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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側影

  1

  鏡子裏有紙嫣穿著陌生衣服的側影,她在那家叫做黑眼睛精品店裏已經呆了兩小時了,牆上所有黑眼睛都盯著她,她像毫無知覺似的把一件件衣服套在身上,機械地穿上去,又機械地脫下來。

  有時候,她一個人在狹小的試衣間裏凝視著隻穿內褲的自己,忍不住想哭。

  想當初湧晨還曾跟蹤過她,就在這家黑眼睛店的門口。那時她天天盼著能跟老麥生活在一起,他們說如果住到一起了就天天做愛,可現在的生活卻使她失望,紙嫣最煩老麥動不動就招一大幫人來家裏打牌,他們雖說隻是偶然玩玩紙牌,但他們的動靜特別大,那幾個女的動不動就要尖聲怪叫,遇到這種情況,紙嫣隻好躲到大街上去。

  她在街上無目的地亂轉,在路邊快餐店裏吃東西,她心情壞透了,不知道他們的牌局要到深夜幾點才能完。她越來越後悔和老麥結婚,他們根本不是一類人,生活方式和目標都不同,做情人的時候,他們隻是“性趣”相投,性的誘惑力掩蓋了一切,其實他們連聽個歌都聽不到一塊去,在老麥眼裏什麽都俗,隻有他們那幫狐朋狗友不俗。

  紙嫣在街上轉到晚上八點才回家,家裏很亂,他們什麽也沒收拾,酒瓶子扔了一地就走了。紙嫣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想,今晚無論如何要跟他好好談淡了,明天她就要跟年處長上懷柔了。

  桌子上很髒。

  床上也髒。

  這個家被徹底地弄壞了。

  汽車在開往郊區的路上。昨天晚上紙嫣等了老麥一夜,可他一直沒回來,手機關著,想找他也找不著。她聽到電視機裏有個男歌手在那兒唱:“明天是未知的迷惑。”

  車上放著周華健的歌:飄來蕩去我早已經放棄,怎麽相信愛情,我怎麽擁有你,一生一世的心注定是為了你——紙嫣聽得頗為傷感,哪有什麽一生一世啊,當初以為和老麥會有很長久的愛情,可是呢——什麽可是,算了罷,算了罷。

  紙嫣覺得此刻自己的心被像被灌了鉛,冷而硬。

  我一個人唱歌,連聲音都是冷的——

  車上的音響裏又換了男主角,他說他連聲音都是冷的,說得紙嫣好感動。記得有一回在小公共汽車上,紙嫣聽到有個男歌手在那兒唱“來愛我吧!來愛我吧”!聲音高亢嘹亮,車上有幾個年輕小夥子跟著一起唱,“來愛我吧,來愛我吧”,外麵正是春天,陽光湧進車窗,紙嫣那段時間正在熱戀,老麥天天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追她,那時她還沒離開湧晨,生活左右搖擺,卻很甜蜜。現在卻到了“一個人唱歌,連聲音都是冷的”的階段,這中間根本沒有過渡,就像這初冬的天氣一樣,說冷就冷了。

  天氣預報說今晚北部山區有小雪,車快開到懷柔的時候,車窗上星星點點的小雪片隱約可見。紙嫣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片微不足道的小雪片,飄到哪兒算哪兒。

  2

  晚餐很熱鬧。

  據說來了很多位領導,他們介紹了半天,紙嫣也沒搞清誰是誰。

  紙嫣今天穿了件純白冰絲的上衣,下穿一條藍牛仔,脖子上垂著根鬆鬆的銀亮項墜。紙嫣身上所有的飾物都是銀色的,她喜歡銀亮的金屬,但卻不喜歡俗氣的寶石。寶石是沒有靈氣的、死的、沉睡的石頭,而金屬卻是活的、妖嬈的,有一股邪媚的氣息。

