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離開北京前,梅蘭妮獨自一人去劇場看戲,那是父親的戲最後一場演出。梅蘭妮是來跟父親作告別的。她事先沒有通知父親,而是獨自一人騎自行車去了劇場。
那是一個刮風天氣,從內蒙古草原刮過來的黃沙空降在北京城,街上的女人蒙著各色紗巾,看起來很像一些古代的俠客。梅蘭妮也蒙了一塊紅紗巾在臉上,騎著一輛“鳳凰”女車飛一樣在街上跑。
有一段路是順風的,梅蘭妮騎得飛快,但轉了一個彎卻變成了頂風,梅蘭妮彎腰弓背騎得很吃力,一陣狂風吹過,連她的紅紗巾也被卷走了,她停下車,望著那個被拋上天空的小紅點,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好容易騎到劇場門口,梅蘭妮停好車子到窗口去買票。賣票的阿姨一下子認出了她,因為她小時候老到劇院來玩。
“這不是妮妮嗎?幹嘛還買票呀,叫你爸出來接你一下不就得了?”
梅蘭妮的臉紅了一下,說:“不用了,我買票。”
梅蘭妮手裏拿著票,走上台階的時候突然腳一軟,她想起上次來這兒看戲,還是跟方衛衛一起來的,可是轉眼功夫,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這時候,刮起了一陣風,把一張紙片刮到了梅蘭妮的褲腿上,梅蘭妮彎腰撿起一看,見上麵橫七豎八寫著“我愛你”,筆跡竟然很像方衛衛。
梅蘭妮像被電擊了一般,混身上下一陣發麻。有很多人站在台階上,其中有個白衣小夥衝她微微一樂,對照著他那身白色運動服和酷似方衛衛的筆跡,幻覺中仿佛方衛衛又複活了。
整個看戲過程中梅蘭妮都感到心緒不寧。她坐在第三排,演員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卻常常走神兒。隻記住了一句話,這句話是父親寫在劇本裏的,由演員說出來似乎更加充滿力量。
台上那女演員說:“情婦就是水中的一葉孤帆,不知自己要飄向何處?”
這原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台詞,但梅蘭妮混身上下就像過電一樣,不知為什麽會對這句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父親是這台戲的導演,不過也在戲中客串了一個小配角。這個小配角是用來引逗人們笑聲的,他總是被他的女人一遍遍地從房子裏踢出來,全場爆笑不止,所有人都在笑,梅蘭妮卻覺得心酸,因為她認為那是父親一生的真實寫照。
直到散場,梅蘭妮的情緒一直處於恍惚狀態,她聽到座椅發出“喀啦喀啦”的響聲,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才回過神來。
“哎,小姐,已經散場了呀!”
那人用力推了推梅蘭妮的肩膀,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似的。那時候很少有人用“小姐”這個稱呼,梅蘭妮抬頭看看那個稱自己為“小姐”的男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那人白衣白褲,活脫像極了死去的方衛衛。
這個晚上,梅蘭妮就像中了邪一般,木然地被人領著走,劇場裏已空空如野,隻有他跟她,一前一後地在過道裏走。那人交給她一個頭盔,對她說:“走!”她就跟他出了劇場大門。
外麵的風已經停了,夜空很晴朗,抬起頭來可以看得見滿天星星,是傍晚那陣大風把烏雲都吹散了吧?白衣人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一輛摩托,亦是跟方衛衛那輛一模一樣:一樣的牌子“精成摩托”,一樣的顏色:大紅。
“走!我送你回家!”
那人不由分說,就發動了摩托車。他單腿點地等待梅蘭妮上車。這會兒梅蘭妮其實完全可以調頭走開的,可是,好像有什麽像磁鐵一樣的東西,將梅蘭妮吸了上去。
也就是說,梅蘭妮上了陌生人的車。
夜很黑,白衣人的車很快。有那麽一瞬間,梅蘭妮覺得方衛衛又複活了,她雙手緊緊摟著“方衛衛”的腰,像是要抓住那個逝去的身影。白衣人戴著黑色頭盔,頭也不回地騎車,梅蘭妮以前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把她帶到一幢舊的居民樓裏。樓道裏比較黑,他拉著她的手七拐八彎地上樓。這時,梅蘭妮害怕起來,生怕待會兒那人摘掉頭盔之後,露出一張猙獰的臉。
男人用鑰匙開門的動作很嫻熟,門打開之後,他順手拿了一雙藍拖鞋給梅蘭妮。梅蘭妮穿上那鞋,走起路來“喀噠喀噠”響。
男人摘掉頭盔,頭發被頭盔勒頭豎了起來。隻見他麵孔像天使一樣美好,大眼睛炯炯有神,鼻梁挺拔端正,薄薄的嘴唇,像阿蘭德隆那樣強有力的、向前微翹的下巴。
“我是一個戲劇愛好者。”男人以這樣的開場白說話。
“我是一個卑微的人,幹著卑微的工作,一個不起眼兒的男人,一個掉人堆兒裏就找不著的人,一個小人物,但,我是一個有夢想的人,總有一天我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我是一個戲劇愛好者。”
他的話就像轉了一個圈,從起點出發,轉了一圈之後,又轉回到原地來了。他走過來,用雙手捧住梅蘭妮的臉,好像演戲似地,久久凝視著她的眼睛,然後俯下身來深吻她的唇——他的接吻姿勢絕對好看,但他的接吻技巧卻很一般,甚至有些笨拙。不過,梅蘭妮還是接受了這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