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紙嫣的母親家住在一幢高層公寓的頂層,她母親在八十年代初跟丈夫離了婚,至今獨身一人,是那種被紙嫣看成老一代的女權主義者的人。紙嫣進門的時候,每親家裏正放著很響的音樂,她敲了很長時間才把門敲開。
母親梳著在剛改革開放初期比較時髦的半燙不燙的馬尾頭,前麵留著厚重的劉海,烏雲一般地在她額前擁著,即使一個人在家,她也是濃妝豔抹的,像是永遠要去參加一場虛擬的宴會,或在等待一個永恒的戀人。
“吵架啦?”母親問。
“不過了。”紙嫣說。
“不過了?”
“不過了。”
紙嫣把東西放下就到客廳去打電話,她此刻極想聽到老麥的聲音,她想告訴老麥,她已經從家裏搬出來了,現在住在母親這裏,她還想告訴老麥母親家的電話號碼。可惜老麥不在家,他平時呆在家裏寫劇本,有活兒的時候很少出門。電話一遍遍響著,對方卻一直沒人接,紙嫣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周圍的人都在離婚,像是一股不可抗拒的風潮。
小喬從決定離婚到真正地辦離婚手續,前後不過一個禮拜,她前夫是個辦事痛快的男人。但從另一個方麵說,她覺得她前夫不夠愛她。“湧晨是因為對你有感情才拖住你不放的……還在暗中跟蹤你,嘖嘖,這種男人,好癡情呢……”小喬是在一個叫做“狂放起舞”的主題晚會上說這番話的。小喬是單位主管宜傳的,經常要辦一些鬼名堂的晚會,把會場布置得花裏胡哨,弄一幫人來狂歌狂舞。
有一個男的在台上唱歌,他唱得很賣力,可是台下亂哄哄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比唱歌的人聲音還要大。小喬站在紙嫣旁邊,她說話的聲音忽小忽大,她小嘴噴紅地在黑暗中一會兒張一會兒閉,她男友——那個畫家總是不離左右,就像是她已經變成了小喬的一條左胳膊。
小喬說她要建一個離婚俱樂部。
——全都是離婚男女。
——離了婚就不要再結了。
紙嫣說:“這個俱樂部我母親參加倒合適。”
2
鄰居家尖聲尖氣的卡拉OK聲真讓人受不了。紙嫣對母親說,估計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女人,母親說,人家剛離婚,心裏不好受,唱唱歌又怎麽啦?紙嫣就不好再說什麽了。
紙嫣目前對“離婚”兩個字很敏感,因為她自己離婚的事一直如懸在半空中的吊橋,一直都沒個結果。紙嫣是鐵了心一定要離的,但湧晨似乎也鐵了心就是要跟她耗下去,湧晨還做了許多無聊的事,比如說跟蹤之類,令紙嫣感到厭惡。
湧晨現在采取的戰術是:避而不談;
紙嫣現在采取的戰術是:該幹嘛幹嘛,看他能拖到什麽時候去。
紙嫣的母親奈夏卻不同意女兒的做法,她認為女兒應該積極行動起來,把離婚的事辦下來,而不應該坐在家裏消極等待。紙嫣和母親是那種朋友式的母女,彼此直呼其名,感覺上很平等。紙嫣的母親奈夏的故事,是家中的一個隱秘,很少有人提,紙嫣的父親在與母親離婚後就徹底消失了。也許不住在這座城市裏,也許遠走高飛出國了。
紙嫣的母親曾經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她和她的情人一直秘密地來往著,有一年夏天,他們一起到海邊去住了一個月,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裏,除了極盡纏綿之外,就是苦思冥想他們的關係到底該如何發展。在那整整一個月三十個晝與夜,海水拍打著他們枕邊,一夜一夜,他們用做愛來逃避現實的困境,他們瘋了似的又愛又恨地對待對方,他們甚至想到死,麵對大海,想到生命的結束,內心充斥著一股既龐大又渺小的欲望,他們想,死,其實是很簡單的。