  餐廳的服務員每人端著一隻看上去挺沉的銅火鍋邁著沉甸甸的八字步上場,紙嫣偏過頭,生怕那熱辣辣的湯灑自己身上,這時候,坐在一旁的年處長很愛惜地用手護著紙嫣的頭,紙嫣再次躲閃,她寧可一頭撞在那鍋熱湯上。

  她看到有一些湯湯水水從鍋子裏濺出來,但她意外地感覺到冰涼。不知為什麽,這段時間她所有的感覺都是反的,像照片的底片似的,該白的地方黑,該黑的地方白。

  晚飯後一些人留在油氣很重的餐廳裏唱卡拉OK,台上有一棵假得不能再假的椰子樹,所有唱歌的人都伸直了脖子,把音響弄得吱嘎亂響。

  年處長小聲說:“紙嫣,跟我走吧。”

  紙嫣說:“去哪兒?”

  年處長說:“還能去哪兒?回房間。”

  年處長幫紙嫣拿著外套和提包,提前從熱鬧的場麵中退出來。山路崎嶇而又冷清,他們走在涼滑的石級上,誰都沒有說話,就隻是往前走著。生活過著過著就成了夾生飯,吃下去難受,不吃卻又餓著。

  “你瞧,河對岸有煙火。”年處長停下腳站在那兒看。

  煙花很短暫,三下兩下就放完了。天空更加空寂,比沒有煙火之前更寂寞。一切都快要落幕了,她和老麥,他們的關係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了。大的快樂總是最容易消逝的,比如煙花,比如美女的臉,比如做愛時的高潮片斷。

  “隔岸觀火,”年處長說,“可惜啊,火滅了。”

  外麵很冷,進了房間就暖和多了。

  年處長說:“把衣服脫了吧。”說完就過來抱她,抱得生硬笨拙,毫無鋪墊,好像在抱一截木樁或者一個枕頭。

  年處長說:“紙嫣,你心裏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紙嫣說:“我不知道。”

  年處長說:“不知道就是喜歡嘍?”

  紙嫣說:“閉上眼睛都是一樣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年處長說:“怎麽能一樣呢?”

  燈影裏的年處長一會兒變成了湧晨,一會兒又變成了老麥,紙嫣掌握了這個方法,就覺得不那麽痛苦了,她甚至感覺到了一點身體上的愉悅(被一個自己厭惡的男人抱著摸著竟然也會“愉悅”?),她的身體背叛了她的頭腦,獨自享樂去了。

  紙嫣看見那個男人坐在一張結實的木椅上,把女人拉過來騎在腿上,女人兩腿分得很開(一切聽任他擺布),左邊一條腿,右邊一條腿,中間隔著一個男人的寬度。他兩手抓著她的兩條腿,他的頭頹然地頂住她的胸,他的臉完全埋在裏麵。

  女人無法看見男人的臉。

  女人看見的是自己的胸脯和男人的頭頂。紙嫣把臉別向一邊,看到屋子裏到處都是人影。

  他把他的手伸到她衣服裏麵去,女人感覺到那隻手比想象中的要熱。她想,這個男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是熱的。她可以把他想象成任何一個男人,惟獨不是眼前這一個。敲門聲就在這時急促地響起來,有人在門外高喊年處長的名字,叫他去唱卡拉OK。

  紙嫣從剛才的情緒中退出來,對眼前的男人感到從未有過的厭惡。

  3

  寂寞的燈火在空中勾勒出虛的框架,那是用一顆顆小的紅綠燈泡串成串、彎彎曲曲掛在房屋表麵的燈,造型各異的房屋仿佛被剪成極薄的、黑色透明的紙片,鏤空的,沒有體積,也沒有重量,紙嫣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石級上,感受到四麵八方向她襲來的寂寞。

  所有度假村都是一樣的,熱鬧的外表下麵包裹著一顆顆寂寞的內核。

  她和他們,他們都是一群烏合之眾,她遠遠地聽到他們在唱歌,她替他們感到難過,可她自己沒有置身其中,她還是感到不快活。她想到老麥,不知他現在和誰呆在一起,他快活嗎——他曾經是快活的,可沒想到熱度這麽快就消退了,生活真是沒意思啊。

