覺得這個女人就像自己手中的牽線木偶,你怎麽擺弄她,她就怎麽跳舞,並且還自以為很快樂很滿足。

  “想什麽呢?我總覺著你憋一肚子壞水。”紅火頭也不抬地說。她正寫到啤酒和飲料那一項,拿不定主意該買什麽牌子的。

  費文革說:“對了,我是憋一肚子壞水。”然後他怪笑著湊過來,“我現在就想釋放釋放,就怕你不讓。”

  紅火推開他大叫討厭。紅火說你把我的賬單都弄亂了。

  費文革拿掉她手裏的東西說,做我的老婆還要什麽賬單,你高興買什麽就買什麽好了。他抱起哇哇大叫的紅火就往床上一扔,紅火剛剛寫單子用的一迭白紙雪片似地散了一地。

  次日的PARTY上紅火是出了風頭的。紅火一大早起來就嚷嚷著上街買菜,她穿了條短裙褲,褲管很大,遠看就像超短裙一樣。頭發編成雙辮式樣,辮穗長長地耷在胸前,係了亞麻色的辮繩,這和她腳上那雙細麻涼鞋相呼應,實在是野得可以。她一定要挽了費文革的手臂一道去,費文革最頭疼陪女人上街買東西,但又拗不過紅火,隻得跟了去。電梯上兩人手拉著手,相視一笑,電梯轉瞬從十五樓來到一樓。

  “你說別人會不會認為咱倆是一家子的?”跨出電梯紅火問費文革。

  費文革在陽光下眯起眼睛來看紅火。“你說呢?”他嘴角銜著一綹若有若無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長的,“像咱倆這樣還不算一家子嗎?”

  紅火把頭靠在他肩上說:“告訴你一件事你別生氣,我一開始跟你好是因為你挺有錢的。”

  “其實我是那種不可靠的男人,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後悔我也認了!”紅火窄沿帽下那雙眼睛,深陷在帽沿的陰影裏,那是至死不回的執拗神情,費文革感覺到這個叫紅火的女人的確像火,有她烈性的一麵。這正是她的可愛之處,同時也有幾分可怕。

  她在客人們麵前顯得落落大方,穿著也很自然得體,一點也不故做姿態。她給每一道菜都起了聳人聽聞的名字,什麽“墨菊”、“晚秋”之類的。“嗨,你這家夥行呀!”費文革偷空用胳膊肘頂頂紅火。

  “發型書上看來的,借用一下。”紅火衝他調皮地擠擠眼睛。

  “自助餐”過後有人提議要唱卡拉OK,大屏幕上出現了一行行打出來的繁體字歌詞和走來走去的泳裝美女,有些客人在鬼哭狼嗥,有些客人捧著麥克風像捧著戀人,細訴衷腸。費文革哪兒找也找不到紅火,最後發現她坐在貯藏室的一箱冰啤酒旁睡著了。

  暑假一過天就有些涼了。

  紅火返校是在開學後的第三天。在學生放假的這段日子裏,校園就像一所沒人居住的大空房子,野貓繁殖,野草瘋長。紅火再回到墳場的時候,心情就有些一落千丈的感覺,宛若身體的軀殼從那十五層樓的電梯上走下來了,而心卻丟在那上麵了。

  空調房間的好處在於不知道四季變化,紅火整個夏天都是在慵慵懶懶的沙發上度過的,沒有時間概念,昏天黑地。她有時貼身穿一條毛邊牛仔褲,上身就那麽裸著,她在地毯上走來走去,空氣裏到處都有她皮膚劃過的痕跡。她站在鏡前觀察自己,她想她目前的生存環境至少可以讓她少奮鬥二十年。說穿了人們忙來忙去不過是想改變環境,母親一生都不如願,她想幹什麽總也幹不成,於是才把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這樣想來紅火就有些理解母親了。

  紅火整個夏天就做了一件事:催著費文革快點結婚。

  那天費文革正打點機票證件準備飛往深圳。紅火對費文革生意上的事從不過問,她認為那是男人們的事,不懂的人最好什麽也別問。

  “乖乖等我回來,這是房門鑰匙。”

  紅火說:“你不在的時候我不會來的。”

  兩人在路口分手,一個去飛機場,一個回到墳場。

  紅火回學校碰到的第一個人是王冰冰。冰冰穿一件白底黑點的人造棉直統大袍子,腹部已明顯隆起,麵目浮腫,眼睛一下子小了許多。她那黑白分明的影子讓紅火愣了一下,紅火覺得有些不敢認她了,靠近她時有一股酸熱的濁氣。

  “對不起紅火,我們已經把你的東西搬到梅老師那屋裏去了,校長催我們結婚,我現在成了這樣子,不結婚也不成了。”