奈夏和那個她深愛著的男人,他們一起在海邊無數次地徘徊,掙紮得精疲力竭,甚至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直到最後一天,他們就要離開海邊回到原來他們生活的那個城市去了,他們不得不作出最後的決定:是各自回去離婚,還是從此不再見麵。他們選擇了前者,說好各自回去離婚的,但是,事情的結局卻出人意料:女的很順利地離了婚,男的想離卻沒離成。
奈夏從此成了單身女人,當然,她身邊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陪伴著她,那就是小時候的紙嫣。
母親早上一起來就化妝,天天如此,其實大部分時間她哪兒也不打算去,她化妝隻是為她自己,穿衣打扮也是為自己。
坐在鏡前化妝的母親,頓時變成了一個精雕細刻的工匠。
鏡子就擺在那兒。
鏡子兩側另有兩麵小鏡子,那是有兩個斜角度的鏡麵,母親的頭低下去的時候,那斜角裏的兩個女人的側影也同時低下頭去。她大概是喜歡坐在鏡子前麵孤芳自賞這種感覺,她表情肅穆,凝神看著自己的臉,然後,她低下頭去,用指尖沾一點烏青的眼影,在左右眼皮的頂部各點上一個點,再用手指肚把它們一點點地揉開。她用很濃的眉毛膏,睜大眼微斜著很細致地一根一根塗染她的睫毛。
母親還有滿滿兩大櫃子衣服,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整理一次衣櫃,把那些衣服、裙子一件一件挑出來堆在床上。衣服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在櫃子裏整齊地掛著的時候,像模像樣的,可一旦亂七八糟地堆在床上,就成了一堆垃圾。
母親就坐在那堆帶珠片的垃圾中間,紙嫣從另一個房間望過去,母親的頭忽然不見了,母親變成了一件突兀地立在那的衣服——一件帶瑩光、形狀瘦長的玻璃亮片襯衫。紙嫣站在那裏,驚訝地張大了嘴,她想輕聲叫一聲母親的名字,但卻發現自己聲帶已經失靈,這是怎麽啦、怎麽啦、怎麽啦,有一個人在她的身體內部高聲喊叫,震得她頭皮微微發麻。
下午三點鍾的時候,鍾點工來敲門打掃房間。
母親說,她那間屋子不用收拾了。
然後她就關上門無聲無息地睡了。
3
老麥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國強兩眼發直地盯著紙嫣的兩片紅唇,讓紙嫣的舌頭說起話來有些發僵。
“我?沒幹嘛呀,上班呢唄……還能幹嘛呀……”
老麥在電話裏告訴紙嫣,別人幫他包了房間,讓他寫個東西,讓紙嫣一下班就過來。紙嫣在跟老麥講話的時候,感到有人從位子上站起來,慢慢繞到她身後,用手慢慢地摸她頭發。紙嫣一直在躲那隻手,可那隻手卻很執著地跟著她。
放下電話,紙嫣在轉椅上猛地轉過身來,說:
“我說以後咱們別這樣了好不好?”
他順勢摸了一下她的臉:
“生氣啦?”
“別這樣,煩死了。”
紙嫣說。
上午處裏開了個短會,要求大家給災區捐些衣物,捐的東西平攤到每個處,紙嫣他們處的年處長比別的處還多報了幾個數字,搞得處裏議論紛紛,都說年處長家是不是開棉花店的,棉被多得沒地兒放了。在分到這個處之前,紙嫣從沒見過姓年的人,年處長的姓使她一下子想到了年終工作總結。
紙嫣趁著下午回家拿東西的時間,趕到老麥住的那家飯店去跟他見麵。樓道裏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地毯鋪得很厚,走在上麵靜寂無聲。紙嫣按照寫在手心上的房間號去按門鈴,老麥嘴裏咬著一支鉛筆過來開門。“怎麽這個時間來了?”老麥說,“你不是說下午還得上班嗎?”
“我是趁機溜出來的。”
紙嫣吊住老麥的脖子,在他臉上很用力地親一下。她看見臨街的玻璃窗很大,立交橋上的車子看上去如同海底的浮遊生物,緩慢地、有秩序地行駛著,他倆仿佛呆在高處的一隻巨大的玻璃格子裏,他們可以看得到別人,別人卻看不見他們。
他們麵對麵站在窗口,她一顆一顆地解他的扣子。
他說,你想在這麽亮的地方幹?
