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蕾巳經和我失去聯係了。我們以前有一段時間曾經關係密切,那時候,她纏夾在一場三角戀中,跟原來的丈夫還沒了斷,愛上的另一個人又是有家的男人,妮蕾夾在這錯綜複雜的關係之中,左右為難,那段時間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怎麽辦啊”。
候我們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吃完飯去唱卡拉,妮蕾的唱歌水平甚是了得,她的嗓音聽起來有些像齊豫,什麽歌都能唱,讓我們另外幾個女的好羨慕。我們這一群人裏男的也有幾個能唱的,湯天宇是一個,許越是一個,老滿和杜小偉也挺能唱的,他們瘋起來沒夠,有時唱個通宵,第二天困得要死,就很後悔,說再也不去唱歌了,可是,沒過幾天就又憋不住了,給這個那個打電話,“等哪天聚聚啊”,就又聚在了一起。
妮營原本是我們這幫朋友中的活躍分子,後來她突然和我們失去了聯係,去了國外,聽說最近又回國了,我試著想要找到她,因為我聽梁詩濤說她一度與如夢的秘書小黃關係密切,我想順著這條線索也許能找到小黃。自從小黃離開如夢的公司,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裏,他是惟一知道我丈夫與如夢關係的人,所以我很想見見這個人,跟他談談。
傍晚時分,地鐵車廂裏擠滿了人,我背著一個很大的藍書包,擠在人群裏,一直往西去,每一站都不見有人下車,車廂裏塞得滿滿的,我用手護著我的書包,小心裏麵的手機和錢包被人掏走。
母親前兩天上街,手機放在裏麵的口袋裏,竟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了,母親到現在都不明白那偷兒是怎樣穿過她的外衣將她襯衫口袋裏的手機偷走的。母親很生氣,因為她下午還用那隻寶藍色的小手機給我打電話,說現在賊可多啦,要當心啊,結果,賊好像就聽見了似的,不偷別人的,偏把她的給偷了。
剛一走出地鐵站,就有一群人圍上來問我“去哪兒?”我把手裏那張紙拿給一個騎三輪的看,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就說:“上車吧,那地方我認識。”然後我就被裝進一個四麵不透風的籠子裏,身體微搖著,像在坐轎。“風吹來的沙堆積在心裏,是誰也擦不去的痕跡……風吹來的沙穿過所有的記憶……”路邊的小商店裏飄來沒頭沒腦的一段《哭砂》,令我恍惚間又回到幾年前的歌廳,朋友們一起喝卡拉0K,妮蕾反反複複唱的就是這首《哭砂》。
“風吹來的沙穿過所有的記憶……”
妮蕾的麵孔穿過所有的記憶,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二
那是一張鑲了黑框的大照片,醒目地掛在妮莆家一進門的那麵牆上。相框的一左一右,各坐著一個老人,男的頭發雪白,女的滿臉皺紋,他們用憂鬱的眼睛看著我進門,在他們對麵的那張木椅上坐下來。
我睜大驚恐的眼睛望著牆上的照片,牆上的女人朝我笑著,我認出那是妮蕾。
她死了?
“死了。”
“她是怎麽死的?”
“自殺。”
“妮蕾她——”
男的頭發雪白者說:
“那不是妮蕾。”
女的滿臉皺紋者說:
“那是妮蕾的姐姐妮截。”
“姐姐?那她們怎麽——”
“她們是雙胞胎,所以長得那麽像。”
兩個老人說完這番話,就不再開口。
從妮蕾家出來,我忽然失去了方向,剛剛一腳踏進去的那間屋子,在記憶裏變得模糊不清。明明是剛剛發生過的事,卻不能確定它的真實性。我坐在出粗車上往回趕,天突然陰下來,剛才還很熱鬧的街道,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黑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不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快要下雨了。
路邊有個黑影由小變大,他站在一棵樹下伸手攔車。司機說:“一下雨車就難打了。”在車就要開過去的時候,我突然認出打車的是我的一個熟人。
車門打開,杜小偉弓身上來,“原來是你呀?我說車怎麽停了呢。”
我說:“你上哪兒了。”
杜小偉說:“出版社。你呢?”
“我去找妮蕾,可是沒找到。”
“他最近好像不太好——”說著,他便在身上翻找起來。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找什麽,就好像我剛才提到的那個人是個塑料小東西,可以隨便放在上衣或者褲子口袋裏,然後信手一摸就能摸出來似的。
我問杜小偉:“你找什麽?”
