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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京小子 《這個那個》

§§§一

大崔以出版社的名義邀請我參加一個電視活動,大崔說晚7點在電影廠的門口集合,到時還得化妝做準備,讓我千萬別晚了。放下電話我就下樓去找保姆小夏,讓她提前給我做點飯的東西。

下午通常是我的工作時間,所以我很少下樓張望,除非有什麽特殊原因我才下去一趟。樓梯上空蕩蕩的,有一些肉眼看不見的小顆粒在樓梯的台階上輕輕蹦跳,我下樓梯總是很小心,生怕哪天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我常常做這樣的夢,夢見樓梯高而陡峭,刀劈石砍一般,我站在上麵往下看,在我最害怕的時候,有人在我背後猛地推了一把,我就骨碌碌地滾下去,可我總也落不到底,我仿佛跌進深淵,一路下墜,我的皮膚被很尖的石筍劃破,我的頭發掛在樹枝上,然後從中間斷裂,我離我自己越來越遠,我無法控製自己成為自由落體的命運,我閉上眼隨波逐流,當我快要落地的時候,我終於醒來了。

眼前是一片虛無的景象。

我站在樓梯上總是想起那個夢來,我走得很慢,生怕驚動什麽。“眼珠”裏正忙著,有一個眼部美容手術正在靜悄悄地進行著,四周沒有一點聲響,太靜了,我的呼吸聲被放得很大,像是通過麥克傳過來的,從外部傳入我體內,而不是從我體內發出來的。

小夏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推開的每一扇門裏都沒見到她的影子。她暗紅色的燈芯絨褲通常出現最多的地方是:1.廚房2.衛生間3.後院堆東西的地方,但是,偶爾她也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說有一次我竟在午夜1點看見她從沒開燈的手術室裏走出來。那是我剛從外麵回來,我開門的動作很輕,自我感覺像一隻輕得發飄的貓(拿貓來做比喻其實很不恰當,因為我很怕貓),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聞到暗夜裏濃而黏稠的來蘇兒水的味兒,我在黑暗中盡量迸住呼吸,想盡快穿過客廳,就在這時,我看到過道的盡頭手術室的玻璃門“呀——”地一聲開了,有個灰色的影子輕靈地從裏麵飄出來。

她動作很快,隻一閃就不見了。

(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在這個時間,保姆小夏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午夜1點,小夏從沒開燈的手術室裏出來,給我留下了深奧而恐怖的印象,但我從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過道,盡頭的玻璃門白天晚上總是關著,通常上下午都有手術,但晚上手術室裏絕對沒有手術。一天下來,母親需要休息,護士阿梓紫也需要休息,通常是在她們倆定下心來,手拿遙控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續劇的時候,小夏開始忙碌起來。

晚飯後,小夏要收拾一堆一堆油膩的碗碟,把它們搬到廚房洗碗池邊,然後撒上洗滌靈,弄一大盆泡泡,把油膩的碗碟一隻隻放進去,用百潔布在上麵擦來抹去。我知道小夏其實很想在那個時間看電視,但是沒辦法,那是她的工作,她總是在電視的黃金檔時間過去之後,才忙定下去。等她能在沙發上坐下來看會兒電視的時候,別人已經睡覺去了。

所以她總是顯得鬱隨寡歡。她像個不愛說話的木頭人。

我找遍整個房子,找不到小夏。在樓梯拐角處,我碰見阿梓紫,阿梓紫正穿著白色的手術衣,手裏拿著什麽東西,急匆匆地從過道裏通過。

“小夏?”阿梓紫微揚起眉毛,好像我問了個很奇怪的問題似的,“小夏請假了。”她說。替工小孫就在這時適時地出現在我們麵前。阿梓紫用眼睛往那邊瞟了一下,說:“那個就是來替小夏的,有什麽事你就找他好了。”

“玫瑰,你好。”

那人忽然開口說話,那種沙啞的嗓音嚇了我一跳。經常出現在電話裏的騷擾者一下子活了過來,那人的麵容與眼前這男人的麵容相重疊,他長得小眉小眼尖下頦,頭發留得很長,向一邊梳著,遮住半拉臉。

阿梓紫已經不見了,剩下小孫與我兩個人,當我的目光與他相遇時,我發現這是一個相當陰險的男人。

§§§二

大崔站在電影廠門口,煞白的強光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很長。我坐在出租車裏,遠遠地看見他在那裏焦急地走來走去,一團黑影跟著他晃。

“你怎麽才來?都幾點了?”

