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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真假難辨

§§§第一節 丟失的藍風衣

潘雪晴晃動著一頭真假難辨的長發沿著飯館外的玻璃窗走過來的時候,舒朗已在靠窗那張桌旁坐了很久了。

在舒朗打過無數個電話之後,潘雪晴終於同意跟她見麵談談。

整個事情都反過來了,舒朗覺得自己倒像個第三者。

潘雪晴走到窗邊停下來,隔著玻璃向裏張望,但她似乎看不太清裏麵的情形,微眯起眼,用手拂了一下頭發。

她那頭飄動的頭發雖然看上去挺美但卻是假的,上回在體育館看演唱會她們不期而遇,舒朗記得她是一個光頭但戴著假發。

潘雪晴走進飯館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她的穿戴打扮全變了。她以前穿得淡而淺,現在穿得濃而豔。舒朗想站起身來招呼她,卻又覺得自己顯得熱情過分,就坐在位子上沒動等著情敵把自己從人堆裏認出來。

“嗨——”

她熱情地小手一擺,眼神活潑,身姿扭擺地走過來。

“來了很久了吧?”播雪晴問。

“沒有,剛到。”舒朗答。

從一開始舒朗語氣裏就透著一股生硬、難以調和的情緒。

潘雪晴變得收斂一些了,但她仍以主人的身份大包大攬,好像她們不是來談判的,而是由她做東吃一小頓便飯。她招手叫來服務員,打開菜譜在那上麵指指點點。舒朗不知道她都點了些什麽菜,也懶得問,隻想跟她好好談談,大家把一切攤開了算。

點完菜之後,有一段時間的冷場,兩個女人似乎都在想到底應該怎麽談——畢竟是為了一個男人。

飯館裏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每一桌都坐滿了人。生意人開始吹吹乎乎,桌上的手機亂響,一個個都顯得生意繁忙的樣子。鄰桌坐著的一對男女卻旁若無人鬧中取靜——

他們也真能靜得下來,含情脈脈地相互看著一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裏沒別人。隔著一張桌子舒朗用餘光看著他們起膩的樣子她就能想象米克和潘雪晴單獨在一起是什麽樣兒。

這一聯想令她作嘔。

上菜了。

油膩得很。

湯很濃,魚很肥。

舒朗不知道潘雪晴到底這是怎麽了,從口味到穿戴全都變了,完全像另外一個女人。

“我得了一場大病,頭發全掉光了,你瞧——”

那天在體育場那一幕再次在舒朗麵前重演,她當眾摘掉她的假發,就像摘掉一頂無關緊要的帽子。

“我們一開始是愛情,後來就變成了同情。”

她用手指梳理了幾下她的頭發,撅起嘴唇來那麽一吹,然後把發梢一甩又重新把它戴到頭上。她像變魔術似的在舒朗麵前又重新變回她自己。舒朗驚訝地半張著嘴看著她,她想不是她瘋了就是這世界瘋了,這時,她倆同時聽到一個唱了許多年但最近才紅的女歌手用她那仿席琳。

迪翁的嗓音大唱“我怎麽啦我怎麽啦怎麽啦……”

“你怎麽不吃啊,來,吃菜吃菜。”

潘雪晴用她那有病的筷子大塊大塊地給舒朗夾魚夾肉夾螃蟹,“放心,我這病不傳染。”

舒朗臉色慘白但還是硬撐著衝她笑了笑,用筷子大口扒飯把一張嘴撐得滿滿的好讓自己的表情不致於太尷尬太難看。潘雪晴坐在對麵,她什麽也不吃,很難得動一下筷子也隻是拈一粒花生米來吃。

舒朗問:“你怎麽不吃?”

潘雪晴說:“我一直在吃。”

這一次談判實際上沒有什麽結果。

“我們一開始是愛情,後來就變成了同情。”別的什麽都不見了,隻有這句話留了下來,很明顯地擺在了桌麵上。桌上的菜隻吃了一小部分,那些過於油的菜漸漸地積起一層油,沒人再願意去碰它們。

兩人一起從餐館裏出來,站在門口準備各奔東西的時候,舒朗冷不丁地問了句:“潘雪晴,我想知道你們……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什麽時候開始的?”

