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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喝一種不知名的酒

§§§第一節 懷孕

周兵的酒吧不像剛開張時那般生意紅火了,他說主要是人們已經過了新鮮勁兒,“人的新鮮勁兒是很容易過去的”,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杯子裏的酒說。

“他們到我這兒來,不是來喝酒的,而是來看假米克的。”他又說。

坐在對麵的舒朗始終沉默著,到這會兒她已經不想再說什麽了。他仍在說,這些日子他似乎也過得不順,大概一直悶著,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聊聊的人,就有些刹不住車了。

周兵說他覺得前途渺茫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舒朗說,我也不知道。

於是,兩人就很默契地喝悶酒。周兵扭臉讓服務生放點音樂聽聽,喊了半天卻不見一個人影,隻好自嘲地笑笑,然後親自動手擺弄那套音響。酒吧裏飄蕩起一股嫋嫋升騰的情緒,大概是喝多了酒,舒朗感到屋頂上那盞吊著的燈在打晃。

“看哪,那燈在搖晃呢。”

舒朗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說道。

周兵伸手推了那燈一把,那盞燈當真搖晃起來。“唱歌吧,隨便唱點兒什麽。”舒朗聽見自己的聲音從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那個說話的人好像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女人。他們聽到笑聲、歌聲,歌聲、笑聲,重重疊疊斷斷續續亂成一團,麥克風發出尖利刺耳的“嗡——”的一聲,把耳膜都快震破了。

舒朗在那塊空地上又叫又笑,碰翻了一把椅子,椅子的高靠背又傾斜過去碰到了一隻正在冒泡的酒瓶子,酒瓶子在桌麵上骨碌骨碌滾了幾滾,最後像電影裏的慢鏡頭那樣緩緩地墜落下去。

那“砰——”地一聲響似乎延遲了一個時間片斷才抵達兩個人的耳朵,兩人都被這意外的響動搞得有些興奮,好像發現了一種好久不玩的遊戲,他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就摔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直摔到滿地碎片為止。

舒朗心滿意足地拍拍手,好像剛幹完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看了下表說:“天哪,都幾點啦,我得走啦。”

周兵一把拉住她說:“得啦!今兒個你就住我這兒!”

“方便嗎?”

“你說呢?聽你這口氣就跟咱們沒睡過似的。”

舒朗責怪他說:“什麽睡不睡的,你跟誰學的說得這麽難聽。”

“那怎麽說?”

舒朗想了一下,衝他一笑道:

“不會說就別說。”

“好。我不說。”

周兵說他要先打個電話,讓舒朗先到後麵去衝個澡。

舒朗問他這麽晚了給誰打電話,周兵半開玩笑似的說,當然是個女的啦。小屋後麵隔出一塊很小的可供淋浴的地方,舒朗手裏拿著毛巾側身擠了進去。在洗澡的時候舒朗已經想好了過幾天還是勸周兵搬回去住,他一個人白天晚上呆在這裏,吃住洗澡都不方便,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過這樣的日子,這是何苦來的呢。

周兵那個電話似乎打了很長時間,舒朗在他的小屋裏等他。屋子小得很,人一站起來差不多就能碰到屋頂。紙做的燈罩倒很別致,但舒朗擔心時間長了這東西會不會著火。

酒勁上來了,舒朗覺得昏昏欲睡,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剛一強迫自己睜開那眼皮就像安了自動閥門似的又“嘎噠”一聲關上了。他是什麽時候來的她不清楚,但是她在半睡半醒之間卻很能配合他。這是一種本能。人都有要尋找快活的本能,這就是人要活下去的基本動力。

他們一直折騰到天亮才睡去,在很短的睡眠裏舒朗居然還做了一個情節模糊的夢,她夢見周兵趁她睡著悄悄起床,隔著窗簾跟另外一個女人壓低嗓音說著什麽。那女人的臉隱在一塊淺色碎花窗簾後麵,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來,像氣態的冰,一股股看得見的煙霧在小屋裏彌漫開來,幻化成一張張女人的臉。舒朗竭力回想這張臉的來曆,她覺得這是一張她曾經追逐多時的女人的臉,她試圖把它看清楚,但始終沒有成功。

“你別進去……”

“我偏要進去,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裏麵……”

“你……”

“我怎麽啦?”