我坐在車裏等著司機找零,大崔卻急不可待地一把拉開車門,將我從車內拽出來(我不過遲到了十分鍾,大崔就這麽誇張,真讓人受不了)。他拉著我,一路小跑著往攝影棚方向走,我的手被他攥得生疼,他似乎一點也沒察覺。

攝影棚像個巨大的盤絲洞,裏麵黑乎乎的,卻布滿了雪亮的燈。燈沒開的時候,裏麵重重疊疊,人影晃動,觀眾的皮鞋踩在木板搭起來的台階上,發出咕咚咕咚空洞的響聲。

我和大崔站在門口,聽“讀好書”欄目的編導在耳邊絮絮地說著話。燈亮了,人們稀裏嘩啦地坐下來。我和大崔坐到嘉賓座位上去,在燈照到我臉上那一刹那,肚子突然痛起來。我晚上吃的是那個姓孫的替工做的晚飯,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可能在菜裏放了什麽東西。

我在強烈的白光裏一陣陣出著虛汗,我想我完了,肯定是中毒了。談話在熱烈地進行著,觀眾的掌聲如海浪般響起,我覺得我在說話,可是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麽。肚子痛得無法忍受,我想象著自己說著說著話,“砰”地一聲應聲倒地,連在我身上的微型麥克,導線牽牽絆絆,最終被扯斷。

從表麵上看,我一直在談我的新書,我說啊啊呀呀咿咿,就像京劇裏的拖腔,並沒有實際意義。大顆的汗珠從我的毛孔深處滲出,我的襯衣巳被汗水打濕,如果脫下來擰一擰,一定能擰出水來。

一開始大崔似乎並沒有看出我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說“好好,就這樣”,“多說一些”,但是一個鍾頭之後,直覺告訴他,玫瑰病了。

大崔家就住在電影廠附近,在下了節目之後他把我帶回家。我躺在大崔家寬的雙人床上,喝了他給我倒的一杯熱水。

“你怎麽搞的?”

“吃了什麽不該吃的東西,吃壞了肚子。”

“你到底吃什麽了?”

“我也不知道,家裏做飯的那女孩說是請假了,新找來了一個姓孫的替工晚上做的飯,我懷疑他在菜裏放了什麽東西。”

大崔伸過一隻手來,放在我額頭上試了試溫度。“你呀。”他說,“就是這麽精靈古怪的,他能往菜裏放什麽東西呀,還不就是菜沒洗幹淨。我到櫃子裏去給你找點藥看。”

那天晚上,我沒在大崔家過夜,其實我很想在大崔家過夜。他是一個獨身主義者,三十多歲了,一直是一個人生活。躺在大崔家寬大的床上,我忽然想起那個時隱時現的小湄說過的話來,她說其實我是喜歡大崔的,隻是自己不願承認罷了。

我躺在那裏,反複玩味著那句話。大崔在另一個房間裏翻箱倒櫃,他想在他的存貨裏找出一樣來,正對我的病症。可那是不可能的,我必須走,必須離開。

“我走了!”

我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

他蹲在那裏,慢慢轉過身來,我看見他的眼睛裏充滿愛意,我知道我必須趕快逃走,接下來的事才不會發生。

“你的柔情似水,幾度讓我愛得憔悴——”出租車上放著齊秦的歌,我坐在車的後排座裏,聽著這個我喜歡的男人的聲音,身體陷人一片黑暗。

§§§三

我夜裏進門的時候,再次看見保姆小夏從手術室的玻璃門裏走出來,那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等我再仔細看時,她已經不見了。我覺得她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在我家裏,因為她已經請了一星期的假,並且替工小孫在這裏,家裏裏裏外外的事都由小孫料理,小夏沒有理由半夜三更跑到這裏來。

我輕手輕腳地上樓,隔著窗子我猜想春日原野正在臥室的床上看電視。“怎麽樣?”

他果然在看電視。不過他還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問我“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我說。

“電視的事——錄得怎麽樣,還箅順利吧?”

“不太順利,剛一開始錄節目肚子就突然痛起來,痛得要命。”

“那後來怎麽辦了?”

