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話鈴在黏稠的睡眠之中緩緩而行,我無法阻止聲波在空氣中穿行的力量,它撫摸我的頭發和後背,搖動我的胳膊和腿,最後它輕輕拍拍我的臉頰,震動我的耳膜,把我的從很沉的夢中拉回、搖醒。
“喂,玫瑰嗎?”
一個焦急的女聲,沒遮沒攔地闖入我的耳朵。
她說:“玫瑰啊,不好了,你媽被車撞了!”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像有幾百噸炸藥放在裏麵同時引爆,滿地碎片,我無法複原我的腦袋。
我胡亂地將自己的牛仔褲套在腿上,拉上拉鏈。又穿上襯衫、套了件寶藍毛衣,衝到浴室去胡亂地洗了把臉。做這一切的時間最多隻用了幾秒鍾,我從來也沒這麽快地起過床,感覺自己像變了個人似的。我拉開抽屜,抓了一把錢數都沒數就扔進手提包。
外麵太陽很好,阿梓紫正在門前太陽地裏逗小貓玩,她頭上那一綹紫發在陽光下顯得分外耀眼。
貓咪——貓咪——
阿梓紫細細的聲音在陽光下柔軟如綢緞。我問她我母親到什麽地方去了,她說“薑大夫出去了”。這說明剛才小湄在電話裏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聽見手提袋在我手中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我看都不看就跳上一輛出租車,直奔小湄說的那家醫院而去。
醫院裏濃烈的藥味兒使人頭昏,迷宮似的白色走廊裏,行走著一些麵無表情的白色女人。小湄說,我母親被車撞了。我在尋找我母親。我懵頭懵腦頭重腳輕,進了急診室,悲劇氣氛撲麵而來,我被人當成病人家屬,呼來喚去,一會兒去交費,一會兒再去補交另外一筆費用,正在我忙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們推出來一架蓋著白單子的病號車,我撲上去大聲叫著“媽一”,然後趴在白被單上大哭起來。
三分鍾之後,我發現自己哭錯了人。
白單子底下是一個枯瘦的老頭。
小湄笑模笑樣地站在醫院門口等我。
“哈哈,今天是4月1號愚人節呀。”還沒等我走到她跟前,她就大聲笑了起來。我沒理她,徑直往前走。她跟在後麵一路嘮噴叨叨說著話,什麽“愚人節”、“你聽我解釋”、“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幽默感”之類,她的話像蒼蠅一樣,一會兒飛到我左耳邊,一會兒飛到我右耳邊,我走得很快,我以為她會一直跟著我,可是走著走著她人就沒了。
我一個人在車來車往的大馬路上亂走,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上哪兒去,我心裏很亂,街上更亂,到處都是人,沒有方向的人。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被人愚弄著,也許——,真實的生活就是被人愚弄的生活,母親不隻一次地說過,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
我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回家,開出租車的司機似乎酷愛音樂,車上的音響裏每跳出一首歌,他都要跟著醉心哼唱一番,如果是英文歌,他就用舌頭在口中胡亂地打著結,合著節拍唱著“自創英文”,依然甚是陶醉。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這個司機看到的世界又是怎樣的,我有些無法想象,是滿街狂奔的車,還是音樂給他創造出來的虛幻世界,或許比我們眼睛看到的更複雜。
“昨天,我的一個朋友死了。”
他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因“愚人節”三個字受了刺激,再也哭不出也憂傷不起來。我木著一張臉,坐在汽車擋風玻璃前像個沒心沒肺的玩偶。
我見到母親的時候,她正穿著藍色的手術衣,剛消過毒的兩隻手習慣性地支楞著,生怕碰到什麽地方,弄髒了還得再洗。她看到我的臉,她說我的臉白得像死人,“玫瑰,你怎麽了?”
我想起一小時前那個白被單下麵被車撞死的人,忍不住哭起來。
——怎麽了,玫瑰,出什麽事了?
——丟什麽東西了?
