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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時間叉道

  1 時間叉道之一

  我與詩人A在相遇之前就像運行在兩條軌道上的兩顆行星,雖然是繞著同一顆恒星旋轉,但運行的軌跡從來也沒有相交過,就像半徑不同的兩個同心圓。我們第一次最有可能相遇的機會是在五年前的一次筆會上,我們最近的距離隻有一堵牆之隔。那堵牆分割出飯店的兩個房間,兩個房間裏分別進行著兩場內容完全不同的談話。

  在我們那個房間,小說家顧克非正在談論1999年世界未日說(那時是1994年秋)。

  從克非嘴裏,我們知道了一顆被命名為W的星球正以每秒多少多少的速度向著地球一路狂奔而來。經過天文學家的精確計算,這顆叫W的星球很有可能與地球撞個滿懷。

  顧克非的小說以想象力豐富而出名。他描述的那顆藍色星球在我們眼前像幻燈片一樣出現了,隨後又變成了巨大的彩色球幕電影,它從四麵八方包圍了我們,侵占了我們的感官,我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甚至嗅覺,我們為此變得慌張而且迷離,那顆W星球就在眼前,它以不可意議的速度正向我們接近,像每個人頭頂上高懸著的明明知道要到來卻不知具體是哪一天的惡運。

  被顧克非灌輸了星球相撞理論之後,從我們房間走出去的人一個個變得憂心忡忡。原來樂觀的人變得悲觀起來,原來抑鬱的人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語言就有這種奇特的魔力,它能構建一個世界也能摧毀一個世界。

  星球相撞是任何人都沒見過的星際奇觀,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見過汽車相撞,一輛開得飛快的大卡車與一輛在陽光下閃著藍光的小汽車迎麵親吻,小汽車被撞得飛了出去,一片巨大的藍光在一刹那變成碎片,點點藍光像白日裏的星星那樣閃閃發亮。

  在我們的想象中,星球不過是兩輛放大若幹倍的汽車。如果有人正乘在一輛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汽車上,那種絕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危險正一步一步向我們逼近,我們無法裝做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的樣子,我們的某一根神經被人挑起來,我們變得疑神疑鬼,緊張兮兮,我們好像被另一個膽小的人附了體,無論站著、坐著還是躺著,我們都揪著心,等待隨時可能從天而降的危險。

  小說家顧克非在我們房間大談星球相撞的時候,房間裏的聽眾是四位女性,除我之外,另外三位分別是:梳齊眉短發的女記者白窪、負責期刊工作的某部某處女副處長衛麗、離婚女人於涼。顧克非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控製了整個房間的氣氛,我們四個女人被他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2 於涼迷戀的男人

  兩個房間的談話是並行進行的。

  在與我們隻有一牆之隔的502房間,散文家由路正在等待他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就是兩年後才能與我相遇的詩人A)。我和由路很熟,在他說的那位朋友到來之前我曾滯留在他們房間二十幾分鍾,在我與由路交談的時候有人推門進來,這人就是和我同住一個房間的於涼。

  於涼說:“哎,你怎麽還在這兒聊呢,你猜誰來了,顧克非來了。”

  於涼一把揪住我寬大的襯衣袖子,把我從502揪回到503(我們所住的房間)。在我們503的門“砰”地一聲關上的同時,詩人A與一留長發的搖滾青年從正在裂開的金屬電梯門內探出頭來。

  顧克非的談話仍在進行。

  那時他定的最後界限好像是1999年7月,現在那個日子已經過了,我們仍活著,地球沒有變成碎片,天空也沒有出現什麽異常,女人們又開始上街瘋狂購物,男人們喝酒聊天,談論著不著邊際的事。

  顧克非說,我們別無選擇,毀滅是必然的。

  顧克非又說,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顧克非還說,既然什麽都完了,何不幹點想幹的事?

  我們都知道他這話深有含義,卻又不明白他這“含義”是衝著誰來的,在場的有四位女士,他肯定在暗示其中之一。

  與此同時,與我們房間隻有一牆之隔的502房間氣氛也顯得有些陰森詭秘,有人正給詩人A算命。那人用力捏住A寬厚的手掌,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掌心錯亂而又清晰的紋路,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若幹時間之後,算命人鄭重其事地對A說,他生命中將會出現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將是他此生最愛的人。A問她多長時間才會出現。算命人告訴他,起碼兩年以後。

  另一件令A疑惑不解的事,就是算命人還向他透露了一個小秘密,他說其實那個女人此刻就在附近,但由於機緣未到,你們不能相見。

  這話說得玄之又玄。

  A沒有相信算命人說的這句話,他身旁的散文家由路也說,這怎麽可能。這兒的人我們都認識。

  那個神秘的機緣就此打住,他們開始用另一種算命方法預測將來所發生的事,這種算法需要開門開窗,把蠟燭點起來,然後用一個碟子(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的碟子)還有其它一些事先準備好的工具。這種算命的方法叫做請“碟仙”。