“怎麽辦,忍著吸。我看那個姓孫的替工做的飯菜有問題。”

春日原野正靠在床上看CHANNELV,“東京小子”在裏麵表演《這個那個》,春日原野不再跟我搭腔,而是盯著電視裏的跳來跳去的畫麵看。

我覺得有點生氣,他還不如一個外人關心我呢,好像看“東京小子”唱歌比我還重要,“東京小子”跟他有什麽關係?我越想越氣,於是很重地把腳上的鞋甩到一邊,春日原野卻絲毫沒有察覺,怡然自得地抱著胳膊靠在那兒,有時我覺得他人跟我生活在一處,精神世界卻寄存在另一處。他時常會走神兒,到一個我想象不出的地方神遊一番,他的眼神兒有時分明不是在看電視,而是在什麽地方神遊,每當這種時刻,我就跟壓根不存在的紙片人似的。

§§§四

肚子到了夜裏還是有點疼(我仍懷疑那個替工往菜裏放了髒東西),我在浴室洗澡的時候,一陣陣幹嘔,就像別的女人懷孕初期那種反應,但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因為懷孕才嘔吐的,因為我和春日原野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做過愛了(不知是因為忙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反正沒有做過)。交稿的日期一天天近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工作,我在電腦上修來改去,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春日在我的腦袋裏一度變得可有可無,我想我在他心目中也差不多吧。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那本《雪絨》時裝雜誌上,家裏也到處堆著他們的雜誌。

我從不翻看他們的雜誌,什麽東西一旦多了,就變得討厭。

枕頭低下塞著《雪絨》;浴室的架子上擺著《雪線》;

一進門換鞋的那個架子上還是《雪線》……

總之,我都快被那本花裏胡哨的破雜誌給逼瘋了。

到處都暗藏著冷森森的模特眼睛,他們漠視著這個世界,用骨頭架子擺出某種特殊姿態,在我看來非但不美,反而醜到骨子裏。

我從浴室出來,有個白袖飄飄的男子攔腰將我抱住。我不想看清楚他是誰就跟他上了床,我實在很渴望那件事。當然我知道這屋裏也不會有別的什麽人,隻是我對他半夜三更穿著這樣一件我從沒見過的寬袖子衣服而感到奇怪。近來這屋子好像出了一個奇怪的洞,那個有過賣淫經曆的女孩小湄就可以自由出入。

男人將我抱到窗前那隻橫幾上,那上麵有一幅立體派的歐式框小畫。然後他開始掰開我的腿撫弄我,一下一下很動情的,並且還用了嘴。

他的舌尖靈活得如同手指,我一下子叫出聲來。

玫瑰,他叫我名字。你喜歡嗎?

喜歡。

他好像受到了某種鼓勵,動作更加野蠻粗魯。我使了好大的勁控製住自己,才使自己叫的聲音不致於太大。我們水乳交融地做了一回愛,然後疲倦地睡去,再也不想醒來。

§§§五

第二天早晨醒來,春日原野對我說,昨夜他並沒有同我做愛。然後他夾著枕頭底下的幾本雜誌,急匆匆地離開,剩下我一個人,沉浸在昨夜的模糊夢境裏,既疲倦又傷感。

隨手打開電視機,披頭散發地躺在床上看,我又看到了“東京小子”在唱《這個那個》,他們在日光淺淡的早晨,顯得異常清新。我忽然回憶起昨夜那張臉來,也許春日原野說的是對的,他並沒有同我做愛,我在同我意念中的一名男子做愛。

關掉電視,似乎關掉了這世界的所有按鈕,四周空寂無聲,連灰塵都停止墜落,被粘住似的停在某一點上。

電話鈴就在這時響了——

是那個奇怪男子的聲音,他啞著嗓子,聲音呀呀地躲在裏麵說著話。我想象著那個替工小孫,此刻正躲在這套房子的某個角落裏,用手捂著話筒,說著下流話,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把電話放在一邊,並沒有掛掉,人卻飛奔下樓,然後輕手輕腳地往廚房方向走。耳邊有啊啊呀呀的幻聽。

啞嗓子男人——替工小孫;

替工小孫——嗓子男人;

他們的臉相互交疊著出現,懸後變成了同一個人。我從來沒覺得客廳和廚房的距離這樣遙遠,走廊長得仿佛沒有盡頭,我走得跌跌撞撞,走得腿軟,走得自己絆著自己,終於,我的手指觸碰到廚房的玻璃門,我猛地一用力,“嘩”地一下推開那扇很重的門——

替工小孫正在裏麵,他蹲在地上削土豆皮,眼皮垂著,手邊放著部有些油膩的電話機……

我怎麽看怎麽覺得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我覺得他剛剛還在打電話,說著他常說的那些色情語言。現在見人來了,他倒又扮出一副純潔無辜的樣來,假裝忙碌著,削那些無關緊要的土豆皮。

他深垂著的眼皮終於從灰褐色的土豆皮上抬起來,用一雙充滿陰謀的眼睛看著我:

“找我有事?”

他眉毛揚起的時候,額頭上刻著兩排欄杆似的抬頭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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