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燈亮的時候,梅蘭妮發現自己身邊坐著一個人,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爸爸的朋友黃眾叔叔。他也在這兒看電影,竟然一聲不吭堅持到最後。
黃叔叔問:“電影好不好看?中間我一直沒敢打擾你。”
“太好看了,那顏色簡直像彩色玻璃。”
“那故事呢?故事怎麽樣?”
“故事也好,就是太悲情了點兒,看完了讓人心裏有些傷感。”
“傷感好啊,”叔叔說,“傷感好。要不然後好像玻璃畫兒一樣,那就麗俗了。”
黃叔叔又說:“如果你不急著返回學校的話,我請你個晚飯吧?一起聊聊電影?”
“好啊好啊。”梅蘭妮的孩子氣顯現出來,畢竟是爸爸的老朋友,無需在他麵前掩飾什麽。
黃眾叔叔笑道:“幾年不見,長成大姑娘了。”
從電影院出來,黃眾打了一輛出租車,帶梅蘭妮坐上去。叔叔說要帶梅蘭妮去一家特棒的館子,裏麵做的紅燒肉特別好吃。黃叔叔一向愛吃紅燒肉,梅蘭妮記得小時候,黃叔叔一來她家就吵著要吃肉。
他們坐車來到中關村一帶,這裏離梅蘭妮的學校已經很近了,黃眾說吃完飯你就可以溜達著回學校了。那家餐廳裏很多人都認識他,他雖然常來這裏。兩人坐在僻靜的角落裏聊電影的時候,梅蘭妮忽然冒出一句話來,她說:
“黃叔叔,我爸跟那個小艾,到底有沒有關係?”
說完這句話,梅蘭妮立刻後悔起來。“我爸跟那個小艾,到底有沒有關係?”她怎麽會問出這樣的話來?簡直不可思議。
“沒有。”黃叔叔說,“他們倆個是清白的。”
這件事過去了許多年之後,梅蘭妮仍弄不明白,黃眾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他是不是為了掩護父親,故意編了套謊話來糊弄梅蘭妮,還是父親跟那個搞服裝的小艾,真的一清二白?
父親和母親爭吵的聲音,再次如潮水一般,“嘩”地一聲在耳邊響起。
梅蘭妮被母親一個電話從學校裏召回,她說:“女兒呀,你爸又犯病啦!”梅蘭妮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下午正好沒課,她就不顧一切地衝上一輛公交車,她現在很怕爸媽出事,既恨他們,又愛他們。
車窗外是美好的秋色,滿地陽光。道路兩旁的葉子已經變成金黃色,被太陽照透了,看起來就像黃眾電影中的風格,豔麗之極。梅蘭妮心想:“爸媽啊,他們為什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要吵架呢?”
下午時分,公車裏人很少,梅蘭妮坐在靠窗的坐位上,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真希望這是一部永不停下來的汽車,將她帶走,帶到一個遙遠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這兩天她一直生活在黃眾叔叔的電影《美麗照耀一生》的意境裏,感覺自己仿佛就是那個女主角,她吃飯,她睡覺,她走路,仿佛都有另一個影子罩著她。
“我叫宮麗麗。”有一次她竟然脫口而出,說出電影中女主角的名字。
那是在一堂很嚴肅的政治課上,梅蘭妮居然說錯了自己的名字,老師對她的行為很生氣,當堂把她臭批了一頓。
老師發這麽大火,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同學們都以為梅蘭妮會哭鼻子,沒想到她若無其事地站在那兒,任老師叫罵,臉不紅、心不跳,更不還嘴。她這是怎麽了?沒有人能明白她到底是撞了什麽邪。
隻有她自己知道那個“秘密通道”。
那“秘密通道”就是黃叔叔拍的那部電影。
從電影院出來,她就像變了個人,在瞬間成熟和堅強起來。在課常上當眾挨罵就是一個證明,要是換了別的女生,早就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了,可她還像沒事兒人一樣站在那兒,甚至她嘴角還掛著一絲挑釁的微笑,把老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回到家,就好像電影中看到的景象:滿地手稿,一個酒瓶子。父親蓬頭垢麵地坐在地上,隻穿一條內褲。神情渙散,像是瘋了一樣。母親的責罵聲源源不斷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內容無非是“小艾”、“騷貨”、“不要臉”……
梅蘭妮覺得,那些汙言穢語就像毒素一樣,侵腐蝕著她的生活,她聽到母親一直在喋喋不休,說這說那,還是那幾句話,不想過了就離婚。
他們已經討論過一千次離婚了,“離婚”、“離婚”掛在嘴邊上,都成家常便飯了,可梅蘭妮心裏清楚,他們離不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他倆還要沒完沒了地互相糾纏、吵鬧。撕破臉皮,然後再合好如初。兩三天之後,就又打起來,吵鬧,絕食不吃飯,揚言要跳樓,母親把父親逼得已經人不人、鬼不鬼了,可梅蘭妮就是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始終下不了決定,跟這個女人離婚。
如果女兒出麵,勸父親和母親離婚,周圍鄰居會罵這個女兒。以所以梅蘭妮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學四年級,是她一生中最孤苦的日子。
沒有人可以依靠。
白眼、惡言惡語、瘋狂的母親、懦弱的父親、無休止的傷害,吵鬧,這一切的一切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將22歲的梅蘭妮罩在裏麵。她的一生就是一場持久戰,一生都在為掙脫這張網而努力著。在未來的日子裏,男人一旦向她張開懷抱,她就會不顧一切地朝他奔過去。她之所以對對她好的男人百依百順,是因為在母親那兒得到的溫暖太少了。
“什麽也別想,好好努力,痛苦的那一頁總會翻過去的。”
二十年之後,梅蘭妮翻開日記,看到自己當年用圓珠筆寫下的這行字,像是賭氣似的,每一筆的延伸處都拉得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