“你別這麽大聲嚷嚷好不好?”

他們爭吵的聲音從舒朗的夢境之中一直延續到現實,舒朗睜開眼一看,那一男一女已雙雙站在床邊,正瞪著四隻大眼看著她。舒朗踏著玻璃的碎片從酒吧裏走出來的時候,她知道這地方她永遠不能來了。

舒朗很久沒有這麽早起過床了,走在大街上心情不算太糟,雖然她剛被人從一場愛情棋局裏擠出來,可她好像已經習慣失敗了,並沒有傷心到痛不欲生的程度。大街上空氣清新,舒朗看到很多老年人在樓前空地上鍛煉,他們的動作在舒朗看來近乎笨拙可笑,但他們自己並不這麽看,他們沉醉其中自得其樂。為什麽人老了反而珍惜起生命來而年輕人個個都像不想活了似的胡折騰?經過感情的大起大落,舒朗幾乎已經不相信這世上還存在風平浪靜的生活了。

她人還沒進門就聽到家中的電話鈴像發了瘋似的在響,拿起電話一聽是老主編的聲音。老主編問她那件事考慮得怎麽樣了,舒朗說,考慮好了。老主編說那你什麽時候能來上班,舒朗想了想說,明天。老主編以為自己聽錯了,就又問了一遍,舒朗說,對,就是明天。

放下電話,舒朗打開門窗開始收拾屋子。她用抹布把窗台上的灰擦了一遍,又去擦那些大大小小的鏡框,那裏麵框著各個時期的她,她把它們擦幹淨一一收到抽屜裏。

下午,她一個人到附近超市去買菜,她打算給自己做一頓像樣的飯。她打算一切重新開始,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舒朗就到新單位去報到了。新報社離家很遠,但舒朗倒很樂意穿過大半個城市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去上班。她發現這個城市變化很快,幾天不出門有些地方就變得不認識了。很多道路都在改建,街道兩旁到處都是建築工地。她很久沒有一大早急匆匆趕往一個地方的體驗了,現在隨著別人的腳步匆匆往前趕,覺得既新鮮又有點兒不好意思,仿佛暗中有什麽人在盯著她看似的。

新單位在一幢高層建築的地下室,沿著彎彎曲曲的地下管道舒朗終於摸黑找到老主編的辦公室。

原來她是第一個來報到的人。

舒朗坐在一把椅子上喘著粗氣。

老主編拿過一迭厚厚的計劃書讓她看,她頭暈腦脹一個字也看不清,地下室的空氣汙濁,氣壓極低,她覺得呼吸十分困難。這時主編又丟給她一份名單,上麵是用打字機打印的一長串名字,這些都是需要舒朗去聯絡的作者和客戶,舒朗看到這些陌生的名字,心裏直發怵。但是舒朗還是接受了這份挑戰,滿口答應下來。

舒朗想讓工作把自己填得滿滿的,這樣就可以什麽也不想,忘掉過去的一切。修楠不知怎麽打聽到舒朗新單位的地址,每天準時準點出現在路口,遠遠地望著她。舒朗就當沒看見,該幹嘛幹嘛。他就像一個代表舊時代的座標,他站在原地不動,而舒朗已經越走越遠了。

舒朗懷疑自己懷有身孕是從早晨刷牙時出現嘔吐開始的。她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最近接連三個早晨都是這樣。刷牙的時候整個胃就像被人揪著一下下地往上提,難受極了。

她想。這件事應該讓周兵知道。

她真後悔最後一次在周兵那兒過夜,如果沒有那一次她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舒朗一想到周兵如今正和他女朋友甜甜蜜蜜地過著小日子,而她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在為他受罪,一想到這些她就心煩意亂起來。

舒朗跟單位請了幾天假,自稱感冒了。她得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想,肚裏這孩子正在一天天長大,可她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該怎麽辦才好呢?自從想到自己可能是懷孕了,她就開始下意識地注意起街上那些蹣跚學步的孩子來。

她想,那孩子到底長什麽樣?