“哦,我是說,你跟他——你們是什麽時候好上的?”

潘雪晴想了一下。用似乎沉浸在夢境裏的聲音對舒朗說:

“就在你們新婚的那一天,他白天先跟我上的床。他說他愛我。”

舒朗耳邊嗡嗡的出現了幻聽,後來潘雪晴說的是什麽她一句也沒聽見。天色陰沉下來,街上的人漸漸稀少,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街燈亮了,最近的一盞街燈光線均勻地照著兩個女人兩張慘白無血的臉。

一個結婚多年的人對於薪婚之夜的回憶大抵都是模糊不清的,因為太多個相似的夜晚都在操練相同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到後來漸漸地有了固定的模式,那個模式占據了很大的回憶空間,因此舒朗對於自己新婚之夜的回憶有多少是實有多少是虛連她自己都弄不清。

米克始終隱在時間的後麵,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真麵目。

舒朗一個人躺在床上,她已經這樣躺了很久了,她試圖回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她在這方麵做了頑強的掙紮和努力,試圖找到一絲蛛絲馬跡,許多情節紛亂地跳了出來,但那隻是一些時間的碎片,無論怎麽拚也拚不成一幅完整的圖畫。

舒朗記得新婚那天米克的確回來的稍晚(不知新婚是指領證還是吃飯),說單位裏有事要加班。

舒朗還記起那天的晚飯是她一個人吃的。

中午他們在飯店請了幾桌朋友,大家都很忙,米克說不搞太複雜了,就那麽意思一下。舒朗記得當時潘雪晴也在場,她和其他幾個女記者坐在一塊兒,隱藏得很深,一點也看不出她和米克之間有什麽事。到了晚上舒朗回到家中看到桌上有一張米克給她寫的字條,說單位裏有點事要晚點回來。那時米克還沒辭去公職,他在公家單位工作而且離家很遠。

晚回來就晚回來,舒朗也沒有多想。

吃過晚飯舒朗賴在床上給朋友打了幾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結婚的消息。然後她想起該去洗個澡,就在她在衛生間衝澡的時候,米克用鑰匙開門進來。霧氣彌漫,她無法看清他的臉。他一點點地向她走近,舒朗清楚地記得他那天穿了件顏色很深的藍風衣。

大片的被熱水淋濕的藍變成了墨汁一樣的黑。

巨大的飄移的黑色的影子應該是米克。

“米克米克是你是你是你嗎?”

舒朗聽到自己的聲音像空穀裏的回聲,一聲一聲重疊著。

霧氣越來越濃,他們的身體已挨得很近,可她還是無法看清他的臉。他把手伸過來,撫摸她濕漉漉的頭發。

“我怎麽怎麽看不清看不清你的臉臉臉……”

回聲越來越重。他們留下一堆衣服到臥室去做愛。完事之後舒朗才想起衛生間的水龍頭好像沒關,房子裏到處回蕩著水聲。推開濕漉漉的玻璃門,舒朗再次看到那堆衣服,這才想起這是一件米克從沒穿過的新衣服。

第二天醒來舒朗再想問那件衣服的來曆,那件衣服已經不見了。

“什麽藍風衣?”米克說,“沒有啊。你大概看錯了吧。”

§§§第二節 噩夢

舒朗的神經敏感得就像一根風中的頭發絲,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她就會被驚得一頭冷汗。她與外界完全脫離了聯係,閉門不出。即使偶爾拙門她也很害怕遇到認識她的人。她盡量選擇夜晚去買東西,這樣可以避免與人接觸,她不想說話不想回答問題不想和無聊的人閑聊或者打招呼說你好再見。她心裏煩透了,想起那些人他就心煩,樓裏有一些無聊女人專門愛打聽別人的隱私,她們在舒朗背後指指點點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一個人在家,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透明睡衣也薄得快要破了。舒朗不再往外打電話,外麵的電話也打不進來,她把電話線給拔了,電話底座上那個透明的塑料小插頭隻要輕輕一掐就掉了。

