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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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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紙嫣再次遇到帶魚的時候,已是個離過三次婚的女人了。

  自從那天散步之後,帶魚並沒有上門找過紙嫣,也沒給她打過電話,或上門找她。他是知道她住的地方的,想要找到她其實很容易。紙嫣偶爾會想到他,想到某個晚上一起散步時說過的幾句有趣的話,但那都是一閃而過的事情,很快地,她就投人到新的一輪聚會中去,朋友如流水般地從身邊流過,有的隻是一麵之交,在一起吃過一頓飯而已,再打電話來,連對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有天,阿金打電話來,說有個酒會,她想請小喬和紙嫣參加。

  紙嫣手裏拿著電話發了一會兒呆,她想說,算了,我不去了吧。那邊阿金卻自作主張地說,好啊好啊,我等你們啊。

  然後“嘎噠”一聲掛斷電話。

  那是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紙嫣剛剛睡了一個午覺,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她赤裸的身體在鬆軟的白被套下麵伸展了一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舒適。她躺在床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腦子裏麵一片空白。

  隔著一層窗紗,外麵的世界變得很遙遠。太陽很好,窗外很安靜。過往的車輛忽然失去了聲音,紙嫣的內心也變得很安靜。她不想再聽電話了,也不想到外麵去見什麽人,有那麽一瞬間,紙嫣覺得安靜真好。可是,小喬的電話催命鬼似的打進來,紙嫣又改變主意了。

  她說:“都幾點了,你還在睡覺呀?”

  她又說:“你是一個人睡覺嗎?”

  紙嫣說:“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

  “穿漂亮點兒。”

  “穿什麽呀,我簡直沒衣服可穿。”

  “那你就光著好了,什麽也別穿。”

  紙嫣想起這句話倒很像老麥說的。老麥已經沒了音訊,他們的分手是真正意義上的分手,這點想起來讓紙嫣覺得寒心,她想老麥也許從來也沒真心愛過她。湧晨剛結婚的時候或許對她還有過一點點感情,而老麥對所有過往的女人或許都那樣,熱情和甜言蜜語是平分給每一個人的。

  有好幾次,紙嫣都想問問阿金,老麥最近怎麽樣了,跟誰在一起。可每次話到嘴邊,又都咽回去了,也許是自尊心在作怪,紙嫣不想先開口,她以為總有一天,別人會先開口跟她說些什麽。可是,她們就是不說(從沒提到過老麥一個字)。

  阿金打扮得像要上台唱戲似的,她站在大飯店的玻璃轉門門口,不時微笑著同她認識的人打招呼。當看到紙嫣從出租車裏鑽出來,阿金高興得幾乎叫出來。阿金在生活中是那麽地誇張,而在拍戲的時候,聽說她反而表現得很木。紙嫣覺得阿金把生活中許多事情都搞反了,所以,她一直活得不如意。

  “我最近新接了一部戲,肯定能紅。”

  阿金湊近紙嫣的臉,神神道道地說。

  紙嫣清楚地看到阿金描畫細致的眼線,看到她一根根被睫毛膏拉得極長忽閃忽閃的長睫毛。還沒開始喝酒,她已經處於喝酒狀態,說話的語氣飄忽神秘,讓人分不清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化了妝的阿金顯得越來越漂亮了,但漂亮的似乎隻是她的外殼,內心卻越來越糟糕,混亂而又沒有頭緒,總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夠一炮走紅(而這種幻想又是何等渺茫)。從阿金飄忽不定的眼神裏,紙嫣看到她的近況並沒有太多改善,她還是像撞大運似的東撞西撞,等待命運來選擇她。