  紅火不敢抬頭看冰冰那雙浮腫的眼睛。紅火走過那排牆皮剝落的平房,來到盡頭那一間——梅超英曾經住過的房間。

  房門敞著,顯然是被人撬開的。房間裏落滿了灰,桌上放著一把梳子和一管唇膏,好像主人剛剛離去的樣子。紅火想梅超英死前一定是化了妝的,血紅的嘴唇和她吊死那天穿的黑色衣裙形成鮮明對比。遠處隱約傳來秋千吱嘎作響的聲音。起風了。紅火想。

  紅火開始收拾屋子,她把梅超英用過的一些小東西放進一隻紙袋裏,抽屜裏還有她的幾封信。牆上那張照片是用鏡框框著的,照片上那個女人神色迷離。紅火盯住那女人看了一會兒,發現那女人也在看她,目光森冷而可怕。紅火把那張照片摘下來塞進抽屜,發現那目光從抽屜縫裏射出來,轉來轉去總是跟著她。這天晚上紅火把左曉軍叫來陪她聊天。這院子裏左曉軍是她惟一信得過的人,有什麽事都找他。左曉軍帶來兩袋速凍水餃和一瓶啤酒。“你這兒有電爐嗎?”他一進來就問。

  “都是那死鬼的東西,我不敢用。”紅火哭喪著臉嘟著嘴。

  左曉軍把牆角那隻800瓦的電爐插頭捅進去的時候,電燈光一明一暗飄忽不定,使整個墳場都顯得風雨飄搖。熱氣逐漸冒了出來,小鐵鍋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

  “你怎麽還不去日本?出國這種事我可知道,夜長夢多。”

  紅火用勺子背在鍋裏攪著,鍋子裏的水旋轉起來,餃子一個一個地沿鍋邊下下去,在鍋裏打著旋。

  左曉軍笑道:“什麽夜長夢多,我無所謂。”

  紅火見他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也懶得跟他多說,一門心思盯著鍋裏浮起的泡沫。那泡沫越湧越多,一個泡破滅了馬上又有另一個更大更有規模的泡拱起來。紅火胸中湧動著許多這樣的泡沫。

  左曉軍說,我們何不把大雄兩口子叫過來一起喝酒聊天,大家都挺悶得慌的。紅火把勺子交給左曉軍看著鍋,自己轉身去喊王冰冰。冰冰和大雄不一會兒就出現在她的視野裏,他倆走在一塊的姿態讓紅火感到有些難為情。在陽光下一對男女呈現著做愛的結果。紅火忽然對男女相親這碼事生起一股又是厭惡又是害怕的感覺。

  四個人吃過飯便湊成一桌玩牌,但玩得有些心不在焉,東一張牌西一張牌地亂出,以聊天為主,最後話題落到左曉軍的同屋數學老師雷國鳴身上來。

  “聽說他要到中關村數學所門口去擺擂台。他說他證明了一個世界上沒人能證明的數學命題,可是沒人相信他,都當他是在說瘋話。”

  大雄說:“科學院門口常常有扯大旗拉橫幅叫嚷著要打擂的,其實有的人連初中水平都不到。”

  “出牌,出牌!”冰冰擠著一雙浮腫的小眼睛說,“管那些人幹什麽!”

  雷國鳴的演算,已到了白熱化的階段,他的心情就像雷雨前燠熱的天氣,煩悶不安。他總說胸悶胸悶,把自己的胸腔敲得咚咚響。“總有一天要出大事的。”左曉軍甩了三張黑桃尖,像個麵目嚴峻的預言家。

  紅火周末回家,又和母親大吵一架。

  紅火現在一想起“家”這個字來,頭皮就發麻。母親瞪著一雙燈籠眼等她回來,然後好戲就算開場了。

  “又被哪個男的甩了吧?”她目光咄咄逼人,唾沫星子濺到紅火臉上來。

  紅火說:“你幹嘛不盼點好事呢?說話又那麽難聽。”母親說我看還是出國的好,這種男的靠不住的。接著又說誰誰誰家的女兒已經在加拿大定居了,還說她同事的女兒如何費盡心機想要嫁老外的事,說得眉飛色舞。正在菜板上切菜的紅火真想回身給她那麽一下子——這一刀正捅在她胸窩子上。

  她說著說著就不動了,嘮叨聲嘎然而止,然後是她那胖大的身軀砰然倒地的聲音,連帶著廚房的盆盆罐罐一起摔得粉碎。

  “我殺了我母親。”

