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四章 在浴室走失的春日穹頂遊泳館

§§§一

浴室裏彌漫著濃鬱的夏士蓮香皂的味兒。由於我跟春日原野使用的香皂牌子不同,我對這種味道特別敏感,春日的領口和枕套上也常常飄著這股味道。春日原野不在家的時候,有時我會伏在他睡過的帶有暗花紋的枕套上,聞那股特殊的味兒。

春日原野有時在浴室洗澡的時間很長,他的工作很累,所以泡泡熱水對他的身體有好處。這天卻長得有點過份了,大約兩個小時過去了,浴室裏除了嘩啦啦的水響,聽不到別的聲音。

我想到浴室去看個究竟,我聽到自己拖鞋發出異乎尋常的響聲。這是兩天前我買的一雙新拖鞋,在商場試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一腳踏下去就像踏在海棉上,一回到家它卻發出哢噠哢的響聲。

浴室裏空空的,留有一股濃鬱的夏士蓮香皂味兒。電動刮胡刀還在架子上放著,還有他用過的毛巾……人卻不見了。等我從浴室回來的時候,我看到隔簾後麵有人,我和春日原野的臥室和書房是通著的,中間隻隔著一道薄薄的隔簾。

有人坐在我的電腦前打字。

我忽然感到恐懼,那裏坐著的仿佛是另一個分裂的我。“是你嗎——春日?”

我以為是春日原野躲在裏麵跟我開玩笑,我走過去,慢慢地慢慢地走過去,然後“忽”地將隔簾掀開,裏麵是一張單眼皮的麵孔白白的臉。

她坐在我的位子上,扭過一點臉來衝我笑。

“小湄,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我敲了你房間的門,沒有答應,就進來啦。”她頗有理地說。

“半夜了又怎麽啦?”小湄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春日哥哥又不在。”

我聽後一驚,“你怎麽知道他不在家?”

小湄從簾子裏走出來,有一綹碎發掉下來,擋住她的左眼。她嘴裏嚼著泡泡糖,說實在的,我可不喜歡隨時隨地嚼著泡泡糖的女孩。這麽晚了,保姆小夏怎麽會讓她進來,春日原野又是什麽時候出去的,怪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冒出來。我看見染著紫色睫毛膏的小湄胸脯比原來大了一倍,問她,說是剛在裏麵墊了矽膠。

三分鍾之後,她就露焰了,她從胸罩裏掏出一片晶亮柔軟水袋似的墊片,朝空中一拋,然後衝我笑。

她真是個孩子。

“小湄,你能不能幫我做件事?”

“什麽事?”她坐在那裏,仰起臉來看來,一臉純真。

“能不是幫我查查看,那個老往我家打匿名電話的人到底是誰?”

“這個——”她在空中吹了一個偌大的泡泡,“這個嘛。”她垂下極薄的單眼皮,“我試試看吧。”

§§§二

第二天下午,春日原野回來了。滿臉倦意,沒等我問,他自己就說,昨天洗完澡,忽然想出去喝一杯,不想打擾我寫東西,就一聲不吭地走了。說著,他拉開冰廂找啤酒喝,我看到淡黃色的液體咕咚咕咚流入細長的玻璃杯,杯壁上沾粘著透明的白色泡沫,他很疲倦地垂著眼,傻乎乎盯著那些泡沫看。

浼飯我倆沒有下樓吃,我讓小夏弄了幾個菜上來。母親站在門口,眼神優鬱地從門縫往裏瞟。

“你們怎麽啦?”母親還沒來得及脫去身上淡藍色的手術衣,她的手雖然洗得彳艮幹淨,可我還是能從那上麵看見殘留的血。

“沒怎麽。”我說。

“不想下樓?”

“嗯。”

母親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她很擔心,我看得出來。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我也難受。我當初從科研所退職,呆在家裏開始寫作,母親也是用這種擔優的眼神看著我,我很茫然,隻想從下午就坐下來寫東西。電腦是母親給我買的,上麵爬滿明黃色的小字。

在我7歲那年,父親突然原因不明地離家出走。我知道母親擔心當年那一幕會重演:我——春日原野,母親——父親。

春日原野用胳膊支著身體,一口口地喝酒。我看到他眼白上布著細紅的血絲,我不知道他昨天夜裏在哪張床上睡覺,又是如何醒來,可是,他陰著臉的時候又不好問他,他隻是喝酒,一口口地喝酒。

“你怎麽了?”