是像那個穿著綠燈心絨背帶褲的小男孩?還是那個穿著花短裙的小女孩?

她到超市去買東西的時候發現自己總是不錯眼珠地盯著那些長得可愛的孩子,有個大膽的想法就在某一瞬間從她的腦子裏閃現出來,她聽見有個聲音對自己說: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這個想法一露頭,舒朗就感到自己的生活好像有了盼頭,行動也變得積極起來。

懷孕的事舒朗跟周圍的人嚴格保密,她主要是不想讓老主編這麽快就對她失望。新單位的工作剛剛開始,主編對她寄予很大希望,雖然早晚會讓他知道真相,但舒朗還是覺得晚一點讓他知道為好。

有一天晚上,舒朗撥打周兵的手機,手機是他女朋友接的,說他們正在外麵吃飯。

舒朗說:“你把電話交給周兵,我有事要跟他說。”

“你有什麽事呀?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她的聲音顯得有些傲慢無理。

舒朗聽見電話後麵明顯的哄笑聲。

“喂,你到底是誰呀?”

那女孩越發囂張,在電話裏一聲聲地追問。

舒朗手裏拿著電話一陣陣走神,她越是不吭聲對方越以為她膽小怯懦,步步緊逼,像一隻張狂的汪汪叫著的小母狗,趁勢欺人。

“我不跟你談,你把電話給他。”

那女孩說:“他不在。”

“他在,我聽見他聲音了。”

“你到底是誰呀你?”

你管我是誰呢!”

“你這女人怎麽不講理呀?”

聽了她的話,舒朗也就真的不講理了,她對著聽筒大聲說:

“告訴周兵,我懷孕了。”

她想象著對方飯桌上大亂的情形,那女孩一定氣得掀翻了桌子,衝上去打周兵一個耳光也說不一定,這真太好玩了……電視機開著,一些人正坐在一起猜來猜去大概是一個什麽周日綜藝節日。舒朗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幅畫麵,她甚至聽到了杯盤落地的聲響以及女人尖叫的聲音,她嘴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電話鈴瘋響。

舒朗知道是誰打來的,她在電話鈴聲中沉沉睡去,連夢都沒做,一夜睡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舒朗到醫院去做檢查。獨自一人坐在婦科走廊的長椅上,等著護士叫號。她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來,感到點無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醫院所特有的來蘇水的味兒,腦子裏麵一片空白。

孩子留下還是做掉,隻在一分鍾之內就決定了。

§§§第二節 一個被掏空了的女人

銀亮的金屬器械植入舒朗的大腦而不是子宮,大腦蜷縮的形狀與胎兒相似。舒朗看見人影晃動所有的醫生護士都戴著碩大的白口罩隻露出兩隻冰冷的眼睛。她被固定在一張手術床上,她試著動彈了一下,發現自己的胳膊和腿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舒朗回到家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周兵打來的。

“舒朗,你真的懷孕了?”

“是的。”

“那你打算怎麽辦?”

舒朗反問他:

“這應該是我問你的呀,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讓你留著那孩子,或許,我們可以結婚?”

“你以為我是拿孩子逼你跟我結婚?你把自己想得太偉大了吧?”

“我想要那孩子——那也是我的孩子。”

“是嗎……”

舒朗覺得自己此刻體內空空蕩蕩,不僅沒有子宮,也沒有大腦和心髒。周兵趕來看她的時候舒朗已經睡著了,他是用以前他住這兒時用的備用鑰匙把門打開的,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周兵一直在舒朗家照顧她,他跑前跑後,做這做那,忙個不停。

舒朗躺在床上側過臉問他:

“周兵,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你不是一直說我對你不好嗎?”