  紅火被這念頭嚇出一身冷汗。雖然這念頭像雲彩似的很快就飄過去了,可還是在她心頭留下陰影。瓦盆裏裝著一些剁好的排骨,積了小半盆涼水,有烏紫的血水漾在上麵,紅火對著那盆血水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懷疑她神經有問題。”紅火聽到母親正跟裏屋常來的那個男醫生竊竊私語。紅火砰地推開門,兩眼噴火地站立在他們麵前。

  街上的人全都木著一張臉,臉色像樹皮。紅火走得很快,她感到街上的行人紛紛閃出一條道來,呈人字型向兩邊分開。紅火想不是別人瘋了就是自己瘋了。她在商店的鏡子裏終於看到自己的臉:麵色慘白,下巴頦尖成了錐子,嘴唇上沒有一點血色。

  紅火上了一輛黃“麵的”,歪歪扭扭總算到了費文革公寓。她靠在電梯的牆上大口喘著氣,電梯上升的壓力使她難受極了。

  紅火第一次使用這把鑰匙。她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她把門反鎖上,然後頹然地倒在那張大床上不動了。就這樣一直睡到晚上,一覺醒來窗外已是滿天星星了。有風吹動窗簾,吹動紅火的寬袍大袖,十五層陽台就像伸到空中的一隻手,托舉著一個臨風而舞的女人。

  紅火看到遠遠近近的塔樓形狀都很相似,還可以看到許多低矮房屋的屋頂,那屋頂的景象使人浮想聯翩,那是暗的,灰的,沉寂的,死的。站在十五層樓的陽台上,紅火忽然感到整個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場。

  那本護照是在衣櫥裏翻出來的。那暗綠色的封皮,紅火曾經見過,並為之奮鬥過多年。在紅火對出國已經死了心的今天,這本護照對紅火無疑是個不小刺激。費文革在紅火麵前從未提過出國的事,這裏麵似乎隱含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左曉軍離婚了,左曉軍在跟紅火敘述這件事的時候,語氣相當平淡:“她在日本又有了。”“無所謂。”左曉軍又重複了一遍他的這句口頭禪,他用這句話來概括一切,解釋一切,這也可以說就是他的人生觀。

  在紅火日夜盼望著男朋友回來結婚的那段日子裏,學校裏還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數學老師雷國鳴猝死在演算紙旁。紅火視這件事為一個不祥的征兆。同樣是經過了漫長的折磨和等待,他一心想去數學所門口打擂,她一心想嫁給一個男人。他的猝死並沒有在學校引起多大轟動,校長像了卻了一樁心事似地說:“這回不用擔心他到科學院門口去鬧事了。”

  追悼會是在八寶山第二告別室開的。氣氛較為平靜,沒見有人哭泣。雷國鳴連一個親屬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人為他大哭大鬧。同事們為他戴白花,也是一出門立刻就要摘了的。他躺在那裏好像還是平時胸悶的樣子,兩手放在胸前。這就是他勞碌一生的結果,其實什麽結果也沒有。一想到這兒紅火雙淚長流,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為死者,其實她是為自己。

  紅火在梅超英的屋裏夜夜惡夢。她夢見費文革翻箱倒櫃尋找那本護照時的情形,又夢見那本護照已經被她扔進火裏燒掉了。亂夢顛倒,這又被紅火認為是不祥之兆。後來事情一樣樣變為現實,費文革的一個朋友出事了,費文革害怕被卷進去,他已辦好了全套的出國手續,隨時準備出逃。

  紅火最後一次走近那幢十五層塔樓的時候,心裏已經明白了一切,那就是這一回她又賭輸了。她像一個屢戰屢敗的賭徒,一下子輸紅了眼,“我不要你的誓言,我要你帶我走!”她用血紅的眼睛盯著他不放,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肚似的。然後她開始砸東西了,一陣乒乒乓乓過後,費文革抱著胳膊冷笑道:“你砸夠了吧?”紅火把最後一隻茶杯扔向那麵玻璃牆,整個家轟地一聲裂成兩半,所有的圖案都扭曲了,裂變了,爆炸了。

  紅火是從十五層樓上一級一級走下來的,因為電梯壞了。她每走了一層,那一層的路燈便無聲無息自動熄滅了,眼前一片漆黑。紅火想起自己巧遇費文革的時候,他就是戴著麵具的,那是一個假麵舞會,誰也看不清誰。

  紅火獨自一人回到墳場。月亮很亮也很圓,紅火下了末班車,走在回墳場的路上。紅火發現路邊的果樹好像在一夜之間就把葉子給脫盡了,樹尖上光禿禿的,鉤著一些長長短短被人扔掉的破碎的塑料袋,一片片被風舞動起來,像送葬的隊伍手舉白幡迎麵而來。那支行走的隊伍啞然無語,像潛在黑暗裏的一支暗流,浩浩蕩蕩滾滾而來。紅火想,他們是來為自己送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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