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梓紫走了以後,母親的診所裏就一直缺個幫手,招聘一名護士的告示巳經貼出去好多天了,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大概現在剛從護校畢業的女孩都願意去大醫院當護士,而不願來我母親這種小的美容診所,雖然母親這裏的工資,可能是大醫院工資的幾倍,但她們還是願意去大醫院。
在母親等幫手那段日子,母親幾乎推掉了所有預約的病人,她變得鬱鬱寡歡,整日坐在一層客廳的一張扶手椅上,看著窗外的一個什麽地方發呆。我因為幫不上母親什麽忙,也不好說什麽,我所能做的就是暗地告訴保姆小夏,多弄幾樣好吃的菜,小夏抬起毛茸茸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是。
母親說,小夏和上次來的那個替工是一對兒。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我不希望是真的,這個家可再也經不起出什麽事了,阿梓紫突然懷孕的事就已經折騰得大家夠嗆了,但願這個小夏不要再鬧出什麽亂子來。
我一直在尋找小黃可妮蕾說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個人了,線索到這裏也就斷了。春日原野好像已被人埋進了地下,任何與他有聯係的人統統與他斷了關係,要麽不記得了,要麽很久以前通過電話,反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至於說今天的春日原野在什麽地方、幹什麽,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
有一天晚上,我們三個女人一起吃了小夏拿手的肉末炒麵和菠菜蛋花湯。母親說,炒麵不錯。我心裏很高興。母親好久沒說什麽東西她喜歡吃了,我心裏清楚母親最想要的是什麽,可是我沒法兒幫她。有時母親會突然提起阿梓紫,像是自言自己語又像是說給我聽,她說也不知阿梓紫生了沒有,是男孩女孩。
我故意不接話茬,我怕母親又有什麽奇怪想法,比如說讓我去看看那女護士之類。
“她又沒結婚,一個人也不知怎麽生活。”母親唉聲歎氣地說。
我仍不接話茬,害怕跟母親談起此事。晚飯後家裏很靜,母親在音響裏放進一張奇怪的唱片,我從來也沒聽過那種聲音。母親說,這是一個來自冰島的組合,難怪他們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的。
阿威就是在這種聲音裏出現在我家客廳的。
阿威是個男護士,他說他是來應聘的。
“應聘?”
母親端坐在扶手椅上,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以應聘名義闖進我家的男人。
“我是一個男護士。”阿威說,“大街上看到您貼的廣告,就來了。”說著,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張紙來,“嘩”地一抖,拿給我們看。
母親表情威嚴地對那人說:既然是男護士,那就留下來試試。
§§§二
第二天上午,母親的眼珠美容院來了一個客人,大熱天臉上遮著黑紗,戴一副比臉還大的墨鏡,扭著又長又細的腰晃進門來。
當時我和母親還有那個新來的名叫阿威的男人正坐在客廳裏聊天,阿威很會說笑話他一開口總是把我們逗笑,看得出來,母親已經接受他成為她的助手,雖然男護士比較罕見,但母親覺得阿威人還不錯,聰明又能幹,是個不可多得的助手。
臉上遮著黑紗的女子,站在客廳中央,變魔術似地一圏卸她頭上的黑紗,我們都看呆了,我們還以為她怎麽了呢,其實她什麽事也沒有,她隻是怕人認出她來,她說她來“眼珠”做整容手術,是絕對不能讓娛樂記者知道的,他們會把消息登在娛樂版頭條,他們會說“女明星陳楚紅整容有術,原來美麗也可偽造”。她說這話的時候,用手比劃了一個姿勢,她真不愧是個演員,她用手那麽一比劃,仿佛真有一張大幅標埋的報紙出現在大家眼前。
“你是陳楚紅?”阿威用不信任的眼光盯著她臉看。近來電視裏正在熱播陳楚紅主演的二十四集電視連續劇《你如此多情》,她在戲裏扮演一個患有絕症沒父沒母又沒錢的女孩小涓。她的男朋友是個在酒吧裏唱歌的人,沒有麵定職業,也沒有什麽錢。陳楚紅在裏麵一天到晚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我一開始可憐她,可看著看著就有點討厭她了。
陳楚紅說:“你們都看我的演電視劇了吧?”