  這時候,阿金正和一個姓陳的導演大聲打著招呼,連紙嫣都看出來了,那個姓陳的明顯敷衍阿金,同她打哈哈,說哪天有戲請她拍,阿金誇張地大笑著說,那太好啦。

  酒會上,有個男人酒後大爆發,捶胸頓足,說這些年來,自己一直在舔別人的冷P股,但是別人無動於衷。話越說越傷心,種種表演令女人們感到,這個男人好可憐(也很惡心)。

  紙嫣在閃爍的杯盤間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原來是母親奈夏正和影視公司老總黃烽站在一起。他們正手裏拿著托盤,一邊說著什麽,一邊用不鏽鋼夾子夾喜歡吃的東西,自助餐給人的感覺總是選擇的種類越多,就越是無從選擇。

  他們站在那裏說話的樣子很怪異,他們看上去像一對老熟人,可紙嫣從來沒聽母親說過她跟影視公司的黃總認識。紙嫣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冷眼看著他倆,他倆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她的心,她聽不到他們到底說的是什麽,她努力猜測和想象著,他倆看上去熟撚而又親密,有時說著說著話,兩個人的頭就忽然碰在一起,然後,倏地一下又分開了。

  紙嫣覺得,那個男人一定在母親耳邊說了句怕人聽見的話。

  難道黃烽就是當年那個令母親放棄一切的人?

  也許吧,可能吧……紙嫣腦袋裏嗡嗡的,有許多奇怪的意念在飛。與此同時,從另一個角度注視著那對男女的還有另一個女人——小喬。

  小喬為黃烽的事已鬧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據說目前黃烽到處躲著小喬,生怕她再幹出什麽令人害怕的事來。小喬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人,她什麽瘋狂的事都幹得出來。

  紙嫣看著那個喝醉酒的男人,想象著十分鍾之後,小喬的樣子肯定跟這個男人一模一樣,她的心收緊了一下,她心情複雜地離開那個熱鬧場,一個人站在門口打車。

  帶魚和他的車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那輛車在空地上慢慢劃著弧線,來到紙嫣麵前。

  2

  門開了。

  帶魚的臉和帶魚的眼睛。

  “原來是你呀,”紙嫣說,“嚇我一跳。”

  帶魚把頭稍稍往左偏了一下,說:“上車吧。”

  紙嫣頭重腳輕地坐了上去,車就開起來。她不知道他要帶她上哪兒,車窗外的景物飛快向後倒去,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車內的音響裏放著一首男女對唱的情歌,紙嫣知道她和帶魚還遠沒到那個分兒上,對於將來他們會怎樣發展,紙嫣心裏沒底,她隻是隱隱約約覺得,這個男人是喜歡她的。

  車子在街上轉了好幾個彎,紙嫣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車內有一種讓人想跳舞的音樂,紙嫣眼前出現了一些閃動的人影,他們的身體在瞬間扭成一些優美的麻花,定格,隨即又舞動起來。

  帶魚一聲不響地坐在一旁開車,他好像很有把握,知道事情將按照他事先設計好的軌道順利展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並不看紙嫣一眼。汽車在一片陌生的住宅小區裏停下來,這裏看上去冰冷而又陌生,有一種水泥味還未散去的簇新感,樓宇像刀削出來的一般整齊,連天空也像是被人換過了,暗藍色的底色上微微飄著些隱約可見的雲。

  他們上樓,一前一後。樓層並不高,隻有五層,他們在三層的某套單元房前停下來,帶魚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

  樓道裏那盞黃燈幽幽地亮著,像一隻冷靜地望著他們的眼睛。

  他們在那隻冷眼的注視下進門。

  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合攏。

  帶魚腋下夾著包,在房間裏到處走,手裏畢剝畢剝開著燈,紙嫣就雪亮雪亮地站在燈下了。

  有一些飄忽玄妙的音樂從房間深處傳來,那首歌幾乎無詞,是一層層折疊的女聲,被一個女人的手徐徐展開。紙嫣喜歡那種意境,也喜歡帶魚布置精美的房間,房間裏有帶流蘇的燈、造型古怪的小擺設、色彩古樸的沙發和鋪得平展展的床。

  帶魚不知從什麽地方變出兩杯噴香的咖啡。他們坐下來慢慢地喝。什麽也不說,就隻是喝咖啡。紙嫣有些記不清前因後果,她是怎麽認識帶魚的,又為什麽跟他來到這裏,這些統統記不起來了,隻有眼前騰起的水霧是真實的,香氣是真實的,喝到嘴裏香甜的味道是真實的。

  “你不喜歡這種音樂吧?”