  散完一圈步回來,紙嫣回到冷清的房間,她打開水龍頭放水,熱水龍頭好容易才放出一點熱氣來。紙嫣脫光衣服開始洗澡,由於溫度太低,她看到自己胳膊上浮著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她心裏感到難受。

  她生活在冷與熱的夾縫裏,真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那個人是半夜進人她的房間裏的,他敲了門,她猶豫了一下,就摸黑去給他開了門。

  他身上帶著外麵的寒氣,嘴裏有酒氣。他說他們這些人啊,他們硬拉住我不放,說什麽也不放我走,讓我唱這個歌那個歌,沒完沒了都快煩死我了。說著他就開始脫衣服了。紙嫣不願意有個涼而幹澀的人進人自己體內,她沒法兒勉強自己,她一千遍地說服自己,她應該接受他,別的她已經沒什麽指望了,但最起碼這份簡單的工作她得保住。

  保住保不住,就看今晚她如何表現了。

  可是,她的身體還是不想好好表現,身體和頭腦是分開的,什麽和什麽都是分開的,哪兒也不挨著哪兒。她聽見衛生間有人洗澡的聲音,她怕看見他的臉,而有一張臉卻越來越近地朝她壓下來,她知道那是什麽,那張臉將決定她的去留。

  “你不會讓我走吧?”

  “不會的。”

  “真的?”

  “真的。”

  紙嫣覺得自己該說的話已經說了,被窩裏變得比剛才暖和許多,有一隻手伸進來慢慢試探著,他手背上沾著水,比紙嫣想象的要多些水分,房間裏很黑,反正也看不清他的臉,閉上眼他就不是他了。

  他以前隻是摸摸,並沒有真幹過。

  紙嫣討厭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她與不喜歡的男人做愛,居然也會達到高潮,這讓那個男人很有些得意。

  “我好吧?”他說,“我是不是比你那些男朋友要強百倍?”

  紙嫣背過臉去,不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4

  過了新年,處裏的氣氛又緊張起來,都說裁員名單已經下來了,傳聞有各種各樣的版本,說什麽的都有,紙嫣聽小吳說要走的人裏可能有她,但她已經找好下家了,“走不走都無所謂”,她站在辦公桌前很牛氣地抱著胳膊,用眼角看著紙嫣。

  紙嫣不敢抬頭,處裏很多人都在議論她和處長的事,多數說得都比較難聽,國強甚至不跟她說話了,他們上班麵對麵坐著,目光碰到一起的時候就趕緊調開。紙嫣耳邊整天嗡嗡作響,他們說誰都不該走,該走的是那個不要臉的女人。

  她看到許多口型都在說著同樣的話,她頭痛欲裂,她甚至聽到隔壁房間說話的聲音。他們咀嚼著她的名字,像在嚼一塊爛肉,然後“呸”地一聲將那塊爛肉吐出來,爛糟糟的東西吐了一地。紙嫣心亂如麻地坐在那裏,她想也許她該去找年處長談談。

  正午的陽光從百頁窗的縫隙裏一小截一小截地泄露出來,落在年處長慵懶的手背上。他在喝茶,茶葉的香味從他的手指縫裏擴散開來,彌漫整個房間。

  “怎麽?有事嗎?”

  他從茶香中抬起頭來,看她。

  紙嫣的臉色白得很難看,紙嫣不知道如何開口。

  門在她身後自動合攏,然後他走過來,拉她的手。這一拉倒使紙嫣放心了,覺得他是恪守承諾的男人,她很溫順地被他拉人懷裏,一切由著他來。

  年處長的手在她身上走走停停,那些陽光的光斑,在他手上變幻著形狀,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圓,一會兒變方。紙嫣斜倚在他身上,慵懶而又疲倦,衣服並沒有被完全脫下來,隻是解開零零碎碎一些鈕扣和拉鏈,好像紙嫣身上裂開的無數道小口,它們嘴唇性感地張著,將年處長的手吞進去又吐出來。