現在,她完全自由了,沒有人再來打擾她,她要好好睡一覺。

舒朗安安靜靜洗了一個澡。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一直是她一個人住,但她總是覺得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人在她心裏進進出出,他們就像幻影一樣在她眼前滯留,有的時間長些,有的時間短些。有一些麵孔她甚至都想不起是誰了,可他坐在她對麵,跟她說這說那,還特別強調叫她用筆把他說話的內容記下來。還有一些女人見了她就哭,用手捂著臉哭得嗚嗚的。

現在終於安靜下來。

她把身上那件透明睡衣像蛇蛻皮那樣一點點地脫在腳邊,看到那皺皺的一堆,她想到那個一直在騙她的男人——他們的婚姻一直是一場雙重騙局——她在外麵也另外有人,可是,她是受不了他的冷漠、他的不把她當人、視而不見、沒有欲望、不跟她上床、不理她、不碰她、不要她……她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那樣做的,這能怪她嗎?她赤裸地站在鏡邊,想到他堅硬硌人的脊背,像鐵條一樣嵌入她的胸乳。

最硬的碰到最軟的,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

他一動不動,似乎是睡了。

她知道他沒睡。

他們僵持著,就像一場耐力比賽,看誰能熬過誰。

她想,他不是一個性欲太強的男人,這不怪他。

於是放了他。

很多個夜都是這樣對著他的脊背度過的。

他的背影很誘人,可惜並不實用。

世界上最熱的火碰到了最硬的冰,也不過就是這樣子。舒朗真想痛哭一場,於是她就站在淋浴器下嚶嚶地抽泣。熱的雨淋在她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淚還是水。她覺得四肢疲塌塌地往下沉,眼皮澀得睜不開。她對自己說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一早醒來把一切都忘掉。

舒朗洗完澡爬上床的時候外麵傳來了濕漉漉的雨聲,她疲倦地躺在床上,感覺到天快要塌下來般地沉重。氣壓極低,胸口像壓著幾十斤的重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想動,再也不想動了,真想就這麽永遠躺下去,沉到最舒適最安靜的湖底,聽不見也看不見,能有一段黃金般的純睡眠。

但是,她的身體和大腦仿佛分裂開來,成為兩個各自為政的獨立機構。一個沉甸甸地往下沉,像把鐵砣丟進海裏;另一個卻像一整桶剛剛捕獲的魚,你擠我我擠你正處於亢奮狀態,身體和頭腦無論如何也無法協調,這種分裂讓她感到很難受。她知道怎樣就能使自己很快睡著,安眠藥就在床頭拉開的那個暗盒裏,一個潔白的小瓷瓶仿佛已躲在黑暗裏向她招手了。她想,那種小白藥丸隻需兩粒就能讓她什麽都不想一覺睡到天亮或者更長,在黑暗中她的手已經向那個方向伸了去,她聽到空氣中飄浮著一個遙遠尖銳的聲音,像細絲一樣拉得極長,宛轉迂回,若隱若現。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沒太關好的窗簾就像一幅豎長條的軸畫,月亮正好鑲嵌在這幅畫的左上方。

舒朗借著一點月光,把手伸向床頭。那裏有一個暗盒,平時不大打開,拉開之後空氣中立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鬆木的味道,這味道使舒朗想起這張床剛買回來時的情景。那時他們剛結婚,一部戲劇剛剛演到第一幕,中間仿佛跳過了若幹章節,一下子就到了尾聲。

她在黑暗中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裝藥的那個小瓷瓶握在手中,這是一個冰涼而精致的小瓷瓶,以前舒朗每次看到這個瓷瓶都會想到世界上最文靜、最纖秀的冰美人潘雪晴。現在想來這真是一個大笑話,這個集淑女和蕩婦於一身的女人,演技實在是太高超了。