“沒怎麽。有點兒累。”

他的喉節動了一下,似乎要把什麽想說的話咽下去。我埋頭吃菜,小夏拌的那種透明的涼皮兒特別好吃,裏麵有切得像頭發絲那樣細的黃瓜絲,還有粘著紅油的點點芝麻粒。春日原野卻埋頭吃那盤幹切牛肉。我們的飲食習慣有所不同,我對牛羊肉不感興趣,喜歡吃蔬菜,春日原野卻正好和我相反。另外他能喝一點酒,一喝酒就不吃飯,空著肚子令人擔憂。我盛了一小碗米飯吃盤子裏的青菜。他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我們隔著桌子各吃各的,仿佛離得很遠,坐在地球的兩端,一個白天的時候,另一個就是黑夜。

我們8點多種就上床睡了。

我躺在床上隱約聽到樓下電視劇的聲音。春日原野洗完澡過來,頭發很濕地貼在我腮邊,冰涼涼的一塊。他把一隻手從被子底下伸進來,也是涼的。我的半邊臉和一隻乳房像被丟進冰箱裏凍著,正在迅速變冷、變硬、變得麻木。

他的撫摸讓我感覺陌生,好像隔著一層什麽。在他的撫摸下我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戴著淺灰色絲綢胸罩的女人。他的手、他的撫摸都透過我摸到另一個女人——昨天夜裏,在這城市的某一角落,存在著我的假想敵。

§§§三

水流平緩,我躺在微波輕起的湖麵,赤身裸體。我看見湖麵的上空布滿拳頭大的星星,它們均勻地分布,如在一塊藍綢子上綴結的珍珠。水波漫過我的皮膚,如最溫柔的撫摸。當我略略沉下去的時候,我眼睛裏那些星星就變得模糊一些,當水波托著我再次浮出水麵,拳頭大的星星便逼近我的頭頂,在離我眼睛很近的地方,不停閃爍。

隻有躺在水裏,我才能感到徹底的安靜,電話鈴、傳真機、複印機、打印機,一切與我工作有關的機器統統消聲匿跡。我被安靜的水包圍著,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做,我毫不費力地在水麵上漂著,不去想開始,也不去想結束。我在水底下隱約看到那個男人的身影,他似乎離我很近,隻需稍稍一伸賂膊就能碰到我的皮膚。我以為我是赤裸著,其實我是穿著衣服。我的泳裝是深得幾乎發黑的藍,領口和腰身處,鑲著虎皮斑點的滾邊,我的腿很長,頭發輕浮水麵。我看到湖岸變成做泳池邊緣,星星變做穹頂上的玻璃燈,我原來是躺在穹頂遊泳館的水麵——在想象中的湖泊上漂流。

男人仰泳的速度極快,他從我身邊很輕盈地擦過去,像一條仰麵朝天的魚。我想起我曾經見過這個男人,他通常也是上午來穹頂遊泳館遊泳,一般來說這座遊泳館在上午是很少有人來的,水麵上極為清靜,到了下午和晚上,來遊泳的人就多了。

從水裏出來我才知道,整個遊泳館隻有我們兩個人。

他說:“你常來這裏遊泳啊,而且也是上午。”

他身上濕漉漉地站在那裏,有些漫不經心地同我搭話。

我“嗯”了一聲,眼睛卻看著很遠的地方。這時候,我聽到耳邊有人告訴我他的名字“梁詩濤”。

“你幹什麽?”

“什麽都不幹。”

“整天呆著?”

“整天呆著。”

那個叫梁詩濤的人極為短暫地交待完他的情況,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裏,連浪花都不見他就遊遠了。

梁詩濤的奇談怪論就是從那天上午開始的。他說這個遊泳館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水,它有一個通海的神秘入口,有小1股的海水不斷地湧入,這才使得遊泳館的水藍得那麽特別。

他說話的樣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認識的一個人。那個人突然從生活中消失,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現在這個姓梁的人又來重複他,在我看來人物的出現和消失都帶有蟝旋上升的意味,一個人在你生活的初始階段出現過,然後消失了,那麽過一段時間,他可能換一副麵貌再度出現,就像一個人一轉身換了一張臉,再度出現在舞台上,沒有人認得那那張臉,他就可能頂著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在台上撒歡兒表演。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整天在家裏呆著的?”他問我。我感到奇怪,關於我自己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曾向他透露過,就算每天上午早鍛煉那也不能說明什麽,因為有不少人是在下午或者晚上上班的。

他看著我,衝我笑,然後他說:“你不願說就箅了。”