  “哦,我喜歡的。”

  “我這裏還有一些好唱片,要不你來挑一張放?”

  “不了,這張就挺好。”

  “你看上去好像很緊張。”

  “沒有啊,我怎麽緊張了?”

  帶魚露齒一笑,說:“是嗎?那是我多心了。”

  音樂繼續飄忽舒展地眼前打轉,他們遠遠地坐著,中間隔著很大的一張方形茶幾,茶幾上的玻璃像鏡麵一樣反光,他們頭像的倒影鑲嵌其中,像另一個世界裏的一對男女。有一條胳膊隔著茶幾長長地伸過來,像海底深處快速生長的一條水草,朝著紙嫣這邊伸卷過來。

  紙嫣沒想到她會躲閃。

  那隻手像自由落體那樣從紙嫣的耳邊擦了過去。

  事情僵持著,沒有進展。

  他們就這樣靜坐著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直到肚子脹得裝不下了,紙嫣起身上了一次洗手間。

  鏡子裏有紙嫣半張微紅的臉。

  水龍頭開著,水流的速度很快。台子上放著一塊芒果形狀的黃香皂,整個衛生間裏充斥著一股水果的芬芳,紙嫣沾一點涼水敷在臉上,使發燒的臉頰稍微降一點溫。

  紙嫣剛到家,電話就響起來。小喬在電話裏嚶嚶地哭。問她怎麽啦,她不說,就隻是哭。紙嫣覺得好困,頭重得快要從脖子上掉下來,可是小喬卻不讓她睡覺,她說剛才我把會場鬧得稀裏嘩啦,我愛他愛得都快發瘋了。

  你在聽嗎——

  你怎麽不說話——

  她邊說邊哭,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紙嫣把聽筒丟在一邊,一頭栽下去睡著了。半夜醒來,聽到聽筒好像還有人在哭,紙嫣輕輕合上電話,心裏感到一陣恐怖。

  3

  下午,紙嫣睡醒後精神很好,她想給什麽人打個電話聊聊,又想,好不容易安靜一會兒,算了吧。就拿了針線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給一件風衣釘扣子。這件款式新穎麵料水滑的短風衣,自從買了來就需要不斷地釘扣子,這個釘好了,那個又鬆了,紙嫣想把所有扣子都拆下來,重新釘一遍,雖然很麻煩,但卻是件一勞永逸的事。

  門鈴就在這個時候“叮咚”響起,好像水滴,聲音清爽之極。

  紙嫣的拖鞋在地板上撲踏撲踏響著,她先是把門打開一條細縫,然後,門就完全打開了。

  “我正好從這兒路過,就上來看看。”

  帶魚神清氣爽地走進來,他身上的鐵灰色外套帶著股凜然的氣質,好像攜帶了些外麵爽朗的冷氣進來。

  “你屋裏好暖和呀。”他說。

  “外麵冷嗎?”

  “下小雪了。”

  紙嫣靠近窗子撩了一下窗簾,“真的下雪了呀,呆在屋裏一點感覺都沒有。”

  帶魚走過來,靠近她,站在很近的地方看她的臉。紙嫣想到母親當年可能也是像這樣與那個男人臉對臉相互看著,然後,她就成了他永遠的情人。

  他把手放在她臉上(紙嫣看見的是另一個男人的手與母親的臉),一下一下很輕地摸著。他的手很涼,並沒有想象中的溫度,但卻是舒服和適度的,像浴缸裏的滿滿一缸清水,從腳底逐漸漫上頭來,沒過頭頂。頭發在水波中輕柔地豎立,招搖著,擺著,時而舒展,時而拳曲。

  他的手從她的臉上滑到她脖子上,那隻手逐漸熱起來了,並且還在繼續往下滑。領口是敞開的,那隻手在領口的邊緣處猶豫了一下,然後長驅直人,進人核心地帶。

  紙嫣隻穿長絲襪和鞋,其餘全都裸著,腕上有一隻金屬鐲子,動一下響一下,他的撫摸遍及她的全身,細膩之極。

  他一邊摸一邊問:“好不好?”