潘雪晴穿著一身淺色衣服,坐在對麵那張辦公桌上,低頭看稿,有一綹短發從她的額前掉下來,她的眼鏡在黑暗中閃爍著神秘的光。

另一個潘雪晴卻是妖豔的,長發如蛇,步態如醉。

舒朗慢慢將那小瓷瓶打開,把裏麵的小白藥丸一粒接一粒地倒出來,她忽然很想數數瓶子裏到底有多少粒安眠藥。在打開床頭燈的時候舒朗不小心碰翻了玻璃杯,暗夜裏那清脆的“哨”的一聲響把她嚇壞了,這時,一陣風從窗子猛烈地灌進來,舒朗徹底醒了。

§§§第三節 另一種說法

“其實——米克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的修楠出現在舒朗視野裏的時候,舒朗看見很多類似於火苗的人影在他身後竄動。

這是一家翻修後又重新開張的迪廳,麵積擴大了近一倍,但人卻不見少,還是人挨人人擠人的樣子。舒朗以前來過這兒,所以修楠在電話約了這個地點見麵,她很痛快就答應了。

他們坐在二樓靠欄杆的兩張高腳椅上。

說話必須大聲嚷嚷,不然震耳欲聾的音響把人聲吞沒得無影無蹤。

“你說什麽?”

“我說,其實米克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想象他哪樣?”

“你把他想得太壞了。”

舒朗冷笑道:

“哦?是嘛?”

許多人歇斯底裏地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地原地抽搐起來。修楠冷靜地坐在對麵,像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包在他周圍,使他完全與周圍環境脫離開來,成為變幻莫測的光線之中一尊不動的雕像。

有個聲音高亢的女歌手站在領舞台上唱著一首很有力量的勁歌。

人群變成了牽線木偶,女歌手手中攥著許多根看不見的牽動人群的線。

舒朗感到自己的牙齒跟著節奏一起扭動。

修楠靜止不動。

有一道閃電劈麵而來,正劈在修楠臉上。

他的臉傾刻間分成兩半,左臉變黑,右臉變白,他的麵目忽然間變得有些猙獰,似笑非笑。那道光過後,他又很快恢複了原狀,舞曲的速度減慢下來,燈光也變得柔和舒緩起來。

“跳舞吧?”修楠問。

“我現在哪有心情跳舞?”

“那你有心情幹嘛?”

“我現在連死的心都有了。”

“說是這樣說,可還不是活著?”

“難道你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嗎?”

“你錯了,我是想救你。”

他拉起她,兩人一起走下階梯。

“米克愛的是你,隻是他現在弄成這樣子,已經沒法回頭了。”

他們旋轉得很慢,他湊到她耳邊,說了這樣一句,舒朗感覺很不舒服——不知是因為那句話還是因為他的這種舉動。

§§§第四節 糾纏

修楠說米克一直處於進退兩難的狀態難以自拔。在潘雪晴得病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隻不過是迷失一陣子,熱情過後就會回家。可是現在不行了一切都晚了再怎麽著也來不及了。他說米克現在感到很後悔很內疚。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麵無表情類似於夢囈,他的種種舉動讓舒朗感到害怕,她真後悔讓他送到家門口。

他們從迪廳出來的時間並不算太晚,但修楠堅持說要送舒朗回家。

“送你到門口,我調頭就走。”他說。

於是舒朗就跟修楠上了同一輛出租車,車內很暗,舒朗有意無意地把一隻背包放在兩人中間,她不是怕修楠對她怎麽樣,而是本能地討厭他。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厭惡,就會看他什麽都不順眼,一舉一動都別扭。車內很悶,空氣不流通,舒朗覺得直惡心。

“能不能開一下窗?”舒朗說,“我悶得要命。”

“你怎麽啦,你不舒服嗎?”