  “舒不舒服?”他貼近她耳朵小聲問她。

  她不說話,身上無數張小嘴拚命地張著,吸他的手。然後有電話打進來,他一手接電話,另一隻手仍在摸她。

  “嗯,嗯嗯。”他說。

  紙嫣聽出對方好像是國強,國強總在這種時候打來電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5

  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在議論誰該走,誰不該走,幾乎所有的矛頭都對著紙嫣,大家看她的眼神都變了,有時他們聚在一起大聲議論,說某某怎麽那麽“不要臉”,也許他們在說別人,但紙嫣覺得自己的臉上一陣陣發熱。

  紙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日神情恍惚,老麥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給他打電話,總是說忙。紙嫣聽阿金說,他最近好像被一個叫周冰瑩的女孩纏上了,那女孩嬌嬌弱弱,據說長得像楊鈺瑩。

  那個長得像楊鈺瑩的人,穿梭在紙嫣的白天和夜晚,讓她感到害怕。她對不起老麥,可她也是沒辦法才那樣做的。人被逼到了角落,就會做出頭腦和身體相分離的事來。現在,紙嫣每天去上班都得打起精神,硬著頭皮才能走出家門,她感覺到空氣中澀澀的阻力。

  人混著混著就成了這副德行,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那個“楊鈺瑩”真的很愛自己的老公嗎?

  阿金的話都是真的嗎?

  腦袋裏亂哄哄的,像有許多小蟲在飛。

  辦公室的牆上貼滿大大小小的嘴,它們一張一合,空氣中帶黴菌的唾沫在飛。紙嫣每天第一個來,最後一個離開,他們在與不在的時候她都能聽到那種聲音,每天被這聲音吞噬著,紙嫣覺得自己身上正有什麽東西在空氣中逐漸散失,她每天吃得很少,想得很多,人在一天天變瘦,連手指尖都是白的。

  這天紙嫣下班後心情亂糟糟地坐上一輛出租車,趕往她和阿金事先說好的一個地點。阿金最近閑著沒事,老約紙嫣出來吃飯。她動不動就說:“你瞧,覺我也跟人睡了,可他們就是不找我拍戲,我有什麽辦法。”這話說得紙嫣有些心虛,認為阿金話裏有話。

  紙嫣滿腦袋都是那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沒事的,你放心,誰走了也不會讓你走。”他是隔著牛仔褲粗糙的斜紋布麵料撫摸她P股時說這番話的。也許他是個好老頭,也許他說話算數,可是,紙嫣還是覺得不舒服,每當聽到阿金說“跟人睡覺”這句話,她就覺得阿金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罵她。

  那天紙嫣沒有等到阿金,爾後打輛車徑直去了處長家。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麽,她對自己說,你不要把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給毀了。可是,車子還是直衝衝地往前衝,大街上竟連一個紅燈都沒有,一路綠燈,瘋狂地衝向處長家住的那幢樓。

  “你來幹什麽?”

  年處長在家門口看到紙嫣,顯然有些慌張,他臉都綠了,果然五秒鍾之後,他身後閃出他老婆。

  老婆睜大一雙銅鈴樣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紙嫣,要把她的臉看出血來。

  紙嫣說:“處長,我不幹了。”

  處長說:“紙嫣,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你明天到我辦公室去談好不好?”

  紙嫣說:“沒有明天了,明天我就不來了。”

  處長說:“你到底什麽意思嘛?”

  紙嫣說:“沒什麽,我走了。”

  紙嫣轉身腳步輕鬆地下樓,她感到很久以來都沒像現在這樣輕鬆過了,她揚起胳膊試了試,她想,會飛的人感覺不過如此。

  半個月之後,紙嫣回單位去辦調離手續,單位裏風平浪靜,聽說裁員的事又推遲了,又有人說,裁員的事隻不過是年處長放出的煙霧彈,其實事情遠沒有那麽嚴重。紙嫣覺得很迷惑,弄不清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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