她說,外麵看不見。
她用一隻手用力掀動緊身上衣,然後抬起另一隻手來,很麻利地把衣服給脫了。
老麥看到一個身穿粉紅色胸衣半裸著的女人,都有些舍不得動她。大概是長窗的窗紗造成的錯覺,她看上去就像半透明的玉人一般。他撫摸她的臉和頭發,先是很輕,然後漸漸加重了手法,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似的。
他把一隻手繞到了她背後,那裏有一枚小小的銀色小掛鉤。他顯然對她身上所有機關都很熟悉,隻要手指輕輕一碰,那枚小掛鉤就自動脫鉤。粉紅色的胸衣像條手臂那樣柔軟地垂落下來,在他的胳膊上掛了一下,然後掉到地上去。
乳房袒露在明亮的窗邊,是圓潤豐滿而又質感厚重的兩團,她下邊還穿著那條腰部纖細的黑色長褲,黑色反襯著她上半身的白,白得好像刺目一了似的,晃得老麥有些睜不開眼。他伸過手去揉弄那一對乳房,那乳房摸上去竟是冰涼的。它們是流動的,像液體那樣具有不確定的形狀和動感,它們在他手掌裏動來動去,乳頭堅硬地頂著他的手心。他俯下身把其中的一個含在嘴裏,騰出另一隻手來去解她的皮帶扣。
就在這時,門鈴很輕柔地響了兩聲,“叮咚——”“叮咚——”“誰呀,這麽討厭。”老麥輕聲嘀咕一句,示意紙嫣趕快穿好衣服。紙嫣彎腰撿起地下的乳罩相當靈巧地往身上那麽一扣,然後她那件緊身套衫也像變魔術般地變到她身上去。老麥親親她的臉,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不緊不慢地走去開門。
阿金帶領電視劇組的一幫男女,浩浩蕩蕩開進屋來。
劇組的人很多,也很亂。一進屋,屋裏的空氣都變了。紙嫣早早跟阿金打了個照麵就開溜,人走了,她的身體停留在剛才被人撫摸的舒適感覺裏,在電梯裏她背靠著門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有些怨恨那個瘋瘋癲癲在不該出現的場合總是冒出來的女演員阿金。
4
紙嫣在老麥那兒看到阿金他們那個電視連續劇的劇本,覺得這個故事寫得頗像母親和她戀人的故事。那個神秘的編劇化名歐陽橋,紙嫣覺得那一定不是他的真名,紙嫣很想找到這個人,但老麥和阿金都說他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劇本是從公司拿過來的,據說這是一個“流浪劇本”,已經在好幾個製片人手裏“流浪”過了,現在阿金他們演藝公司決定投拍此劇,也是冒了風險的。
紙嫣很想找到母親當初的那個戀人,和他好好談談。
“談談?你也太天真了。”
老麥在電話裏語氣顯得有些生硬,他說天下相似的故事實在太多了,再說就算找到那個人,人家也不見得告訴你真柑,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紙嫣蜷縮在母親家冰涼的皮革沙發上,耳邊聽老麥絮絮叨叨說著話,她忽然覺得她和老麥的故事,也有戛然而止的可能性,就像當年的母親與那個海誓山盟過的男人。
老麥那邊顯然也躺在床上,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他說:
“你丈夫有什麽打算?”
“沒打算。他不肯見我。”
“不見麵你們的事怎麽談,怎麽了斷?”
這句話說得紙嫣心裏很煩,鬼知道該怎麽辦,怎麽了斷。放下電話她坐在沙發上吸了一根煙,電視開著,有瑩瑩的藍光在閃,卻不知道裏麵在搞什麽鬼名堂,音量被關掉了,紙嫣一直坐在電話機前打電話,手指飛快地翻著她的小本,把小喬最新的手機號給翻出來。
小喬電話接得很慢,紙嫣問她現在在哪兒,她說正在一個男的懷裏,她的聲音果然聽上去很軟很嬌氣。紙嫣用手一捏就把電話給掛掉了。她想,這個世界空蕩蕩的,白天的繁華都是事物的表象,而我們的內核全都是空的。
然後她就給家裏打電話,電話響了十二聲,還是沒人接。每晚如此。湧晨在單位也不接紙嫣的電話,一聽到是她的聲音立刻就掛掉,沒有商量的餘地。
小喬在辦完事之後,打電話過來問紙嫣想不想出來喝一杯。
“十一點了,我明天還得上班。”紙嫣說。
“是你心裏煩又不是我心裏煩。”小喬正欲掛電話,紙嫣卻說了句“好吧”。
酒吧裏正放著一首叫《愛的滋味》的歌,紙嫣沒怎麽聽過,唱片裏的女人很狂放地唱著,紙嫣一走進去就看見坐在角落裏喝東西的小喬。她穿著一件開胸很低的衣服,性感迷人地坐在一盞燈下,看見紙嫣朝她走過來,就朝她一笑,很迷人的。
紙嫣說:
“你們完了?”
“什麽完了?剛才瞎說呢,哪兒有什麽男的!”
“有就有嘛,別不好意思。”
“嘁,我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聽了紙嫣的話,小喬喝到嘴巴裏的東西又差一點吐出來:
“結婚?誰跟誰呀?”
