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深夜收看“危險檔案”節目,母親和小夏都去睡了,我一個人縮在沙發裏看電視。我不怎麽怕黑,我關了所有的燈,隻有屏幕那個方塊亮著。“危險檔案”正在講述一個好不容易考上大學的學生失蹤的事,先晃了一下那個男學生的照片,目光呆板,看起來像個在逃犯。鏡頭再一晃,就出現了他們全家人對著糠頭哭訴的情景;學生的父親說,阿輝,你快回來吧。無論發生了什麽你都回來吧。就是不上學了也回來吧。
這幾句話使我心裏“硌噔”一下。
如果有可能我也會對春日原野說這幾句話。
我常常看見春日原野走進來,他正要班大秋兒打招呼,突然看見了我,他愣了一下,然後,調頭就走。發生的場景是變化的,有時是在冷氣開得很足的會議室,有時是在熱得要死的大學教室。有時是在我和朋友常去的某個歌廳,有時又是一個極陌生的環境。
我想,春日原野此刻一定呆在某個我意想不到的地方,他一定有什麽難言之隱,他頻頻走進我的夢境,是在向我暗示什麽。也許我該找雜個自稱是春日康野的婚外情人的女人談談,把她給我的那筆錢同去。那筆錢是她買斷我的小說版權的,當時我信以為真,現在想來,如夢想買斷的也許是別的什麽東西。
可把那筆錢退回去又談何容易。那個聰明的女人,一開始就防著這一手,她讓手下人蒙住我的眼睛把我送進那座大廈,大廈裏的電梯、走廊、門牌號碼都顯得古裏古怪,與一般的商用大度完全不同。事情明擺著,她是想用那筆錢了斷我與春日原野的關係,她這樣做也太欺負人了。
在我的生活中,與如夢有關係的人和事統統不見了,電視版權買去也不見他們拍攝,中間人一個個都躲著不見,如夢的那個女助手一個月前出國了,就連以前常常在遊泳館碰麵的那個梁詩濤也不麵了,他們那夥人就像一個秘密的地下集團,有著嚴格的紀律和行動綱領,他們分工明確,行蹤詭秘,他們表麵上做影視劇本經紀,暗地裏可能還做別的。
我正一個人呆在房間裏胡思亂想,電話鈴突然響了。
“喂——”我的聲音在夜空裏如遊絲樣傳出去。
大崔從電話裏冒冒失失地冒出來。
“是我呀。”他說,“睡了?”
“還沒。”
“在幹嘛呢?”
“沒於嘛,呆著,想心事。”
是不是想——
“哎。”我忽然打斷他說,“我想把如夢給我的那筆錢退回去。”
“我看你還是箅了吧,現在的人都是想方設法把別人口袋裏的錢掏出來,放進自己口袋,你可倒好,退回去我看你還是箅了吧。”他接連說了,兩遑“箅了吧”,說得我心裏很不舒服,就跟我是個傻瓜似的,就跟這世上就他聰明似的。
窗外的天越變越黑,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一隻驚慌失措鳥兒,在我的窗台上停了一分鍾,然後著急忙慌地朝著黑沉沉的天空飛去。
大崔還在我耳邊沒完沒了地說著什麽。我把電話擱在一邊,手指開始在電腦土敲字。我腦子開始出現迷亂狀態,我想不起前麵寫過的一個人的名字來,又懶得把前麵所有文件都一一打開來看,我就又給那人起了個新名字後來又覺不妥,就於脆把他安排去了西藏。
——喂喂,你還在聽嗎?
——我怎麽聽到奇怪的聲音。
——明天你能來嗎?沒別的安排吧……
放下電話後,我才想起我該跟他聊聊在逃犯王了。明天的約會一定又是一場豔情的約會,不適合談任何我想談的話題。我和大崔的約會差不多總在重複同一模式:很少的交談,很多的纏綿,好像到一起就是為了做愛,別的事一概免談。
[妮蕾小說複印件]
丁香感覺到一種撲麵而來的危險氣息,那種氣息是與青革好聞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她看到一排黑黢黢的平房,隻在房角處孤零零吊著一盞燈,有風吹來,那盞燈就搖晃起來,四周的樹影、曬衣服的木樁全都跟著搖動似有許多埋伏著的人影忽然動了起來,丁香不由得抓住那個男的手,後來就再也沒有掙脫出來。
男人騰出一隻手來,從兜裏摸出鑰匙開門。
門開。他用腿把門撞上。
他開始脫她身上的衣服,牙齒格格地抖著,像一個正在發高燒打擺子的病人。丁香接待過的男人也不算少了,可她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起風了,窗簾外的樹影忽然像醉了似的瘋狂舞蹈起來。燈放太了樹的影子,使它們看上去極像一個個比例巨大的男人。
突然間,“砰”地一聲,不知是什麽擊中了那盞燈,還是那盞燈耐不住寂寞,一頭撞向南牆,“砰”地一聲過後,光就不存在了。
丁香掉進一個全黑的世界,直至她死,再也沒見過光亮。
[複印件結束]
妮蕾這篇小說是在王了殺人之前寫的,但許多細節都使我想起王了,就像是妮蕾設計了一個殺人遊戲,王了按照妮蕾寫的步驟,步一步走過來,直到把那個三陪女殺掉。
耳邊響起了王菲的《再見蜜火蟲》,聲音飆忽不定,美得難以形容。妮曹筆下的故事,在這種飄忽的聲音裏如電影般一張張畫麵徐徐打開。我看到接近黃昏的公路、一閃一閃血紅的車燈、在風中搖曳的荒草、迷夢一樣的眼猜、接近死亡的無事女孩。
我看見故事中的許多畫麵。它們就在我眼前。
§§§二
我在飯店大堂的咖啡座等大崔,不知他要搞什麽名堂。我不斷喝著一杯冰可樂,很快就有了尿意(尿意與性欲有時很難區分)。我想上趟洗手間,可又怕我剛一起身大崔就來了,我想一眼就看到他而不想兩個人找來找去。
這時候,我看到一個麵色陰雜男人,他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慌裏慌張就走到酒店深處去了。
我想起妮蕾小說中的一些畫麵,我仿佛看到了小說中的(或者同時也是現實中的)那個在逃犯。我緊張得手直抖,玻璃杯中的可樂發出撲簌簌的響聲,那種聲響一開始是很微弱的、可是,兩秒之後,那聲響大得就像海浪一樣,嘩啦啦直響。
我環顧西周,並未看到室內瀑布。
我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我用左手壓住右手,我用牙齒咬住舌頭,我對自己說就好了就好了。由於呼吸受到限製,我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我不得不放開右手放開呼吸放開所有謅己在自己身上製造的障礙。右手沒了壓力,繼續抖起來,像個會跳舞的小人兒似地,在桌麵上動著。桌麵也按捺不住,蠹蠢欲動起來,先是玻璃杯和果盤,然後整個桌麵都抖起來,我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這一切,不知該怎麽辦?
