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知的疆域並沒有畫成地圖
目前我們隻在探索其邊緣。[英]伯納爾
有一天
生命被篡改的日子就會到來
你很快就會明白
不死是一種天罰
耶利亞是那種喜歡穿得大紅大花的女人。“耶利亞”這個名字也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的一個朋友隨口叫出來的外號,不是有那麽一首歌嗎:“耶利亞,耶利亞,我一定要找到她……”早幾年那些穿著時髦的啞嗓子青年都會唱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走在路燈下,冷不丁就會冒出這樣一句來,聲音傳得老遠,勾人魂似的。
如果你真的認識耶利亞,你會覺得這個外號特別適合她。她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和一頭大波浪的、好像鋼絲彈簧一樣的卷發。她走起路來高跟鞋踩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發出鏗鏘的響動,滿頭的卷發隨著那響動的節奏很有彈性地上下舞動著,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
耶利亞喜歡走在街上的那份感覺,她是那種高大漂亮引人注目的女郎,像她這種類型的女人,因為發育得早,個子長得高,所以十六七歲的時候已經顯得很成熟了,學校裏男生給她起了個外號,管她叫“大洋馬”。耶利亞曾經為這個外號傷透了心,當時她心裏有多羨慕那些個子小小的、看上去好像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子啊!
她當時的好友苑小蘇長著一張團團圓圓的娃娃臉,梳著整齊的齊眉短發,一根是一根地蓋在額上,她笑起來嘴角旁邊一邊一個小肉坑,那種小女孩式的甜勁讓長得高鼻深目的耶利亞羨慕死了。
“我要是你就好了。”耶利亞和苑小蘇說話,看到的總是她的頭頂。
苑小蘇道:“我有什麽好?個子這麽小,將來長大了連男朋友都不好找。”
耶利亞就摟住她的肩膀笑道:“那你嫁我好啦,我要你。”
兩人笑做一團,有男生從她倆身旁經過,走過去之後便爆出一陣怪笑和尖叫。
“討厭!”耶利亞遠遠地瞪了他們一眼罵道。
耶利亞當時長得比許多男生都高,因此對男生產生了莫明其妙的憎恨心理,有點居高臨下瞧不起他們的意思,其實從骨子裏講她是很想像個小妹妹那樣得到男生的關懷的,就像苑小蘇那樣,無論做什麽都有人幫她,而耶利亞就因為長得高,就活該自立更生無依無靠,樣樣事情都得衝鋒在前,她恨死自己這“頂天立地”的個頭兒了,中學時代的她,時常微微佝僂著背,一站三道彎,恨不得把自己像彈簧那樣壓縮進去一截才好。
高中畢業耶利亞和苑小蘇都沒考上大學,她們好朋友當中隻有一個人考上了郵電學院的計算機係,注定了此生要和那些枯燥的數字打一輩子交道。那女孩名叫蔡葵,天生是塊讀書的料,她把別的女孩用在穿衣打扮上的時間統統用讀書上了,戴一副粉紅塑料框的小眼鏡,走起路來急衝衝的,表情淡漠,衣服的式樣在耶利亞她們眼裏不僅過時而且沒有品味。“穿得跟個小保姆似的。”耶利亞曾不止一次地這樣背地裏這樣議論人家。三個女孩在一起,被議論的總是當時不在場的那一個。耶利亞對於服裝有著天生的領悟能力,她說她用鼻子一聞就能聞出今年街上流行什麽。
耶利亞的家境一般,她父母親都是老老實實的職員,卻不知怎麽生了這麽個喜歡標新立異的女兒。從高二下半學期開始耶利亞就變得不聽話了。母親一跟她談考大學的事她就嫌煩。
“得得得,別囉嗦了,你那一套我早就聽夠了。”
她用這種腔調跟母親說話母親是很傷心的。母親說這孩子現在變得沒心沒肺了,除了吃穿打扮她還會什麽呢?她總是變著法兒地問母親要錢買衣服和鞋子,她是要領導學校新潮流的人,任何一種花樣翻新的衣服都是她帶頭在學校裏先穿起來的。
她有一副高而窈窕的模特身材,什麽衣服穿在她身上分外顯眼。在身邊的男孩都如雨後春筍般地猛躥個兒的時候.耶利亞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她在人堆裏不再是“大洋馬”了,而是腿長脖子長的漂亮姑娘。
耶利亞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化妝,她先是買了一支口紅,後來又有了全套化妝品。
她還記得她上初中時第一次擦口紅時情景,那天下午家裏沒人,她從書包裏拿出那支有糖果味道的口紅,拔開蓋,慢慢把裏麵油亮的紅色唇膏旋轉出來。那一次她是站在窗口,唇膏的尖尖頭正對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她看到那小東西一點點地上升,上升,她感到自己的心髒忽然間砰騰砰騰跳得很快。
耶利亞並不知道如何塗抹,她用手指尖擦了一點試試看,那濃紅的一點,紅得像血,指紋清晰地顯現出來.耶利亞忽然心血來潮,在玻璃窗上按上大大小小的紅手印。
