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各種時髦而又新鮮的事物刺激著人們的感官,令人興奮和向往,比方說帶上一台雙卡錄音機到郊外去野炊,比方說不分場合地跳三步四步,再比方說腿長腿短都穿喇叭褲。當時的時尚在現在看來有些愚蠢和可笑,但當時大家都很興奮,也很狂熱。時髦就像“齊步走”,人人都在追趕時髦的浪潮。
方衛衛是一個喜歡追求時髦的人,他是全所第一個擁有摩托車的人,那輛“車”周圍的人羨慕不已。他沉浸戀愛的新鮮刺激和各種甜蜜的事物裏,有些飄飄然。錄音機裏播放著從朋友哪兒轉錄來的台灣校園歌曲,嶄新的摩托車停在樓前,“速度”混合著“青春”,幾分快樂,幾分虛榮。
梅蘭妮也是喜歡虛榮的。
為什麽不呢?虛榮是女人的天性,她們天生愛物質,愛攀比,愛漂亮,梅蘭妮就是她們中的一員,或者說是她們中的一個比較典型的代表人物。
摩托車帶給她的感覺就很刺激。梅蘭妮憑生第一次坐摩托就是在她跟方衛衛剛談戀愛那會兒。那會兒藥研所的單身宿舍樓剛剛蓋好,所有人都忙著搬家,方衛衛卻粘著梅蘭妮,整天約她出去玩。
一起坐公共汽車出去是很麻煩的,他倆隻試過一次,那是諸葛同方第一次請大夥兒吃飯,小兩口就擠公共汽車去了,約好六點鍾在餐館見麵,可等他倆從郊區千辛萬苦地趕過去,時間已是八點多鍾了。於是兩人決定解決交通工具問題,就買了輛新摩托。
“嗬,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諸葛同方長得一表人材,身上穿著考究的黑西裝。
“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梅蘭妮。”方衛衛麵露得意之色。
“啊,你好你好!長得可真漂亮啊!你給他當女朋友真是可惜了,還不如跟我去南方呢。”
方衛衛扭臉對梅蘭妮說:“你別介意,我們哥們兒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說話比較隨便。”
“是啊,是啊,我們之間就這樣,開玩笑開習慣了。”
餐館包間時坐著幾位跟諸葛同方穿戴打扮十分相象的男人,一律戴名表穿西服,皮鞋擦得鋥亮。梅蘭妮進去世的時候,還注意到周圍的沙發上放著幾頂顏色各的頭盔。
男人們坐下拚酒,席間還散落著幾個姿色還算說得過去的女子。有一個跟假小子似的女人聲音叫得最高,她顯然不是誰的女朋友,而是跟他們這幫男的人夥的、或者說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女人。
“哎喲,賈紅,好久不見好久不見!”
“你哪兒有功夫見我呀……”說著話,賈紅眼睛就往梅蘭妮臉上瞟。
梅蘭妮的臉紅了。
賈紅以男人的口吻說道:“唷,臉都紅了,好可愛喲!”
梅蘭妮聽見方衛衛說話的口氣透著幾分油腔滑調,心裏有點兒不舒服。他們說話的那股勁兒透著撚熟和玩世不恭,間或還帶些諸如“他媽的”之類的口頭語,梅蘭妮不喜歡這種語言。看起來諸葛同方是他們這幫人的頭兒,他顯得比較大氣,人也還算幽默。
大家本來都打算要散了,這下來了一對新人,這又重新把酒點菜熱鬧起來。
賈紅用她豪邁的大嗓門大聲說:“上酒!上酒!方衛衛這會兒才來,而且……有了新女友就忘了老朋友,你們說該不該罰?”
大家起哄似地異口同聲地說:“該罰!”“該罰!”
過了一會兒,賈紅衝上來硬捏著鼻子給方衛衛灌酒,搞得方衛衛又咳又嗆,賈紅就動手胡捋方衛衛的胸口。在一片笑鬧聲中,隻有梅蘭妮緊繃著一張臉,沒有一絲笑容。
直到那晚散場,梅蘭妮一直沒有笑容。方衛衛非常生氣,兩人一邊往汽車站走,一邊吵起架來。
男的說:“你吃什麽醋呀你!臉拉得一尺二寸長,跟個苦瓜似的,真給我丟人!”
女的說:“覺得我丟人呀?覺得我丟人你找別人去啊!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賈紅,她不是挺喜歡你的嗎?還摸你,真惡心!”
“哎,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心眼兒啦?那不是開玩笑呢嗎?”
“我就小心眼了,怎麽啦怎麽啦怎麽啦?”
兩人一路吵著架走到車站。到車站他倆都不做聲了,站牌下空無一人,末班車顯然已經錯過去了。
兩個年輕人靠在欄杆上,背對著背,誰也不理誰。就在這時,那個幻影一樣的女人從天而降,她穿著很細的高跟跟鞋和裙子,站在空無一人的街對麵,身後拖著長長的陰影。梅蘭妮覺得以前好象在什麽地方見過她。
一輛銀色轎車憑空而來,看起來就像一枚巨大的子彈。女人如同被吸進去一般,一眨眼就不見了。
許多年以後,梅蘭妮回想起那晚發生的事情,她恍然大悟,她看到的那個幻影就是若幹年後的自己。她坐在窗邊喝咖啡的時候,常常回想起那些陳年往事。她已經42歲了,除了石天意不忙的時候過來坐坐,她幾乎無事可做。
坐在窗邊回憶過去,成了梅蘭妮生活的重要部分。隻要坐在窗邊那麵巨大的玻璃牆旁,過去的歲月就如摩托轟響一般,轟轟烈烈地地回到她眼前。
那個錯過未班車的夜晚,梅蘭妮和男友是步行走回家的。從城市這頭走到那頭,整整走了三個鍾頭。他們從沒有走過那麽遠的路,也想不起“藥研所”的具體方位,他們像賭氣似地胡亂地往前走,開始是前一後,梅蘭妮走在前麵,方衛衛跟在後麵。漸漸地,他們走到一塊兒了。
這一次長途行走拉近了他倆的距離,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倆悄悄潛回藥研所。
他倆一聲不吭,一前一後走在通往梅蘭妮宿舍的樓梯上。淩晨前的宿舍,安靜極了,就是有一根頭發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他倆心照不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長途跋涉之後,他們既然疲倦又興奮,他們走進房間,倒在床上,緊緊地抱在一起,和衣而睡,沒有任何親密動作,感覺上卻是最親密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