修楠隔著那背包探過頭來脖子伸得像拉杆天線一樣長。

“我是說讓你幫忙開一下窗。”

聽她這樣一說,他又著急忙慌地在黑暗中尋找打開窗子的機關。看他那笨手笨腳忙得不著調的樣子,舒朗真是從心裏煩透了他。

修楠說:“找不著開關——我這人一直都是這樣,找什麽什麽就在我眼前消失,所以今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你從我眼前溜走了。”

“你說什麽?”

修楠忽然變了臉,就像在迪廳裏那個被閃電劈成兩半的男人一樣,麵目變得猙獰起來。他猛地拉住她的手,開始喋喋不休地訴說,說他這些年來的甘苦,說他如何如何一直在暗中喜歡著舒朗,默默地愛著她,注視她的一舉一動,並且跟蹤她,收集與她有關的一切資料。他的話很長,沒有邏輯,沒頭沒尾,他似乎要一直這樣說下去了。

“停車——”

舒朗忽然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

司機一聲不吭地來了個急刹車,然後靜默著,用後腦勺對著他們,好像在說:“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好了好了,我什麽也不說了。不說了還不行嗎?”

修楠用手推了一下司機的背,說道:“還不快開?”

司機把車開得直晃,像是肚裏有氣。

舒朗突然開口問道:

“你根本不認識米克,對嗎?”

“那又怎麽樣,我愛的是你又不是他!”

說著一把拉過她來在她嘴唇上強吻了一下。舒朗再次的尖叫聲搞得出租車司機真的有點不耐煩了,他刹了車叫他們兩個統統滾下去。

舒朗下了車,慌不擇路地奔跑起來。她感覺到修楠在她身後一路狂奔,她甚至感覺到有一隻黑手一直伸在空中——就在她肩膀的上方,隻要一落下來她就完了,所以她必須拚命地、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路邊是樹影濃重的人行道,舒朗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急驟的像鼓點一樣的腳步聲。

她回頭看時,那個人影一下子閃進路邊的樹叢。

她繼續往前跑,那人也飛跑起來。

她再次停下來,身後又什麽聲音也沒有了,路燈靜靜地照著路麵,平時熱熱鬧鬧的大街,這會兒如死一般沉寂。那個聲音像是在跟她捉迷藏,她快的時候他的腳步就快,她慢的時候他的腳步就跟著變慢。舒朗看到路麵上的影子變幻著形狀忽長忽短重重疊疊像是許多人的影子在跑。她害怕極了,胸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嗓子眼發幹,腿發軟。

她再也跑不動了,越跑越慢最後索性變成步行。

當她再也走不動的時候,她站在路邊等車,心想著這麽晚了大概不會碰到出租車了。她在路邊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一輛車,上車後人幾乎癱了。她像一灘泥似的縮在汽車後座上,她想,死過一回的感覺也不過如此了吧。

回到家時已是淩晨。

舒朗看著鏡中的自己她感到奇怪,隻見一個衣衫不整、頭發紛亂的女人站在她麵前,她的嘴唇像剛抹了白粉一般散發出奇怪的白顏色,灰褐眼睛微凸而且透明,被撕開的領口露著深刻的乳溝。從脖頸到乳房,有一道血紅的劃痕,在燈光下顯得猶為明顯。

她把已經撕開一個破口的襯衣繼續往下拉,她聽到“滋啦——”一聲,她明明知道會有這樣一聲,卻還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脫下來,她看到陌生的身體,她感到冷。此時此刻舒朗很想打個電話說說,打給誰呢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這樣一個人來,最後她胡亂地按了一個號碼,響了許多聲之後出來的聲音竟是周兵。

舒朗捏著聽筒,話還沒說倒先“哇”地一聲哭出來。

“喂,是你嗎?”

她聽到他在電話裏的聲音顯得很平靜。

“是我。”

“你、你睡了吧?”舒朗強忍住抽泣問。

“沒關係,我已經起床了。”他說,“你呢?是沒睡還是已經起來了?”“都不是,”舒朗喃喃道,“我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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