——你怎麽啦?
——也許不是呢。
——你肯定看錯了。
我耳邊斷斷續續聽到有人在跟我說。
然後他替我結了賬。
然後我們上樓。
§§§三
很高檔的酒店,我們走在樓道裏,腳步聲被吸走了,四周寂靜無聲。大崔和平時一樣拉著我的手,不時捏一下我的手指。我們一直沒有機會對視,事實上,我還在想在逃犯的“你還在想那事?!大崔打開隊”邊開燈產邊問我。
我看著他,心裏乎靜許多,把頭抵在他痏上,聞到那股特殊的體味。女人的嗅覺要比男人靈幾倍,跟不跟這個男的好,有時一聞就知道。體味就像密碼一樣重要,或者說,體味是男人開啟女人的一把鋼匙。
窗外是霓虹交錯的夜。
我和他站在大玻璃窗前,關掉大大小小所有的燈。
他心滿意足地平躺枕上,腦袋底下還壓著一隻胳膊。
他心滿意足地吸煙。
我開燈,光著腳在地扳土走來走丟。這時我聽到大崔淡淡地說一句:“玫瑰,咱們結婚好不好?”
說什麽呢你?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你不是在開玩笑?”
他慢吞吞地吸煙,再慢吞吞地把它們都吐出來。
“我是說真的。”他說。
§§§四
第二天早上,大崔說要開會,讓我多睡一會兒,我翻了一個身,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麽,就又睡著了。我聽到大崔輕輕把門帶上的聲音,我睡得很安穩,以至於有人推門進來我都不知道。
那人穿著一雙很髒的旅遊鞋,走起路來像貓樣輕。他坐在離床較遠的園椅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用手指挖著鼻孔。
“你醒啦?”
他垂著眼,並未看我,卻問我是不是醒了。我覺得這個人的名字就在我嘴邊上,可等我剛一張嘴,那名字就像長腿似的從我嘴邊跑掉了。我從床上坐起來,一想到自己的頭發可能亂蓬蓬的,我就希望眼前這個坐在椅子上的人馬上消失(最好是從窗簾後麵消失,像電影裏那樣。下一個鏡頭是拍攝有人從高樓墜地的場麵,那人四肢張得很開累贅的衣服似乎風,因此降低了他墜落的速度)。
他說:“是的,我馬上就走,不用你轟我,我馬上就走。”
他又說:“我冒這麽大風險來找你,可不是吃飽了撐的,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是為你好。”
說著,他的臉忽然離開他原來的麵孔,像蛇的眼睛那樣彈出來、貼近我,他的臉在我眼睛裏產生了某種變形,就像我從魚眼廣角鏡裏看到的離得過近的人臉,鼻子下陷,兩隻眼分得很開。
我告訴你告訴腦訴你——
他的聲音變成一種喋喋不休的耳語,他說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如夢嗎,我告訴你如何才能找到如夢,亞運村熊貓環島往東,第三座樓,A706房間,你可以找到那個你曾經見過的女助手。
他說,記住,你隻有把那筆錢還給如夢,她才有可能放了你丈夫春日原野。
他說,那是他們打的一個賭。
打的一個賭;
一個賭;
賭——
他的聲音漸小漸弱,他的人形隨著漸小的聲音像化了的錯燭那樣,漸漸變矮直至消失。什麽也沒留下,沒有聲音,沒有人影。
大崔坐在椅子上吸煙等我雇來。
他坐的位置就是剛才那人坐的位置……等等,我好像想起來了,剛才那人的臉我認識,他是在逃犯王了。
我從床上跳起來,撩開窗簾、掀開窗紗,大崔嘴裏銜著煙說怎麽啦怎麽你到底找什麽嘛。我說剛才那人在哪兒幾分鍾之前還在呢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那是他們打的一個賭你知道嗎他們在打賭。
大崔緊緊抱住我說:“玫瑰,你大概受什麽剌激了吧?”
“不,那是真的。”我說。
“你別這樣,怪嚇人的。”
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在逃犯玉了怎麽一下子變成了大崔,我確信我沒有做夢;我是一直醒著的,也許我醒著的時候是夢著,夢著的時候是醒著,是我自己把它們摘反了。總之,這世界亂成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