  她說:“好。”

  他就更加溫柔起來,誇她皮膚好,說她白,他的手撫摸到的地方,紙嫣隻覺得一陣酥軟,身體既輕又重,她的皮膚緊貼著座椅上的布紋,好像有一隻巨大的手在身體下麵撐著,腕子上那隻金屬鐲子嘩啦嘩啦響著,與皮膚間碰撞出一種舞蹈的節奏。

  他的撫弄使紙嫣陶醉。

  他說紙嫣紙嫣紙嫣我好喜歡你——

  紙嫣什麽也聽不見了,有一種來自體內的聲響淹沒了一切,仿佛這間屋子裏灌滿潮濕的海水。

  第二天一早,帶魚來電話說,年底他想到海邊去走走,問紙嫣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紙嫣在電話裏停頓了一下,就說,那好吧,我去。

  放下電話,紙嫣就開始收拾東西。

  她拿出一個大包來,把要穿的東西裝進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哪些衣服該帶,哪些衣服不該帶。她茫然地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呆,母親忽然從電話線裏鑽出來。

  母親說:“紙嫣,我希望你不要重複我的過去。”

  沒等紙嫣反應過來,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紙嫣心裏亂糟糟的,她無法想象許多年以前的事,現在,她隻想飛蛾撲火,追求眼前觸手可及的快樂。

  4

  街上有一隻巨大的睜開的眼睛。紙嫣不明白為什麽要在高高的建築物上畫上這樣一隻巨大的、連睫毛都放大了無數倍的眼睛。

  汽車在三環路上如一葉輕舟般地滑行,紙嫣隻覺得身心都很輕快,她不去想過去,也不去想未來,未來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管它呢。從一開始紙嫣就明白,她是不可能嫁給帶魚的,帶魚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男人,他有一個五歲的可愛兒子和一個以兒子為中心、完全沒有自我的老婆。

  街上到處都是醒目的大橫幅,“您的企業IT了嗎?”行人手裏提著購物袋,吃力地往前走。出租車在街上像魚一樣遊蕩,沒有客人,車子還是得馬不停蹄地往前開。前麵有什麽,誰也不知道。

  在路上,紙嫣接到一個電話,她以為是帶魚,沒想到卻是很久不聯係的前夫湧晨。

  “喂,紙嫣,你好嗎?”

  “還可以吧。”紙嫣看著車窗外變幻的景色說。

  “你現在在幹什麽?”

  “在路上。”

  “上哪兒?”

  “機場。”

  “要去外地?”

  “是。”

  “那你——”

  後麵的聲音聽不清了,大概是因為汽車拐了一個彎,信號不好了。紙嫣的手機此刻變做一隻僵死的金屬硬殼,又硬,又死,又涼。

  帶魚坐在候機廳的座椅上等她。他那平靜的眼神,帶給紙嫣一些希望。他隻帶了一隻形狀簡潔的拉杆衣箱,胳膊上搭著一件風衣。

  “你很準時。”他說。

  紙嫣笑了一下,說:“趕飛機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還算明白。”

  “我什麽都明白。”

  說著,兩人就笑了一下,彼此很默契的樣子。

  他們拖著行李一起往關口裏麵走,感覺就像一對老朋友,多次一起去旅行(那個下午他們曾在彼此的身體裏旅行),他們都不想多說什麽,隻覺得一切都像想象中的一樣美好。

  在進人安全檢查的時候,紙姍聽到報警器像急牌氣的貓一樣尖叫起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後來發現是她脖子上的那串五彩鏈上的金屬在搗亂,官員用緊張的目光盯著她的臉,好像他們真的抓到了一個身藏銳器的漂亮的女劫機犯。

  5

  他們住進一家海邊旅館,房間在二樓,麵臨著海。帶魚說這地方他差不多每年都要來一趟,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還帶一兩個朋友來。紙嫣就琢磨著這一兩個朋友到底是男是女。在她之外他一定還有別的女人吧,同樣的海,同樣的房間,感覺會不會有些相似?