阿威說:“偶然看看。”
“哦,聽說反響不錯呢,你們該好好看看。”
她說話的口氣令人煩,她說她今年三十一歲,來“眼珠”是來做眼部拉皮手術,順便對她的眼袋進行抽脂。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袋。她有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兩個青腫眼袋,像是長年累月睡不好覺所有的毒素都跑到那個地方去了。晚上我看《你如此多情》的時候,在電視裏我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袋,以前我怎麽從來也沒注意過呢。
他們在樓下說話,我就上樓去了。剛一進房間就聽到電話鈴響,我一接卻又斷了。我正尿磨著是誰打過來的,電話鈴倒又響起來。我趕緊拿起來聽,裏麵有個男聲說:
“玫瑰嗎,在幹什麽呢?”
我在努力回憶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我以前好像挺熟悉的,但後來我和這個人有一段不來往了。
“想不起來了吧。”那人說,“我是杜小偉呀。”
“杜小偉?”
“對啊,有天我在半路上碰到你,你還問我妮蕾的地址呢——對了,你找到妮蕾了嗎?”
我終於回憶起那個下雨天,我打車碰到杜小偉,我們濕漉漉地擠在一個車裏,我向他問起妮蕾的下落,他翻出一個電話本,找出妮蕾的電話,用手點著說,“她最近好像不太好。”說完這句話,他就下車了,謎一樣地快。
我說:“哦,我見到妮蕾了。”
他說:“哪天聚聚吧,幾個老朋友一塊。”
§§§三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為何你從不放棄漂泊——
妮蕾唱《哭砂》的時候,包間裏的燈暗下來,我們一下子又回到了幾年前,閃動的畫麵,說笑的男女,晃動的燈影,飄浮的裙擺。
跳舞吧——
我沒看清他的臉,幾年不見,麵目都變得有些模糊了,我和一張模糊的臉一起旋轉起來,盡管轉得很慢,可我還是感到頭暈,時間指針就在這種眩暈中被人悄悄調整了,我記得聚會的那個晚上,我就要遇到春日原野了。
“我空空的手上沒有寶石和翅膀……我的心已四分五裂……”就是在這首歌之後,杜小偉從兜裏掏出形狀瘦長的手機(在幾年前這種款式是已經箅相當小巧的了),呼了一個人。
“小偉,快來唱歌。幹嘛呢你?呼誰呢?”
杜小偉說:“一個叫春日原野的編輯。”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春日原野”這個名字,我一點預感都沒有,不知道這個名字將在不久的將來進入我的生活,攪動我,擠壓我,讓我牽腸掛肚,讓我快樂痛苦,讓我興奮讓我失落,讓我笑讓我哭,這些事先都無法預料,在杜小偉掏出手機(大概是為了顯擺,因為當時大家都沒有手機)撥打春日原野的尋呼號的時候,有人在唱李宗盛的經典老歌《煩人歌》“多少男子漢,一怒為紅顏”的時候,其他人就跟著一起唱,回聲如潮水般湧起,我在這種如潮水般湧起的回聲中對未來一無所知,事後我想,也許是杜小偉的一個偶然行為(他想亮亮他的新手機)改變了我的一生,再仔細想想,人活著本來就是一次偶然。
跳完舞,麵目模糊的男子又把我送回原處。杜小偉呼了人,在等待回應。
我突然感到莫名地緊張,事情發生的順序跟上回一模一樣,難道時間指針真的被人調整了?難道我們果真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夜裏,輪到我的故事還沒有發生?那段愛情還隱在時間深處,有一束小小的電子信號牽引著他,呼他速回電話。
他果真速回了電話。
“幹嘛?”
