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妮之所以日後會認識石總,從事稀有金屬礦的研究工作,都是因為她母親給她填的那張大學誌願書。母親尹波在醫院工作,她是一名婦產科醫生,工作辛苦,所以一心希望女兒將來能學理工,不要再搞醫了。這種對理工科莫名其妙的崇拜,在當時中國家長中普遍存在,那是一個信奉“學好數理化”的年代,“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日後很多人痛恨這句話,但在當時,成績好的學生一律被家長沒商量地報了理工科。
梅蘭妮上的是大學化工係。一個漂亮的女孩念化工,難免讓人覺得可惜,但梅蘭妮的媽媽不這麽想,她就是要讓女兒學技術,將來有個鐵飯碗。爸爸梅羽陸是搞戲劇的,在電影廠工作,因為凡事喜歡發表意見,所以在大大小小的運動中吃過不少虧。
“你爸呢,就是管不住那張嘴,為逞一時之快,什麽話都說,結果老是惹禍。”
“跟女兒說這些幹什麽?女兒不是沒有學藝術而去學化工了嗎?你還羅嗦個什麽!”
媽媽說:“妮妮,人活著就是要爭口氣,不能得過且過。”
爸爸說:“爭什麽爭?妮妮聽我的,做人要平和。”
梅蘭妮就是在父母的千叮嚀萬囑咐之下,踏入大學校門的。一開始,她聽了母親的話,用功得不得了了。天不亮就起床,認真刷牙洗臉,之後就到樓下操場去跑步。在黑暗中跑步,惟一聽得到的是自己“咚咚咚”的腳步聲。沒有方向,循環往複,就像自己枯燥無味的專業一樣,令人心煩。
天蒙蒙亮的時候,人最容易懷疑自己。
一天即將開始,睡意還未完全退去,意誌最容易動搖。梅蘭妮一邊跑一邊想著要做的無數件煩人的事,開始對母親為她選的“化工係”懷疑起來。
“這是我要走的路嗎?”
“這是我喜歡的專業嗎?”
“難道我一輩子都要在實驗室裏度過嗎?”
好在“懷疑”隻是早晨一小會兒的事,等到天光大亮,太陽出來,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了。
化工係的教室總有一個女孩來得最早。她穿著紅毛衣和牛仔褲,受著剛剛掀起的“台灣風格”的影響,她開始留長發。但頭發正處於半長不短的階段,所以顯得參差不齊,沒有什麽章法。從小到大梅蘭妮一直留短發,母親尹波尹大夫對自己的女兒要求極其嚴格。早晨起來如果在鏡前多耽擱一會兒,母親的罵聲便會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還磨蹭什麽!還不趕快念書去!大早晨起來不背單調照鏡子?照個鬼啊!長得再漂亮將來也不能當飯吃,趕快念書去!”
梅羽陸喜歡看報,坐在沙發上二郎腿一翹,口中含著香煙,一邊吞雲吐霧,一邊把手中的報紙翻得嘩啦嘩啦響。
“寶貝女兒,給爸爸把煙灰缸拿過來。”
“噯。”
“還有,給爸爸去泡杯茶來,多放點茶葉。”
“噯。”
少女梅蘭妮回答得聲音脆脆的。她喜歡坐在小板凳上看父親抽煙,那些緩緩升起的淡藍色煙霧,總會使她浮想聯翩。梅蘭妮從小就知道,香煙是個好東西,它使抽的人和看的人都暫脫離現實空間,有一小段神遊。心思飛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在這緊要關頭,母親就像警察發現有違章的汽車,不知從什麽地方飛奔過來,奪過父親手中的煙,扔到地上使勁兒地踩。
“呸呸!當著女兒的麵,你怎麽那麽不爭氣呀?”
“我怎麽不爭氣啦?我是去偷啦,還是去搶啦?我又沒幹什麽壞事,你幹嘛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沒偷沒搶就行了?你的標準怎麽這麽低呀?
尹波說話的口氣真的很像一個老師,句句話在理,可又讓人覺得生硬和難以接受。
梅羽陸說:“真受不了你這種教訓人的口氣。我不就抽個煙嗎?我就這一點點嗜好……不會享受!”
“享受?享受有什麽用?享受能得到什麽?就你抽的這個煙,百害無一利,還享受呢!別丟人了!”
“我抽個煙怎麽就丟人了?當著孩子的麵,你倒給我說說清楚……說一千道一萬,你就是從骨子裏瞧不起我,所以才雞蛋裏挑骨頭,這日子沒法兒過了。”
“不過就不過!”
“……”
兩個人越吵越凶了。
妮妮給爸爸泡的那杯茶也放涼了。爸爸一口都沒喝上,妮妮心裏覺得有點可惜。那是上好的綠茶,爸爸背著媽媽買的,因為價錢貴,讓媽媽知道了又要大鬧一場。媽媽說她是徹底的“無產者”,沒有一點嗜好,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也不喝茶,惟一的愛好就是監視別人,隨時觀察丈夫和女兒的動向,看著她的兩個“學生”,然後把他倆罵來罵去。
他們從梅蘭妮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吵架、鬧別扭,原因五花八門,因為一塊豆腐餿啦、因為被子曬出去沒及時收回來,被雨淋壞啦、或者什麽也不因為,就像今天這樣因為一根煙而吵起來,真讓人受不了,好好的一個下午都讓他們給毀啦。
白裙少女妮妮躲到另一個房間去。她輕手輕腳地把門關嚴,她生怕房門發出“砰”地一聲響,怒氣衝衝的媽媽聽到了,再衝過來罵她。梅蘭妮是在戰戰驚驚中長大的,從小到大很少有讓她開心的事。所以,她喜歡關起門來一個人幻想,她把希望寄托於未來。
未來是什麽樣的呢?
未來就像藏在深紅色盒子裏的一道謎底,時間不到,不允許被打開。
逃避到幻想的世界裏,就可以不被周圍的噪音所打擾,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做一回“白裙公主”。她隻有一個娃娃,到很大的時候還經常拿出來把玩。娃娃是會動眼睛的那種,媽媽稱她為“動眼娃娃”。妮妮身上的連衣裙就是模仿娃娃身上的裙子做的,是媽媽一針一線縫出來的。
媽媽手很巧,就是嘴太毒,什麽事到她嘴裏都變了味。
梅蘭妮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凝望著遠山。她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存在著一個“未來”,她隻希望在“未來”裏沒有吵鬧,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她對未來希望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