“電話本呀,記得妮蕾給我留過電話來著。”
他終於在他有無數條拉鏈的包裏翻到一隻小本,然後找出其中一頁,找出一串電話號碼。“噢,我到了,謝謝啊。”
幾秒鍾之間,車內就又剩我一個人了。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一切都像變魔術一般。杜小偉的偶然出現與消失,仿佛就是上帝派個人來送電話號碼,送完了就走,怎麽會有這種事,我怎麽也想不明白。
§§§三
我在滾滾而來的悶雷聲中給妮營打電話。
電話通了,好長時間才有人來聽。
“喂,是妮蕾嗎?我是玫瑰。”
按照妮薔在電話裏跟我說的地址,我讓出租車司機在前麵路口調轉車頭,朝著與剛才相反的方向開去。大雨劈裏啪啦地落下來,打在出租車的玻璃窗上,雨太大了,路麵上什麽也看不清,我擔心出事,就讓司機暫時把車停在路邊。刮雨器不停地左右忙碌著,我看著外麵的雨,想著從前的妮蕾那個時髦前衛的女孩,現在不知變成什麽樣了。
雨小下來。我們繼續上路。找到妮蕾現在住的地方很費了一些時間,她住在一所小學校邊上的一幢破舊筒子樓裏,旁邊的房子都在拆遷,舊房子拆得七零八落,如同戰爭過後的一片廢墟,廢墟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幢灰樓,灰樓裏隻有一個窗口亮著燈。
樓道裏很黑,我沿著樓梯扶手摸了一手灰。
二樓有一個房間門半開著,地上印著一切四四方方的光斑,整個樓道除了那一個光源,再也找不到一點亮光。我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我有點不能相信妮蕾真的住在這裏。
我站在門口朝裏麵張望,聽到裏麵有個啞嗓子女人說:
“是誰在那兒?進來吧。”
我站在門口,沒動。
“是玫瑰嗎?進來呀,怎麽不進來?”
這時候,樓道裏不知從何處刮來一股涼風,把我披在背上的長發掀起來又放下。從門口往裏裏麵看,房間裏顯得空蕩蕩的,我站在門口,隻聞其聲,不見其人,心中充滿異樣的恐懼。
“真的是你呀,玫瑰?”
從燈影裏走出個麵色黧黑的女人,她穿著件灰麻布寬袖口襯衫,“進來呀,還愣著幹什麽?”不知是光線關係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的頭發看起來灰蓬蓬的,像是帶靜電似地朝兩邊支楞著,時間完全改變了她的模樣,使她看起來麵目全非。她長了眼袋,聲音啞了,人奇瘦,從寬袖襯衫裏露出來的兩條胳膊細得像兩條炭棍,我問她怎麽變得這麽黑,她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在國外生活不規律。
她把我讓進房間。房間裏到處都是灰,衣服扔得東一件西一件,也不知是洗過的還是沒洗過的,反正都皺巴巴地堆著。桌上擺著著幾疊手稿,有的是修改勾劃過的草稿,有時則是抄寫得相當工整完成稿。我記得十幾年前時髦人物妮蕾早早使用電腦寫作,到處宣講電腦寫作的好處,現在卻回過頭來手寫,一定是厭倦機器與鍵盤,想要找回手與稿紙直接接觸的那種感覺吧。
“我時間不多了。”
妮蕾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樣一句。
她說話的時候,呲牙一笑,露出排如黑人般雪白剌目的牙。我突然回憶不起她原來的樣子了,她怎麽變成這副怪樣子好像重新脫胎換骨了一般,隻兩三年功夫,一個人就像改變得這樣徹底,好像出了鬼似的,她反複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是什麽意思,是和她雙胞胎姐姐的死有關,還是另有原因……我有些後悔來這裏,我正陷進一個莫名的深淵裏,妮蕾身上那件灰衣服正化作無數灰色小顆粒,以極快的速度附著到我身上、臉上、手上來。
我得了重感冒,混身沒勁兒躺在床上瞎想。母親說滿城都在流感,很多人都患上感冒,醫院裏擠滿了人。我絕望地躺在那兒,胳膊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散亂地扔在床上,腦袋裏擠滿種種怪念頭。