  “還愣著幹什麽?”帶魚說,“還不快把東西打開,去洗把臉。”

  “我怎麽覺得這個地方以前好像來過?”

  “是做夢吧?”

  “也許吧。”

  紙嫣說她經常會有一種幻覺,覺得眼前的景象多少年前就曾經看見過,她說她走在一條從未去過的街上,但是這街上前麵有什麽,她了如指掌。有一天,她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忽然感到前麵將出現一所小學校,果然,毫無準備地,一群孩子蜂擁著從一道門裏出來,他們穿著同樣式樣的校服(看上去像是一種紅色運動服),像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螞蟻,瞬間被從一個閘口裏放出來,占領整個街麵。

  前麵有一家書店……紙嫣覺得這條街太奇怪了,她一想到什麽,前麵立刻就會出現什麽。下午的書店裏幾乎沒有人,櫃台前坐著兩個木偶樣的售貨員,音響裏聲音很低地放著一種音樂。紙嫣隨手翻開一本書,就看到了那一頁:海邊的旅館、二樓的木質陽台、帶荷葉邊的窗簾,一切都與此時此刻看到的景象是那樣地相像。

  那片海灘遊人並不多,從窗戶裏往外看,偶然有人在那兒散步,而更多的時候是一片空空的海灘。紙嫣看見有一個穿黑紗的女人,像陣風似的從海灘上掠過。待她定睛細看時,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紙嫣的手伸向電燈開關,被另一隻手攥住了。他們在黑暗中將身體緊靠在一起,沒有語言,撫摸代替了一切可能的語言——那人的撫摸像海一樣的溫柔,所有的波紋都平緩而舒展地展開,紙嫣覺得身體像羽毛一樣輕,水一樣柔滑。天花板上布滿了奇怪的顏色,那是海水的倒影嗎?還是別的什麽東西?紙嫣始終看不清楚。

  他們在那片海灘上大約住了一個星期,白天黑夜地開著窗做愛,聽海水在地球表麵撫來撫去的聲音,兩人都感到有種末日的快感。每一次都像最後一次那樣絕望,她枕在他胸口,聽那海潮來來去去的聲響,有種前世來過這裏的幻覺。

  她說,我有許多相同的記憶;

  她說,我真的來過這裏;

  她還訪,帶魚,我喜歡你。

  帶魚平靜地躺在那裏,像是早就料到紙嫣要說剛才那番話。他是沉默而平靜的,身上有股幽幽的、令人捉摸不定的魅力,他的消瘦、他的沉默深深地吸引了紙嫣,紙嫣覺得帶魚是一個她永遠也看不透的男人,他有時說起話來表情顯得很活潑,有時又一臉肅穆,思緒好像飄到了遙遠的另一個地方。

  穿黑紗的女人再次在海灘上出現,引起了紙嫣的注意。當時她和帶魚正赤裸著相擁坐在窗口看風景,女人裹在黑紗下的長腿進人他們的視野。那是一個神秘而奇特的女人,她總是一個人在海灘上徘徊,身影時隱時現,像個幽靈。

  帶魚點了支煙說:“你說,那人到底想幹什麽?”

  “可能遇到什麽事了吧。”

  帶魚說:“很可能是失戀。”

  “咱們要不要過去問問她?”