——和春日原野吵架了,還是……
母親自問自己答,她身上飄過來相當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我原本很想得到她的一個擁抱,或者拍拍我的肩也行,可是我知道她的手剛剛消過毒,她是不可能碰我的。
§§§二
4月1日愚人節之後,春日原野接連幾天沒有回家,我開始以為是所謂愚人節遊戲,後來,遊戲似乎被無限地延長了。
“請問,春日原野在嗎?”
“哦,他?他可能一會兒就到,他一向上班很準時的。”我很少在上午把電話打到他們辦公室,因為以前上班的時候,我知道上午九十點是辦公室最忙的時候,我盡量不在上班時間打擾丈夫,沒什麽要緊事,盡量不打電話給他。
可是,4月2日這一天似乎有所不同,頭天晚上,春日原野一夜未歸,這種情況以前也是有的,但他總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打來電話,說明他的情況,要麽和同事一起喝酒,醉得不成樣了,就幹脆在同事那兒湊和一宿;要麽就是加班加到太晚,幹脆就睡辦公室了,總之一大早肯定會得到他的準確消息,像現在這樣既不在辦公室,又沒有電話打過來,一次也沒有過。
我相信了他們辦公室同事的話,總以為過幾分鍾他就會來像平時那樣來上班,放好手裏的包,先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話,往家裏打一個。
“喂,是我啊。”他說,“昨天真對不起,臨時有點事,電話也忘打了,手機又正好沒電,所以——”
我多希望有這樣一個電話打來,聽聽他的聲音我就放心了,我就可以踏踏實實地再睡一會兒,或者幹脆去外麵走走,到穹頂遊泳館去遊泳。
每隔5分鍾我就往他們辦公室掛一個電話。
“沒還沒來。”
“他不在。”
“請等一下,哦,春日原野上午沒來。”
每打一次電話,我的心就往下墜一次,混身上下越來越冷,從頭頂一直涼到腳恥尖,我有時奇怪地盯著電話,等待它響,看那上麵一閃一閃的、不斷變幻的數字,心裏莫名地緊張,我像被人用按釘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
整整一天,沒有他的一點消息,我先是沉住氣,不想讓家裏人發現,中午吃飯的時候,跟母親隨口編了個瞎話,說春日來電話說,他可能要到外地去出差。母親一邊盛飯,一邊問了句“上哪兒”,我好像沒走神兒了,沒有回答我母親,母親也就沒再追問,把一碗盛好的飯放在我麵前。
“阿梓紫到哪兒去了?”
“她出去了,咱們倆先吃吧。”母親低頭吃飯。
菜的味道很怪,一吃就知道是那個姓孫的替工燒的菜。母親她們都說這小夥子不錯,很會燒菜,我卻一吃他做的東西就想吐。
§§§三
春日原野離家出走的第三天,電話像壞了一樣啞巴著,我好像突然失去了與外界的聯係,連騷擾電話也不再打來,我的世界靜得出奇,因為跟母親說春日到外地去出差還沒回來,母親並沒有起疑心。可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我不知道這件事還能瞞多久,我很想找個局外人說說這件事。第四天早晨,我起了個大早。在衣櫃挑衣服的時候,我無意間拉開春日的衣櫃,裏麵的西服套裝像人一樣筆挺挺地站著,下麵的襯衫也疊得很整齊,從衣櫃的情況看,他肯定是要回來的,因為他一樣東西也沒帶,既使真的離家出走,也不至於光著身子連套替換的衣服也沒有吧。
去穹頂遊泳館的路上,我看到許多急匆匆趕往公司的男人和女人,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景象了,竟感到有些新奇。我坐在一個有著花玻璃頂篷的漂亮店裏吃早點,順便用餘光盯著路上看。
對麵有個妝化得很精致的女人,手裏拿著電話,一邊小口地咬著炸糕,一邊跟可能正在床上躺著的情人聊天。
“你起來嘛。”她說;“外麵天氣特別好。”
我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麽,隻聽到她一廂情願地撒嬌。春日原野到底去了哪裏,他生活中還有沒有別的女人,是不是此刻正躺在床上,與另一個女人纏綿耳語,有沒有女人像對麵女人那樣跟他撒嬌,我不敢再想下去。
遊泳館裏空蕩蕩的,水麵如鏡麵般幽靜,寶藍色的水麵在這時顯得有一種肉肉濃濃的質感,像女人的皮膚,或者,像那種放了奶油的濃湯。我站在池邊,凝望著水麵,想象著自己在水麵上浮著,隨波逐流,然後去了很遠的地方。
梁詩濤說過,這裏有個神秘的通海入口,我很想通過那個入口進入另一個世界,去看看真正的海。
我等了三天,不見梁詩濤的蹤影,我跟他是在這裏認識的,除了這兒,我不知道到什麽地方能找到他,沒有手機號,沒有尋呼機,任何聯絡方式都沒有。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家,替工小孫用小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說:“玫瑰,有你一封信,我給放桌上了。”
我沒回答他的話,反而問他:“小夏什麽時候回來啊?”