舒朗讓他在床邊坐下,說:

“我做掉那孩子,你不恨我吧?”

周兵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不該來的命中注定就不會到這世上來。”

周兵又說:“你找到你丈夫了嗎?”

“他已經不是我丈夫了。”

說會兒話的功夫,他身上的呼機嘀嘀嘀嘀響個不停,舒朗嫌煩,揮揮手叫他趕緊離開。周兵說:

“你想哪兒去啦,不是她呼我,是我一哥們呼我。”

“你趕緊忙你的去吧。我沒事。”

“可是,你一個人這樣我不放心呀。”

舒朗說:“沒事兒。”

周兵臨出門的時候舒朗忽然又對著他的背影補了句:

“噯,我跟你說——你要對她好一點。”也不知他聽沒聽清後麵的話,人影一晃就不見了。

§§§第三節 真假米克見麵

電腦展銷會的現場擠滿了人,為了找到米克他們公司的那個展位,周兵差不多把整個大廳都轉遍了。周兵是從他朋友的朋友那兒打聽到米克的行蹤的,他朋友的朋友告訴他,最近米克有一項新產品要在電腦展銷會上展示,讓周兵到展銷會現場去找他,準保一找一個準。

周兵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到處都是科技新產品,他對此一竅不通。

展覽館的大廳被分割成若幹小隔間,在裏麵穿行如同行走在一個找不到出口的巨大迷宮,走著走著就亂了方向。他記得剛才他曾跟一個穿紫旗袍的小姐打聽過米克他們公司的展位,轉了一圈回來,不知怎麽又轉回到這個紫旗袍眼皮底下來了。

“哎,怎麽又是你,”紫旗袍一邊向路過的人發放資料一邊問周兵,“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沒有,”周兵說,“轉了一圈不知道怎麽又轉回來了。”

“噯,那你先到我們這兒來看看吧。”

那穿紫旗袍的女孩把周兵帶進他們的展位,他們的工作人員熱情地向他詢問,問他打算買一台什麽樣的電腦用來做什麽是想買一台式的還是便攜式的,他們幾個圍著周兵問這問那把他都給問懵了。周兵結結巴巴胡亂提了幾個問題,立刻把那幫人的熱情給點燃了,他們南腔北調聲音或尖或啞吐字或清或重嘴巴或大或小,他們說話的聲音就像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裏隨機錄下的背景音,嘈雜淩亂,周兵被圍在當中像被一群狂躁而又興奮的瘋子圍著,他看著他們下巴底下一個個碩大的喉節忙碌地上下移動著,他想起他家音響上那些紅紅綠綠上上下下的指示燈,他們把他圍了個密不透風,他想,他必須盡快脫身,要不他就甭想找到米克了。

周兵問那個穿紫色旗袍的小姐能否帶他再到其它展位去看看,幫他去找找他那個朋友。

紫旗袍說:“你找的那人姓什麽叫什麽?他們公司有好多人我都認識。”

周兵說:“他叫米克。”

女孩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說:“米克?那個書裏寫的米克?那本寫旅行的書我也看過,叫《預約幸福》——可是我怎麽覺得那個叫米克的人長得像你?”女孩越來越糊塗了。

女孩的話把那幫向周兵推銷電腦的人也給說懵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麽。

“我們是真假米克。”

從人群裏擠出來,周兵向女孩眨了眨左眼,說。

真假米克在一幅巨大的電視牆前麵握手那一刹那,有人按動快門拍下了這一鏡頭。在未來的某一天裏,《玻璃之城》雜誌複刊的第一期,選中了這張照片作為封麵。照片是誰拍的,一直都是個謎。有人懷疑是那個穿紫旗袍的女孩。不過是誰拍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態的發展,讓我們回到電腦展銷會現場。