他幹巴巴地問呼他的人。
杜小偉忙說:“不幹嘛——玩唄。你忙嗎?不忙就來唱歌吧。”
這時我還沒感覺到將要到來的人和我有關,有時一段時間誰也沒唱什麽歌,好像都困了似的,各自捲縮在沙發的角落裏,打著盹。音響裏播放著無人的舞步,所有的鼓點都踏空。
門口出現了一個人——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閉上眼默念,但願時間輪回,那段故事重來——
我看見春日原野走進來。他走進來的速度很慢,好像放慢了速度的電影鏡頭,他滿臉笑容春風得意正要跟大家夥打招呼,突然之間看見了,我正要開口說話,他人影一下子沒了。我追了出去,在迷宮似的歌廳走廊裏衝來衝去,好像才找到出口,我使勁推那玻璃門,玻璃門卻像被釘死了一般,紋絲不動。
回來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我剛上了趟洗手間。
“你們剛才看見誰了?”我問他們。
“沒誰呀,我們都在唱歌。”杜小偉甩了下手中的麥克風線說,“來了,快唱。”屏幕上他們事先預設的那首歌跳了出來,杜小偉和另一個男的一人手裏拿一支麥克,撕心裂肺地唱起來:“我是一隻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麽也飛不高——”
§§§四
阿威在早上遇到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女明星陳楚紅“早晨好啊!”陳楚紅還戴著墨鏡,但是那些黑紗已經從她頭上消失不見了,她的手術還沒做,她這麽大大方方地一大早跑到“眼珠”來,又不怕娛記拍她照片了。
阿威說:“你不怕被人拍到啊?”
“拍就拍吧,顧不了那麽多了。”
“噢?”阿威說,“你的手術不是約在下周了嗎?”
“是呀,那我這周就不能來了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您是個大忙人,跑來跑去不會浪費您的時間嗎?”
“我願意,你管得著嗎?我就願意浪費時間……”
我在一旁邊看到他倆這麽一句去、一句來地貧嘴,覺得好笑。阿威是個有魅力的男人,陳楚紅這麽沒事找事地找他,肯定是對他有點思意了。我背著包準備到穹頂遊泳館去遊泳,在門口阿威叫住我,問我幹嘛去。我說,遊泳啊。
阿威說,遊泳,你每天都遊泳嗎?
我說,你就別操那麽多心了,管好你的病人得了。
沒等他倆說話,我轉身就不見了。
我已經恢複鍛煉兩星期了,得過那場重感冒之後,我更加體會到身體的重要,我生病那幾天躺在床上每天都在想,等病好了以後,我就去穹頂遊泳館痛痛快快遊一次泳。
我在穹頂遊泳館再次遇到昨天夜裏唱歌那夥人,他們看見我拎著遊泳帽走進來,沒有一個人感到奇怪,問“哎,你怎麽來了”?沒有一個人問我這句話,就好像從昨天到今天,我們一直都呆在一起,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或者,從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就不曾分開過,一直在一起瘋玩,誰也沒有離開:沒有人出國,也沒有人結婚,那個叫春日原野的男人還沒有出現,妮蕾還沒遇到後來叫她愛得要死要活的那個人,時間指被人修改過了,我們又被調撥到了從前。
耳邊響起了隻有水流湍急時才會發出的嘩啦嘩啦的響聲,我知道自己已潛到水的深處,也許我正在接近那隻通向海水的塞子,隻要我伸手把那隻木塞子一拔開,另一種顏色的水就會像一滴墨水滴進一碗白水之中,顏色層層疊疊地漾開來。
“玫瑰——”我聽到水底有個聲音在叫我,我尋著那聲音拚命往前遊了一段,卻發現前麵其實什麽也沒有。
我浮出水麵。
耳邊傳來眾人哄笑的聲音。
“你們笑什麽呀?”
我抹了把臉上的水,用手扒著池邊問道。
妮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杜小偉過糊塗了,還以現在是一九幾幾年呢。
“現在是哪一年?”我問。
哄笑。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他們集體爆笑,笑得水麵都要翻過來了。
§§§五
陳楚紅演的那個陳小涓越來越讓人討厭,一天到晚哭喪著臉,由於難受,動不動就要趴到池邊上去吐。對人又冷又硬就跟誰都欠她似的。
“人活到這份上,還活個什麽勁呀!”阿威說,“換台換台。”
我母親卻不讓換台,她看連續劇隻要一看進去就拔不出來,她還經常跟著小涓一起哭,覺得那女孩挺可憐。有時我從樓梯邊走過,不經意間瞥見在客廳裏看電視連續劇的母親和阿威,覺得隔得好遠。
他們就像另一個世界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