  “你真天真。一個真正想死的人是攔不住的。”

  他們離開海邊旅館的那個夜晚,傳來了女人的死訊。紙嫣心裏覺得很內疚,她想她當時不該聽帶魚的,要是走過去同那黑衣女人談談就好了。可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人已經死了,一切想法都隻能化做泡沫,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6

  海邊自殺的那個女人的陰影,像件袍子似的罩到紙嫣身上。回到北京後她一直擺脫不掉那個陰影,無論她做什麽事,那個影子總不離左右地跟著她,她總是提醒自己那是個不相幹的女人,不要再想她了。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個女人的影子便從房間深處浮現出來,她在那裏走動、吃東西,甚至躲在暗處發出吃吃的笑聲。紙嫣躲在被子裏不敢露頭,她設想著女人為愛而死的全過程,心裏一陣陣發冷。

  回到城市,帶魚將他的生活又納人了原有軌道。他與紙嫣每周一約,其餘時間都給了他的工作和他的家庭。

  他可愛的兒子經常在電話裏嗷嗷直叫;

  他盛事的妻子在電話裏顯得有些傲慢(好像知道紙嫣跟她丈夫是怎麽回事似的);

  他把周圍的一切搞得像衛星一樣圍著他轉(他就有這樣的本事)。

  一開始,紙嫣覺得她應該忍受這些。做別人的情人就不能像老婆那樣管三管四,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千萬別開口。星期天和節假日永遠不屬於你,你和你的情人隻配享受那些別人不過的節日,也就是最平常最普通的日子。

  紙嫣大片的時間像沙漠那樣荒蕪著,她不知道幹什麽才好。有時候,一連幾天見不著帶魚的麵,可等她剛一鎖好家門上街去轉轉,手袋裏的電話就如報警器一般急火火地響了。

  “你在哪兒呢?”他問。

  “在買東西。”紙嫣把手裏正在挑的一件衣服交還到導購小姐手裏。

  “你趕快回來。我正往你那兒趕。”

  他肯定是在車上給她打的電話,隻要一有時間,他一分鍾也不願耽誤。紙嫣隻好打輛車往回趕,一路堵車,心裏好不痛快。

  紙嫣在樓梯上碰見穿了件很有氣派的呢大衣的帶魚。

  她瞥他一眼,說:“這件大衣我怎麽從沒見過?”

  “她買的。”

  “又是她買的。”

  紙嫣嘰咕了句,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一進門,帶魚便用力扳過她的身體吻她,一邊吻一邊脫身上那件大衣。紙嫣注意到帶魚在吻她的時候,把那件嶄新的大衣踩在了腳底下,那可是她老婆剛剛送他的禮物,男人就是這樣的,什麽都不知道珍惜。

  他摟著她到床上去,用一隻熟練的手將她的衣服扣子解開。紙嫣看見穿黑紗的女子和她的情人在另一個角落裏,他們躺在與紙嫣他們極為相似的一張床上,男人的手掀動那女人身上的黑紗,看上去薄薄的一層,卻掀了無數次才成功。

  黑紗下麵露出一對美麗的乳房,男人低下頭親吻其中的一個,並且騰出一隻手來不斷撫摸另一個。黑紗女郎在男人的撫摸下發出一陣可怕的呻吟,那聲音是黑色的(像黑色結痂的血),紙嫣躺在角落裏看得清清楚楚。

  7

  那個男人是什麽時候離開的,紙嫣一點也不知道。她被黑色的影子罩住了,擺脫不掉。無論她走到哪兒,黑紗女人總是影子一樣地緊跟著她,有時紙嫣一個人發瘋似的在街上走,那個穿黑紗的女人就緊跟在她身後,她返身跳上一輛墨綠色的大公共汽車,車裏黑著燈,人臉被車窗外的流光反射得忽明忽暗,有的人臉上出現了斑馬的條紋,隨後,那些條紋流動著,隱藏到黑暗之中,什麽也看不見了。