其中有一個怪念頭在我病好了之後依然記得很清楚,那就是我時常化身成那個麵色黧黑的妮蕾,在她的時空裏走來走去。這很可怕,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在某一瞬間變成她,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間會變成她,有時候好好的幹著一件別的什麽事情,轉身之間就變成了她,有著她一樣的嘴臉和句法,甚至連走路的步態都變了,幾天時間買了無數件灰衣服,單一的顏色充斥著我的衣櫃,看來很是觸目。
母親是第一個發現我這種變化的人。
母親說,玫瑰,你好像中了魔。
我用另一個人的眼睛望著母親,母親也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穿行在妮蕾的手稿之中,她就坐在房間的角落裏抽煙,她的眼圈塗抹得很重,她說那些手稿你都讀過了嗎?我說讀過了。她就用幹啞的聲音笑了起來,然後她掐滅了煙,她說,我現在時間不多了。我說你到底要去什麽地方,她說這是你不懂的。幹啞的笑聲再次回蕩在我的房間,床頭的玻璃杯被震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四
我住在廢墟中間孤零零的一座樓裏,四周的樓房都在拆遷,時常能聽到轟隆隆牆壁倒塌的聲音。我被埋在手稿中間,不停地寫下去。我耳邊總是出現那個沙啞的聲音:
我時間不多了——
我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像催促,又像是命令。我在黑暗之中拚命地寫,我用稿紙寫卻沒有開燈,這一切都奇怪極了,我陷人妮蕾的兩個男人之中——同時深愛著他們,痛苦、矛盾、無法割舍——她的手稿裏到處充斥著這樣的字眼兒,妮蕾手稿中的兩個男主角一個叫純剛,另一個叫大河,妮蕾懷著負罪感去和大河約會,她穿過整個城市,在路上整整走了三小時,離開家的時候是中午,到大河那裏的時候就差不多巳是晚上了。她進入大河的房間,房間裏光線很暗,像是沒人的樣子。
“大河!”“大河!”她站在昏暗的房子裏叫了兩聲,那聲音撞到房頂上,又撞到腕髒的玻璃上,然後折射回來,回到妮蕾的耳朵裏,這時候,身後出現一個人影,一下子從後麵摟住她的腰。
“你怎麽來了?”大河說,“也不事先告我一聲。”
妮蕾說:“我怎麽告你呀,你這兒又沒電話。”
“你可以打電話告訴我的房東,讓她轉告我啊。”
“那個婦女主任呀,我看還是免了吧。”
他們說的那個“婦女主任”是把房子租給大河的人,她不僅把房子租給大河,還負責記錄大河家來來往往經常有一些什麽樣的人,進進出出有沒有不同女人,大河有幾個女朋友,等等,這些都是“婦女主任”關心的問題。
妮蕾每回去找大河,心裏都格外緊張。妮蕾總覺得暗中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甚至覺得在她跟大河做愛的時候,有人在暗中偷窺。那雙偷窺的眼睛是妮蕾恐懼的根源,在手稿中她用大量筆墨描述了那雙眼睛,它們隨時隨地可能出現,猶如幽靈一般。
幽靈的眼睛從妮蕾的手稿裏跳出來,附著到我身上。
我的感冒總也好不了,頭痛得厲害,渾身沒勁兒。母親每天早上來給我量體溫,總是那句話:“還發燒——”
我把退燒藥一片片扔到床底下,我不想吃那些藥,我相信感冒是無藥可醫的一種病,它像戀愛,必須經曆種種階段,才能從高潮退下去,在那種勁兒上的時候是誰也攔不住的。
妮蕾愛大河愛到了某種瘋狂程度,她常半夜三更想起他來給他打電話,或者,對著電話聽筒沒完沒了地抽泣,她說她快要死了,她受不了了——有一次,當她在半夜手拿電話跟大河邊哭邊說話的時候,她的丈夫突然出現在她後。
——你跟誰說話
——你哭了
——你愛我,還是愛他
電視裏有個人在說話。
純剛一直靜默著,像一道純黑的影子,他身後的電視劇裏正在滔滔不絕地談論愛情,明亮的光線在他身後一跳一跳的,使他黑色的輪廓忽小忽大。
——你跟誰說話
——你哭了
——你愛我,還是愛他
房間裏出現了回聲,妮蕾分辨不出是真實還是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