“你呀,我是說你們倆——你跟那個畫畫的。”
小喬說:“嗨,再說吧。好不容易從婚姻裏鑽出來,先自由自由再說。”兩個人聊了一會兒結婚離婚的,小喬就從兜裏掏出手機來給她的情人打電話。她很會在電話裏跟他們T情,也不管人家那邊方便不方便,就那麽不管不顧地說著,她說“好想你呀”說得比什麽都順利,紙嫣坐在一旁很羨慕地看著她,看她把自己平時不怎麽說得出口的那些話,源源不斷地吐出來,送到那些男人枕邊。男人一定很舒服地躺在床上,聽得飄飄欲仙。
小喬合上電話,問紙嫣:
“看見了吧?愛就是這樣——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紙嫣當時點頭,可回到家裏,還是覺得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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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星期天紙嫣一直呆在老麥住的那家飯店裏,他們吃飯也不出來,就在樓下餐廳吃。這樣與世隔絕的生活使他們覺得很快樂,他們站在落地窗的窗口朝外麵張望,太陽就快落下去了,而他們的快樂還剛剛開始。
他們接吻,很長時間,不知不覺天就黑了。他們一直沒有開燈,在黑暗中彼此尋著對方的嘴唇,長久的、沒有盡頭的、昏天黑地的、沒有時間概念的一場長吻,紙嫣想象著母親那年夏天在海邊,在某一個日落的傍晚,是否也有這樣一個絕妙的長吻,然後,太陽落下去了,他們打開燈,一人坐在一張椅子上,很認真地談起今後各自的打算。
母親雙手合住一隻海濱旅館的粗瓷茶杯,裏麵裝著一些帶鹹味的熱水,那種溫婉的熱度好像剛剛流出來的眼淚一樣,苦澀而又深情,他們在燈下枯坐良久,然後才做出導致今後一生錯誤的決定。
老麥說:“想什麽呢?”
紙嫣說:“想你。”
老麥說:“我不是在這裏?”
紙嫣說:“等我真的離了婚,你還會不會對我像現在這麽好?”
老麥用手揉揉她的頭說:“永遠這麽好。”
“讓我開燈看看你。”
紙嫣擰亮床頭一盞燈,在燈下看到老麥胡須很重的臉。她很怕那些胡子紮到她胸脯上的感覺,不單單是癢,還很刺激,每當他下巴碰到她的胸脯,她都會驚叫起來。
母親對那個男的說:“我想好了,我要跟我丈夫離婚,今後跟你生活在一起。”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杯子裏的水忽然灑了出來,後來母親告訴紙嫣,這是一個很壞的預兆。裙子濕了,腿上的感覺很涼。
母親說,那時候他們的感情好得沒法兒說,誰都以為他們會好上一輩子了。可是到後來,什麽都變了。他一回去就變了。見到他老婆就變了。他大概是見到他老婆之後一下子就心軟了,海邊發生的故事,如隔世的浪漫,再也想不起來。那個人一腳踏進家門,孩子跑來跑去的景象令他深受震動,他想,這是我的家啊,一切雖然平凡,但過日子就該是這樣子的。海邊,海邊遙遠的女人,愛情,誓言……那些都不是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的東西,而身邊平凡的女人、可愛的孩子、可口的飯菜,這些卻看得見,摸得著。
“你睡著了?”
老麥把床頭燈調到極暗,湊過來看紙嫣的臉。他看到有一些淚水順著她的眼角緩緩地流淌下來,他有些慌了,怎麽剛才還好好的,這一下又哭了。
紙嫣說:“跟你沒關係,我想起了一些傷心的事。”
“什麽傷心的事?”
“跟我母親有關。”
老麥很會體貼人地對紙嫣說:“那好吧,那個叫什麽歐陽橋的人,我想辦法幫你查查看。”
紙嫣忽然用力摟住老麥的脖子說:“老麥,你不會離開我吧?”
“說的什麽話,傻瓜。”
“我就是要你說出來。”
老麥說:“我發誓,我不會。”
夜已經很深了,紙嫣的故事重疊著母親的故事,在黑暗中向前延伸。誰也不知道這些故事是如何開始的,又該如何結束,它們按照各自的軌道向前發展著,就像夜晚行駛在高架橋上的那些車,它們都匆匆忙忙地想要趕往一個地方,那為什麽是在這一秒而不是下一秒進人紙嫣的視線?
它們在窗簾的縫隙裏一閃而逝,永不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