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了短發的梅蘭妮像躲避溫疫一樣,躲著孫啟孟。這學期孫啟孟已經不代他們課了,所以要見梅蘭妮一麵也挺不容易的。他是學校裏的老師,總不能像一個學生戀人那樣瘋瘋顛顛,為愛不顧一切吧?
孫啟孟房間有一個窗口,正對著文學社活動的那座灰樓平台,平台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天,孫啟孟偶然撩開窗簾,他竟然看到梅蘭妮在跟文學社那幫人一起排節目。
這個發現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刺激,他想,梅蘭妮跟那幫一般大的孩子混在一塊兒,肯定就把他這個“老師”給忘了。特別是那個姓薜的中文係男生,孫啟孟聽說那人特別能招女孩,他還有個外號叫做“孫公子”,孫啟孟一想到梅蘭妮整天跟薜公子混在一塊,他的頭就一跳一跳地痛。
短發梅蘭妮就像另一個女人。
有時候,躲藏在窗簾後麵的孫啟孟也不能確定,這個梳短發的梅蘭妮和從前那個留長發的梅蘭妮是不是同一個人。她們有太多的不同點,就連往耳後勾一下頭發的那個小動作,都是以前所沒有的。
他經常偷看他們排練。一天晚上,他本來坐在桌前看書,聽到樓下有些響動,就掀開窗簾往下。他看到樓下排練場上打著一束慘白的光,細小的蚊蟲在白光中不停飛舞,形成一個異常壯觀的光柱。
男孩女孩們就在這光影流連間上演他們的戲劇。孫啟孟觀察許久,漸漸看出些門道,他看出他們在排演一出話劇,一出關於愛情的話劇。孫啟孟看得入了神,不知怎麽,他竟從房間一下子來到現場。這個過程很奇妙,中間似乎沒有過渡,從樓上一下子就“飛”到了排練場。
他站在暗處。幾乎沒有人看到他。
短發的梅蘭妮站在光亮的地方,還沒有輪到她念道白,她手裏拿著幾張紙,一直在低頭看著什麽,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背誦那上麵的文字。
薜公子可能是這部戲的導演,他是一個在現場滿場飛的人物,比手劃腳,做手勢,跺腳,對誰都如凶神惡煞,惟獨對梅蘭妮和顏悅色,跟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放得很低。孫啟孟懷疑這小子已經愛上梅蘭妮了。
他就這樣每天晚上來看他們排戲,劇本大概是一個學生寫的,很酸,很矯情,但他們都演得挺投入。沒有人注意到孫老師的存在,他每天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不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但他心裏清楚,梅蘭妮是一定會看到他的,她隻是故作矜持,故意不理他。
有一天散戲的時候,孫啟孟上前攔住她,對她說:“咱倆談談好嗎?”
梅蘭妮頗為冷淡地回答:“沒什麽好談的。”
孫啟孟又說:“把話說說清楚不好嗎?”
“沒什麽好說的。”她眼睛向上翻翻,正好看見了光柱裏的上下飛舞的蚊蟲,心想,這些蚊蟲跟人類真的很像啊,都是一些不甘寂寞的家夥。
這時,那些同學紛紛跟梅蘭妮打招呼,說聲“那我們先走了”。薜一劍也走過來問:“梅梅,你沒事兒吧?”
這是孫老師第一次知道他們同學之間是管她叫“梅梅”的,而不像他管梅蘭妮叫“妮妮”。梅蘭妮對那同學說:“沒事,你先走吧。”然後,他們聽到“工咚工咚”的聲響,同學們一個挨一個地走在那道通向樓頂的鐵樓梯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梅蘭妮突然衝著空曠之地大喊一聲:“請別關燈!”
無人應答,倒好像梅蘭妮的擔心是多餘的,原本就沒人打算關掉那盞大燈似的。
他倆麵對麵站著,那束強光正好從他倆中間斜穿過去,看上去就像舞台設計師精心布景的一個陷阱。“我都不認識你了。”男的說,“沒想到你變得這麽快。”女的說,“你在說台詞嗎?你說什麽我不明白。”他倆一句去一句來,真的像兩個陌生人在念對白。句句都是吐字清晰,卻又句句讓人費解。
“我答應過我媽,不再跟你說一句話。他們兩個也可憐,為了我的事兒,像瘋了一樣。我不知道這是愛還是偏執,但我還是照顧他們的感受的,我答應他們不再跟你來往,我要說到做到。”
“那誰來照顧我的感受?”
孫啟孟的頭發忽然像刺蝟那樣乍起來。他逆光而立,整個人刹那間大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一頭猛獸,樣子十分嚇人。短發的梅蘭妮呆可地凝望著眼前的孫啟孟,感覺十分陌生。孫啟孟也看她,看這個短發女人,也覺得十分陌生。
兩個人互對視著,你盯著我,我盯著你。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梅蘭妮終於開口說話,她說:“啟孟,咱們分手吧。”
這是梅蘭妮第一次叫他“啟孟”,卻是在說分手的時候。孫啟孟感慨頗多,他感到自己胸口痛得厲害,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愛過這個女人,他好想把她抱在懷裏,像過去那樣好好揉揉她的頭發,嗅嗅她脖子裏的香味,摸摸她柔軟的脊背。這樣想著,他便伸手去抱她,結果被這個短發女人劈手回一了巴掌。
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燈光裏的蚊蟲飛舞得更加洶湧,孫啟孟呆呆地站在原地沒動,盯著那些蚊蟲,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