以後耶利亞每天都要塗著口紅去上學,那種感覺真是很奇妙。妝既不能化得太濃讓別人看出來,又不能化得太淡讓別人看不出來,這真是一件既矛盾又複雜的事情,但也正因為如此才充滿挑戰與刺激。椰利亞實在是太愛美了,這方麵的念頭源源不斷,耗盡了她的精力和時間,使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寧。往往是她人坐在課堂上,心卻早就不知飛到什麽地方去了。商店裏看過的衣服她過目不忘,從價格到服裝式樣以及特點,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這些都是她在教室裏的談資,他們班有不少女生很佩服她,雖然表麵上不動聲色,甚至有的還喜歡背後說她幾句壞話,可從內心裏講她們還是服她的,什麽衣服一穿到她身上就是不一樣,有好幾個女孩暗暗模仿她的穿戴打扮,可惜身材都不如她好,所以想學她的精髓是無論如何也學不到的。
耶利亞在學校裏雖然一直處於“領銜主演”的地位,可她心裏仍有許許多多的不滿意。由於她有過目不忘的特殊記憶能力,所以她一閉上眼睛那些時髦的衣服漂亮的飾物便像過電影似地一件件一條條地從她眼前閃過,那種磨人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有時她想起一條白天在街上看見想買又沒舍得買的裙子,回到家便感覺好像百爪撓心一般地難受,恨不得連夜就去把它買回來才好。有一陣子她是迷上了那些形狀各異用絲帶穿著的小掛件。一開始她在一家名叫“滿天星”的小禮品店裏看見了並沒有舍得買,因為那個小小的金屬片竟然要三十八塊一個,實在是太貴了。
但耶利亞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就後悔了,那種亮光閃閃的具有未來色彩的小東西好像在她心裏生了根,隨著自行車一顛一顛的那些念頭便在她心目中好像亞熱帶植物一樣瘋長起來。她好像口渴似地伸長脖子拚命呼吸著路邊汙濁的空氣,然後,她猛地一捏閘,單腳點地,一動不動地在路邊定了車。這時候,幾輛帶拖鬥的黃河大卡從她身邊開了過去,浩浩蕩蕩揚起一路風塵。耶利亞感到一陣耳嗚。耳嗚過後她一提車把調轉方向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就像是要去赴一個向往已久的約會,拚命向回騎去。
“滿天星”的掛鏈在同學中間流行起來。就像每一次大流行一樣,耶利亞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各種各樣的小飾品出現在女生半掩半露的領口,有的是兩頭彎曲的粗十字,有的是一把銀光閃閃的小鑰匙,也有說不出形狀來的怪裏怪氣的小亮片。
在人群裏耶利亞總是要標新立異。她脖子上的飾物既不是十字架也不鑰匙,而是一個圓溜溜的奶嘴形的小飾物。這個浪潮是她掀起的,當事情發展到風起雲湧的程度,連班裏最醜的女生也偷偷在襯衫衣領底下戴起了一串假寶石的珠子,而耶利亞卻悄然退出了。她穿起一件開口稍大的圓領衫,長脖子上光溜溜的什麽也不戴,高高隆起的“美人骨”在陽光下有一種炫耀似的優越感。她總是把人們帶進一個熱鬧的高潮,然後自己退了出來。她是那麽我行我素,周圍人永遠也跟不上趟,周圍人是在追趕時髦,而她是在創造時髦。創造的快樂是任何快樂都無法替代的。
在創造的路上耶利亞曾經遇到過兩大難題:一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二是沒錢。
耶利亞是個學生,學習要占去她很大一部分精力和時間,她早已厭倦了校園生活,念書總是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可是,她並不快樂,她常常一個人在時裝店的衣架前流連,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她想,錢這東西簡直不可思議呀,隻要付給他薄薄的幾張紙,喜歡什麽就可以拿什麽,貨架子上的東西一下子就可以歸自己了,這是一種多麽奇妙的感覺呀。蔣維東就是在這種時刻在耶利亞的生活中出現的。
一個中學裏的小女生一旦有了秘密,心裏那份惴惴不安是外人無法想像的。就仿佛剛剛偷了別人的東西,日裏夜裏惦記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晚上睡覺連燈都不敢關,眼前浮現的盡是那個人的影子,他們在一起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件不漏地在眼前過電影,又好像錄像帶的回放功能,可以看完一遍再來一遍,百看不厭。
耶利亞當初並沒有想到她會陷進去,蔣維東不過是她在街上偶然認識的一名男子。那是夏天的一個午後,耶利亞背著一個巨大的奶黃色雙肩背,穿一條式樣簡單的淺藍色布裙子。耶利亞每天放學都從蔣維東窗前經過,耶利亞是走在明處,而蔣維東是躲在暗處。