§§§第四節 米克的自述

舒朗是一個極其能幹但又極其自私的女人。我們的冷戰持續了很長時間我才決定離開她的,我和她之間不存在誰對不起誰的問題。她生命中有兩件事情是最重要的,一是她的事業,二是她外麵那個男人。這兩點構成了她整個的生命支柱,也許她本人並不承認這兩大支柱,我也從來沒跟她談起過我的這種觀點,但不管她承認不承認,我對她的判斷是絕對沒有錯的。

舒朗有的方麵很出色,比如她的直覺很好,對事物的判斷往往來自於直覺。但她太自以為是了,她以為天下的人就她一個聰明,別人都是傻瓜。我一直在暗中觀察她、研究她,但從來沒跟她談過。(“為什麽不跟她談呢?”談到這兒周兵插了一句嘴。米克做了個製止他插嘴的手勢。)

她從一開始做“有毒的婚姻”那個欄目,就開始把工作中的情緒帶回到家裏,所有失敗的婚姻都能使她產生聯想,她把類似的事情聯想到我們身上,這種聯想每天都在變,而且花樣翻新,我真受不了她,誰能整天跟一個婚姻問題分析專家生活在一起,她眼裏隻有“問題”而沒有“生活本身”,或者可以這麽說,在她眼裏生活本身就意味著“挑刺”。她對什麽都不滿意,就比如說擺個家具吧,她永遠要把那張桌子移來移去,在她眼裏什麽東西都是歪的,而且永遠也擺不正。她常常是一大早起來一個人在那兒挪家具,她心中煩躁不安,而且多疑。她這種情緒如同黑色的染色劑,靠近她的人都會被染上。

既然你說你是她的朋友我就不跟你見外了,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我就那麽一說,你就那麽一聽,說完了你就走人,咱倆誰也不認識誰了。

如果僅僅是對事業的癡迷也就算了,一個女人難得有那份事業心,也不容易,但她在外麵另外有人,還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全都知道(說到這兒米克相當陰險而又自鳴得意地那麽一笑),這就讓人不能容忍了。

她心裏想的全是那個男的,別看她不說,其實她腦子裏想的是什麽我全都清楚。哦,不不我沒喝多,我清醒得很。我剛才說到哪兒來的——噢,說到那個男的。有一天夜裏我們躺在床上不說話不動但也睡不著,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夜,窗外的天空滿是星星,沒有風,屋內悶熱難熬。

我看見舒朗睜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她那個勁兒看起來真嚇人,我伸手一摸摸到一手濕乎乎的眼淚。

我有些慌了,問她:“你怎麽啦?”

她不做聲,摸黑到衛生間去洗了把臉回來,背對著我躺下,什麽也不說。從那天開始我知道她心裏有事了。

我們各自心懷鬼胎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表麵上我們生活在一起,但我們內心卻是兩極的距離——從南極到北極。她經常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外出。

打著工作的旗號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從外麵回來便假裝對我加倍熱情,所以說什麽時候她對我一熱乎我就知道她準有事了,甭想騙我,她以為她偽裝得很好,其實滿不是那麽回事,他們到什麽程度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這時,米克大聲叫“服務員”,叫了兩聲見沒人應,就站起身到櫃台去拿酒。)

你別攔著我,今天機會難得,咱們一定要喝個夠。

既然把話說開了你就讓我說個夠——

(說著,他又倒上滿滿兩大杯啤酒。)

舒朗這個女人她誰都不愛,就愛她自己。我們那個家一年四季冷冰冰的,連一點人味兒都沒有,別的女人喜歡做的事情比如做個飯洗個碗拖拖地什麽的,她都認為這俗氣,她在家很少做家務,活兒都是我幹,她根本感覺不出來,她連全自動洗衣機都不會用,高壓鍋、電飯煲、微波爐,等等,這些東西她全都不會用,她成天說自己多忙多忙,就跟別人都是吃閑飯似的。她誰都瞅不起,包括我在內。她以為她欄目做得好一點,工作上有點成就,這世界就是她的了,她就可以想怎麽著就怎麽著。