一個笑意從他嘴角迅速逃逸,然後他說(是一本正經地):“小夏什麽時候回來,我什麽時候走。”說完,他手裏拿了塊白抹布,一路抹了去,給我一個不可琢磨的後腦勺,讓我琢磨良久。
桌上有果真放著一封信。信封很白,沒有多餘裝飾,隻有白紙條粘著我的地址,字跡是用打印機打出來的,沒有人為手寫的痕跡。我用拆信刀拆開封口,希望裏麵能蹦出有關春日原野的消息。我熟悉他的字,然而我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字,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奇怪手寫體:“玫瑰:你好!沒想到我會給你寫信吧?我知道這幾天你一直到穹頂遊泳館去等我(別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你,我也知道你想問我些什麽問題,我不想在信中告訴你,希望你到下麵這個地址來找我,接到信以後你隨時都可以來。”
(下麵是一行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地址)
沒有屬名。寫信的人知道隻要一提“穹頂遊泳館”這幾個字,就如同提到他的名字一樣,我一看就知道他是誰了。
§§§四
信中說的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有些神秘,但我還是想按照信上說的那個地址去找他一趟。在我去見梁詩濤的前一天夜裏,我做了十分真切的一個夢,夢見我去見他時的情景。
我走在很長很長的樓道裏,水磨石的地板透著幽藍的亮光,我每走過一個門口,就聽到門裏有人叫的名字的聲音,可是當我回頭,發現那扇門關得緊緊的,我身後空空蕩蕩,很長的樓道裏隻有我一個人在走。
我終於走到樓道盡頭,推開一扇門。那扇門沒有一點阻力,我一推就開了。裏麵很黑,我什麽也看不清,就像走進了一個四麵沒有窗戶的大壁櫥裏。這時候,我聽見裏麵有人對我說:
“進來吧,我知道你會來。”
我問:“你是常給我打電話的那個人嗎?”
“有人常常給你打電話?”
“是的。”
“都說了些什麽?”
“說他很渴望性,希望能跟我做愛,甚至在電話裏他就忍不住要說那種話。”
“你害怕?害怕的同時還有那麽一點喜歡?”
“你胡說。”
“你坐啊,往前走兩大步,就有一張沙發。”
我往前跨了兩大步,膝蓋果真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我這才發現我此刻並非置身於夢境,我身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我順著膝蓋下麵那個那個軟軟的東西很快地坐下去。
“你丈夫不會回來了。”黑暗中的那個男人聲音平靜地告訴我,“真的,他不會回來了。”
“你是誰?”
“別管我的誰,我約你到這兒來,就是想告訴你,別等他了,或者換句話說,放了他吧?”
“這是春日原野的他本人的意思?”
“可以這樣說吧。”
“那你是誰?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自己站出來親口說出真相?是他不再愛我了,還是又有別的什麽女人了?他總該有個說法吧?”
接著,我又問他:“咱們可以開燈談嗎?”
“對不起,不行。”黑暗中傳來男人斬釘截鐵的聲音。
男人又說:“我勸你還是放過他吧,他不喜歡你,你又何必總纏著他。”
“怎麽能說是我纏著他呢,我們倆從戀愛到結婚,幾乎沒紅過一次臉,怎麽能說我纏著他?”
“沒紅過一次臉?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們客客氣氣過日子,你們相敬如賓,你們是好朋友,但這不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