我看見他背後的水的確很藍,就又想起他關於通海的神秘人口那段奇怪論段來。有時,我獨自一人潛人水底,尋找那並不存在的所謂海水入口(明明知道不存在,卻抱著僥幸心理想要找找看)。穹頂遊泳館以它深水區的水深而著名,潛到下麵的感到真是好,就像進入了遠離地球的一個深洞,身體像被安全的棉絮包裹著,沒有聲音,無人打擾。

§§§四

我在水底想起春日原野,想起他近來脾氣變得有些古怪,經常晚回家不說,還時常莫名其妙地不高興。昨天上午,他往家裏打電話,我來遊泳館鍛煉,房間裏的電話自是沒接。家裏的電話有兩部,下麵“眼珠美容”用的是另一部,是單設的。可是,如果我不在房間裏,他把電話打到“眼珠”那裏也沒什麽不可以的。

春日原野盡量避免跟我母親說話,所以他不願意往她們那裏打電話。

“早鍛煉嘛,可以跑步跳繩什麽的,為什麽非要去遊泳?”春日原野昨天晚上一邊喝啤酒,一邊這樣問了句。

我對他說種說話口氣很不喜歡,什麽“為什麽非要”,生活當中哪來的那麽多“為什麽”,實際生活是沒道理可講的,比如說春日原野為什麽盡量避免跟我母親講話,他們倆個很少正麵談一件事情,母親要說什麽,就把我叫到一旁,嘀嘀咕枯說上一陣,然後我再轉告我的丈夫。

春日要想跟我母親說件什麽事,他就會這樣開口,他說:“哎玫瑰,去跟你媽媽說,那個什麽就不要叫她買了吧,咱們自己買吧。”

每當這種時候,肯定是我母親看上了一款新式樣的沙發,或者一張特別適合我們的寫字台,她很想買給我們,又怕東西買回來了我們不喜歡,所以她必要先和我們商量。

母親愛我。

我也愛母親。

可是,丈夫隔在我和母親中間,有時讓我左右為難……我不知在水底呆了多久,等我想要浮出水麵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愁氣,我趕緊向上遊、向上遊、向上遊,生怕回不到現實世界裏來了。

我從水麵上像一枚靈活的小海豚那樣躍起,帶出水花無數。在朦朧的水霧之中,我看見了他——梁詩濤被放大了的臉,出現在遊泳池邊。

“你怎麽在這兒?”

“看你不出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你倒真挺會操心的呀。”

“噢噢,箅我瞎操心。”他不住地搖著頭,看上去就像個負氣的大孩子。我倆在池邊的軟椅上坐了一會,很輕鬆,並不想聊什麽,就光呆著就挺好。

我忽然想起什麽似地說:“哎,你說,咱們倆個是不是有點兒太與眾不同了?”“怎麽啦?”

“上午九十點鍾,所有的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寫字樓裏忙碌,電話鈴響成一片,傳真機、複印機不停地吞吐著紙片兒,人們樓上樓下乘電梯來回跑,可是,咱倆呢,卻悠閑地半躺在這裏,享受薪藍的海水和舒服的躺椅,當然,這海水不是真的,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就把它當成海水好了。”

“你倒很浪漫。”

“你看我像什麽職業。”

“職業?我猜不出來,我最煩別人讓我猜這猜那的了。”“不願猜就箅了。”

我倆躺在各自的椅子上,沉默著。在我想著我下午的寫作計劃,我總是在遊泳之後頭腦特別清醒,有好多特別新鮮的想法如泉水般咕咚咕咚往外冒,我的指尖追趕著他們,那些字如飛奔的小鹿,它們跑的特別快,我不飛快地奔跑起來去追,就追不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一個頗有專業遊泳運動員水平的女人,一個猛子從岸邊紮入水中,然後以非常漂亮的姿勢用胳膊劃動水麵,濺起水花無數,人像魚一樣筆直前行,從這頭遊到那頭,再從那頭原路返回。在這一來一去的折返中間,靜靜的水麵變成了沸騰的海洋,仿佛不是一個人在遊,而是有一個縱隊的人在遊。

一個女人來了來了來了

一個女人去了去了去了

水花一行一行一行

水花又一行一行一行

她反複重複著這樣的模式,不知疲倦地遊來遊去。沒有任何目的,生活本身也沒有任何目的,就是遊來遊去,隻為遊來遊去。

“遊吧。”他說。

“不了。”我說。

“我累了。”我又說。

“你是看人家遊得太好,不敢下水了吧?”

“有點兒。”我笑。

他也衝我笑了一下,笑容相撞的時候,感覺很好。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