蔣維東的房子在一棟臨街的樓房底樓,窗戶由墨綠色的圍欄圍著,從窗戶裏往外看出去街上的風景都顯得鬱鬱的,好像隔著很遠夠不著似的,又像是裝在玻璃格子裏的畫,精致的,細膩的,凝住不動的。耶利亞第一次出現在蔣維東的視野裏就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裏手握一杯不冷不熱的溫茶,不時地啜一口、往街上看一眼,等待著她的出現。等待的過程就是把時間一分一秒地拆開來然後像橡皮筋那樣拉長的過程,時間變成了有影有形的東西。蔣維東倚在窗口,茶的熱氣氤氳而上,那是一杯濃的龍井,有輕微的藕的甜香,這味道是蔣維東喜歡的,仿佛是那個遠遠的影兒一般的女孩的體味。
蔣維東想要認識耶利亞的念頭如泡在水裏的豆芽菜一般,一夜之間瘋長起來。
蔣維東經過了幾個不眠之夜,終於在自己的被窩裏熬紅了眼,計劃在心中一遍遍演練,連細節都考慮到了,對話像台詞那樣背得滾瓜爛熟,到了最後的日子他甚至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一切都是那麽曆曆在目,他還常常出現幻聽,清晰地聽到那女孩微啞的格格的笑聲。現在,她從框架外麵走進來了,並且,她很快就要走過去,這隻是一刹那的事情。蔣維東果斷地放下的茶杯,由於心慌,茶水潑了出來,濺到了他雪白的長袖襯衫上,這會兒他也顧不了那麽多了,他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幹脆利落,行為果斷,他就像美國電視劇裏一個潛伏已久的警探,身手敏捷地衝出房門跟了上去。
耶利亞對這一切並無察覺。她悠閑地走在放學的路上,就像每天放學一樣。她並不知道其實她正走在人生的一段叉路口上,這段叉路將把她引向一個未知的領域,說不定會改變她的一生。
蔣維東跟了耶利亞很長一段路,蔣維東發現耶利亞最後的目地的並不是某座樓的某個單元,她顯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拐進了附近最大的一家時裝店。
耶利亞走在那些林立如哨兵的花樣翻新的服裝當中,感覺就像一個走在大閱兵儀式上的君王,這兒是她的領地,她對服裝的悟性使她體會到一咱精神淩駕於它人之上的類似於飛翔的感覺,耶利亞一方麵苦於無人分享,另一方麵又有些暗自竊喜,她想,她生來就跟別人不一樣,與眾不同的感覺是多麽令人自傲啊。
耶利亞正站在一件果綠色的斜插肩的直身裙前,聽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
“買下吧,它很適合你。”
“是嘛?”
耶利亞轉身走了沒理他。
耶利亞往前走了一截之後才發現,那個人實際上是在跟蹤她。
“你是誰呀?幹嘛老跟著我,煩不煩呀。”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買下這件衣服送你。”
“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現在不就認識了嗎?”
這時候,耶利亞的嘴角忽然浮起一抹略帶頑皮的笑容來。
她說:“你真想給我買衣服嗎?是這件嗎?你可看好了,價格可不便宜呀。”
他含笑站在一邊,朝她略略點點頭,他為自己的風度而暗自喝采。他想此刻要是有一台攝像機對著他,記錄下他慷慨大方這一刻該有多好。
耶利亞閃身進了鏡子後麵的試衣間,蔣維東等在門外。等耶利亞再次出現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那件果綠色的直身裙果然適合她,隻是肩膀暴露太多,耶利亞怕冷似的用手捂著,兩條胳膊相交在胸前,那樣子真是楚楚可憐。
“你怎麽啦,是不是有點冷?”蔣維東用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她。
“我不是冷,是害怕。”
“你害怕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麽。”
她忽然把胳膊向空中一伸,原地轉了個圈向他展示那條裙子道:
“好看嗎?”
“當然好看,買下來吧。”
耶利亞衝他嫣然一笑,沒說什麽。於是他就到收款台去交款。他懷著一顆撲騰狂跳的心數完了那些錢,收款小姐“嘎噠”、“嘎噠”一枚一枚地蓋章仿佛統統蓋到了他心上,那些粉綠白三色紙票在他手中簌簌抖著,像一些翼翅極薄的蝴蝶,一個不小心就會飛得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她的蹤跡。
等他交完款回來,耶利亞早走了,那條果綠色的裙子扔在那裏,有些揉皺了。站在一旁的服務小姐湊上前來問:“先生,“給您包起來?
蔣維東說:“我不要了,行嗎?”
服務小姐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但態度卻很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