  紙嫣在晃動的車廂裏走了一段,尋到一個黑洞洞的空位子,她把身體藏了進去。她以為那輛車上是安全的,她微閉起眼睛來養神。她並不知道這趟車究竟開往什麽地方,也許是一片新建的小區,簇新的房子像樹林一樣拔地而起;也許是一個公園、一片荒地,也許什麽地方也到不了,這是一趟環線公車,從起點到終點,終點就是起點,起點就是終點。人其實是什麽地方也去不了的,忙碌一生,不過是在原地打轉。

  近來紙嫣經常接到前夫湧晨的電話,說著吞吞吐吐的話。

  紙嫣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

  女人是最怕走回頭路的。如果要一個女人走回頭路,那不如叫她去死。湧晨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總以為紙嫣經曆過四處碰壁的生活之後,還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來。他說,他在等待著那一天。

  紙嫣覺得他很可笑。在許多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紙嫣懶洋洋地蜷縮在沙發上,沒完投了地想著這些事,越想越覺得沒意思,結婚沒意思,離婚也沒意思;有家沒意思,沒家也沒意思;有情人沒意思,沒有情人也沒意思。

  春節就在果凍似的又涼又粘的氣氛中來了,空氣中是日本女人空曠而有激情的歌聲,屏幕上是她拍的MTV裏的煙霧,看上去又白又涼。紙嫣總是記不住那個短發女星的名字,她的頭發剪得很碎,稍微一甩就有一綹直發斜斜地紛披過來,看上去好酷。

  紙嫣穿了件黃絲綢睡袍,睡袍軟軟地遮蓋著大腿,看起來很有幾分性感,可惜帶魚從沒看見過這件衣服。紙嫣一個人呆著實在沒意思,就回家看母親。母親也是一個人在家,家裏沒什麽過年的氣氛。紙嫣站在門廳裏一邊換鞋一邊問母親:

  “你也是一個人過年?”

  “你來了,不就是兩個人了嗎?”

  “我以為會有人來陪你過年。”

  母親苦笑著說:“我是一隻寂寞鳥。”

  “要是當初你和我爸不分開就好了。”

  “那就是另一種寂寞。”

  母女倆很默契地笑了一下,一人坐一張沙發,默不做聲地看電視。

  8

  大年初一早晨,紙嫣早早地起了床,她和平常一樣梳頭、洗臉、化妝。母親房間的門緊閉著,沒有一點動靜。

  紙嫣在衛生間的白鏡子裏注視著自己的臉,沒有化妝的臉看起來有些蒼白,昨夜睡覺的一道褶痕,在右眼的眼角處很明顯地趴著,紙嫣用手指撚了一下,那道褶痕依然存在。她屏住呼吸,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幹什麽。昨夜的想法在她看到自己臉的一刹那,突然又被否定了。

  那件網眼式的黑紗上衣不知從何而來,當紙嫣從衛生間洗完臉回來,那件衣服就斜橫在紙嫣床上了。紙嫣拿起那件衣服看了一會兒,然後很從容地把它裝到包裏去。

  這次旅行,紙嫣隻帶了一件行李,那是一隻血紅色的旅行袋,看上去小巧而又結實,她把屬於她的東西全都裝了進去,給母親留下一張簡單的字條,就出了門。走到單元門口,紙嫣才知道外麵下雪了。她穿了一身紅衣服,雖然單薄卻並不感到冷。

  出租車無聲地劃過雪地,留下兩道鮮明的印跡。車頂上落滿了雪。那輛車停在單元門口,像是特意來接紙嫣的。紙嫣一腳跨上去,一腳留在車外。雪地上留有她的鞋印。在那猶豫的一瞬間,她可能還做過另一種選擇,但那一瞬過後,一切就如行雲流水一般流暢了。

  汽車在落雪街道上輕快地滑行,街上幾乎沒有行人,雪地平展展的,不曾有人走過的痕跡。落雪的早晨,這座熱鬧的都市忽然變作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裹著厚厚的雪棉被靜靜地睡,隻有她醒了,她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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