那個男的我從沒見過,我隻是憑感覺知道有這麽個人的存在。

此人是一定存在的,就是不知道他們現在還好不好了。一我跟她已辦手續離了,她有沒有外遇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第五節 紅屏

舒朗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寫稿子的時候聽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那聲音是從什麽地方發出來的,於是,就站起身來在房間裏四處尋找。房間裏到處蒙著一層薄灰,這是一個大風天,天陰著,屋裏光線暗淡,客廳一角的音響裏放著一張舒朗從未聽過的唱片,音量開得極小,但聲浪重重疊疊。意境幽遠深邃。舒朗疑惑地盯著音量旋鈕上那個紅色亮點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她將視線移開,移到茶幾上那個空唱片封套上。

在她盯著那隻寫滿外文字母的唱片封套看的時候,那個叫她名字的微弱聲音再次響起。她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再回到自己小書房的時候看見那台電腦屏幕變成全紅一片。

舒朗驚訝地盯著紅屏幕,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也不知怎樣把它消除。她手指僵硬地坐在電腦前,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天色越發陰沉下來,窗外的樹葉抖動得很厲害,深色的樹葉就像一些蠕動的蟲子,色塊在舒朗眼前來回移動,風把樹葉吹起來不時地露出樹葉的反麵。烏雲越聚越濃,大雨就要來了。

門窗被碰得乓乓直響,臥室的窗簾被風掀了起來,持續地平伸在空中,好像中了魔法。

舒朗挨個兒房間去關窗,等轉到廚房的時候,隔著玻璃門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在那兒晃,他背朝著門,麵向煤氣灶,正在灶旁的那塊砧板上忙著什麽。雕花的玻璃門使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變形,但舒朗還是認出了他是誰。

你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是呀是呀是呀

在做飯做飯做飯

他們的聲音被回聲切割得支離破碎,米克站在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上切菜。他們好像跳過了一段時光膠片又回到從前,在做從前做過的事、說從前說過的話,絲毫也感覺不出中間缺過一段。飯桌上傾刻問變出來一桌飯菜,顏色搭配奇美無比,對麵那張椅子空著,叫他,有人應著:

“就來,就來。”

吃過晚飯,舒朗照例回到她的小書房去寫稿,就聽到有人叮叮當當收拾碗筷的聲響。她眼前一片血紅,這種奪目的紅色刺得她眼睛很難受,她不明白她錯按了哪個鍵使得電腦屏幕變成了這種鬼顏色,像瘋牛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又像一隻裝滿紅色液體的玻璃盒子,隻需輕輕一碰,那血紅的液體就會奔湧而出,噴到她的臉上、身上、手上、衣服上、裙子上、襪邊上、鞋麵上。舒朗被這種撲天蓋地的紅色嚇壞了,液體的水柱仍在升高,先是浸過牆角,很快就沒過桌腿爬上桌麵並且還在不斷向上攀升。

舒朗的手指在灰白的鍵盤上拚命撳動就像一隻發了瘋的兔子。

屏幕上沒有絲毫反應,紅色無法消除。

舒朗又聽到客廳裏有響動,像是有人在看一張追逐激烈的警匪片的影碟。

米克,是你嗎?有個聲音在舒朗腦子裏響了一下,舒朗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把這句話說出來。她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尋找那聲音的來源。書架上的書靜默著,牆上的一幅帶穗的小掛毯被風撩撥著,無聲地晃動。她剛一走出書房,書房門就被“砰”地一聲帶上。

她驚恐地回過頭看那扇門,另一個房間傳來逼真的槍聲。

客廳裏的電視屏幕上火光衝天,一張影碟在CD機裏兀自轉動著。

舒朗再回到小書房的時候驚異地發現她的電腦轉變成正常顏色,一切異常都在轉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米克,是你嗎?

無人應答。

§§§第六節 婚禮

潘雪晴送來婚禮請柬那天上午,舒朗恰好在總編室開會,所以兩人並沒有碰上麵。潘雪晴阻止了實習生把舒朗從會場叫出來的提議,悄悄把那隻繪有龍鳳的大紅信封放在桌麵上人就不見了。

“來的那個女人打扮得怪怪的,”實習生告訴舒朗,“說話吞吞吐吐,我問她是誰結婚,是她自己還是別人?

你猜她說什麽,她說連她自己也沒搞清楚。”

舒朗瞥了眼桌上的請柬,並沒有做出太吃驚的表情,仿佛事情的發展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那一天她工作得極為平靜,打電話聯係作者,接待來訪者,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她還主動給別的同事講了兩個小笑話。其中一個笑話是講一個女人參加前夫的婚禮,在婚禮上認識了前夫現在的妻子的前任丈夫的故事。同事們聽得眉飛色舞,舒朗講著講著卻突然感到有點無聊,她想到晚上那個真實存在的婚宴,想到他和她在今晚將要進行的一番無恥的表演,隻覺得一陣陣作嘔。

下午舒朗請了半天假,她先到她經常去的那家美發廳去修剪了一下頭發,然後她打算去商店買一點必要的小禮品送給那對新人。鏡中是一張戲劇性的、五官誇張的臉。

頭發被束上去包起來,脖子以下被白布圍住,臉像抹了白粉一樣白,嘴唇鮮紅而突出。牆上掛著一隻黑白分明的電子鍾,工作人員身穿玻璃罩似的衣服魚一樣地在空氣中遊來遊去,舒朗注意到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征,那就是過不了多會兒他們就得停下來半張著嘴喘上一會兒,是嚴重缺氧的表現。舒朗斷定這家美容廳的空調係統一定出了問題,從鏡中她可以看到一張張白中泛青麵無表情的臉,他們走來走去不時地往客人頭上噴灑上一些東西,空氣中氧氣的密度越來越少,舒朗很想扯下圍在脖子上的白布奮力一跳,從這隻巨大的金魚缸中逃走,但她的頭發已被固定在一台機器上,除非她有分身術,否則別想走出這裏。

按照請柬寫的地址,舒朗找了兩個多小時才找到舉行婚禮的那家酒樓。那一天結婚的人似乎很多,一樓、二樓宴會廳門口全都站有一對男西裝女旗袍的新人,胸口插著紅假塑料花,滿臉堆笑,笑得臉兩邊的肌肉全都硬了。舒朗隨人流上到三樓,形形色色的人朝她走過來,有大胡子、表姐、老主編、修楠、莊雨和、米克的女網友、無名男子等等,他們如同從電影畫麵上走下來,說著,笑著,鬧著,一開始無聲,但在瞬間就放出巨大的音量來,好像有人在暗中撥動了按鈕,大廳裏的嘈雜聲響成一片。

《有毒的婚姻》裏采訪過的一些人物紛紛出場,那些分開的一對對男女又重新聚合,手拉著手從他們身上看不出有一星半點破裂過的痕跡。到處都是人,卻無法分清新郎新娘是誰,舒朗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入錯了席,可她又明明看到那些磕頭碰腦的熟人。

婚禮上人們在談論著那些美麗小島的名字——那是舒朗在《預約幸福》裏虛構的地名,現在它們已被逐一安插在一塊塊土地上,據說這些地方已被開發公司開發出來,賺了大筆的錢,舒朗站在一旁,像個局外人。沒人知道她是誰。

新郎米克始終沒有出場。

也許這並不是一場真實的婚禮,也許新郎臨到出場又改變主意了?生活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就連我們活著都是一種偶然。直到婚禮結束,舒朗都沒有見到米克。

大廳裏的人已經走空了,穿白製服戴黑領結的服務生一路走一路劈劈啪啪地關著燈,宴會廳巨大的雕花大門在她身後一次次無聲合攏,卻總也關不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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