  危險的空氣仍在蔓延。

  我們房間正陷入驚恐之後的片刻寧靜。

  顧克非說,1999……未日……碎片……歌星……潛水艇……行星撞地球……

  他的話在我耳邊變成了忽大忽小的一些片斷。

  不知為什麽在有一個時間段裏我出現了輕微失聰的症狀(事後回想起來,這可能跟隔壁房間的談話內容有關),我與現實失去了短暫聯係,但我並不知道一個叫A的男人就在隔壁,我的思路像受到電磁幹擾,我聽到隔壁輕微騷動的聲音。

  我們房間的人聽說隔壁房間在請碟仙,就有人提議過去看看。當時顧克非談興正濃,不願意大家就此走開。但於涼一走,白窪和衛麗自然也就呆不住了,顧克非勸我別走,我說不行我得過去看看。

  這樣,我和顧克非就一起往門外走。

  這時候,來了一個將我攔在時間走廊這一端的關鍵人物,他就是來找我約稿的某刊物小說組組長胡湖。

  我和胡湖坐在窗前兩把圈椅上開始了冗長的談話,直到詩人A從502房間離去,我也一直沒分出身來過去看看。

  3 於涼與顧克非

  那天晚上,於涼出去了,我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看電視。由路過來坐了一會兒,隨口說起詩人A過來看他,他剛送他們走。由路說在電梯旁他遇到兩個人:顧克非和於涼。他說話的語氣似乎有些疑神疑鬼,潛台詞是在說“他們倆有什麽事吧”?

  這時候,我們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見是衛麗,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我把衛麗讓進來,把由路鄭重地介紹給她,並特別強調衛麗是一個副處長,而由路是一個有名的散文家。

  這一晚我做成了一樁好事。

  現在由路和衛麗的女兒都四歲了。

  聽說他倆認識八天就結婚了,也就是那次會議結束,他倆一回到北京就把事給辦了。顧克非和於涼的事可沒那麽簡單,他倆的事要複雜得多。我記得那天晚上於涼回來得很晚,昏暗的燈光照著一雙穿白色漆皮鞋的腳,一步一步地從床邊繞過來,長裙掩住她的腳.她顯然是坐下來了。

  於涼說,她是三年前為了這個叫顧克非的男人的而離婚的。

  於涼又說,三年了,他們的事沒有一點結果。

  我看見燈影下於涼因焦灼而凸起的下眼袋,那兩個下眼袋像懸浮在臉外麵的兩個水囊。於涼說話的頻率很適合一個在她麵前靜下心來傾聽的女人,她與顧克非的故事從那時便開始纏繞著我,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時間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去碰這個故事(這個故事一直在我的冰箱裏冬眠著),時隔這麽久,顧克非這個人物才走進我的小說,如果按時間順序排列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在我見到顧克非真人之前,我在一本文學雜誌上曾經見過他的相片。於涼也是先看到他的相片後見到他本人的。於涼說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照片,她就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裏,她會和這個人有什麽事。這種預感特別強烈。那天下午她坐在辦公桌前懶洋洋地拆信,那些目麵相似的牛皮紙信封搞得她很沒情緒,這時候,有一個穿淡藍色條紋襯衫的人從一隻剛剛剪開口的大牛皮紙信封裏探出頭來。

  那是我第一眼見到顧克非,於涼說,那種感覺太奇怪了,不知怎麽搞的,從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感覺他嘴唇在動(在後麵的描述中於涼多次提到顧克非的嘴唇)。

  我被他的照片嚇壞了,覺得這個人正從照片上一點點走下來,並且用那種含義複雜的目光看著我。

  穿條格襯衫的顧克非就這樣走進了於涼的視野。

  他們真正有了第一次接觸是在一次小說座談會上。那個會議室重重疊疊擺了幾圈沙發,於涼由於家住得遠所以遲到了,她一進門就聽到有個人正在發言,當她找定沙發的位置坐下來抬頭尋著那聲音望過去的時候,她知道那個發言的人是誰了。

  於涼在暗中觀察顧克非,她發現他的嘴唇長得比照片上還要性感,是那種男人中少見的嘴唇輪廓:既厚實又有型,顧克非是個福相之人,五官長得厚實、飽滿,聲音渾厚有力,於涼說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男人。

  於涼深深迷戀上這個男人,為他不吃不睡。

  於涼手裏有他的電話,是那天座談會結束交換名片時他留下的,他似乎並未注意到她,他彬彬有禮……微笑是揮灑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的。這讓於涼感到不舒服,於涼想總有一天他們會單獨在一起。

  想給顧克非打電話的念頭纏繞著於涼,無論走到哪兒都擺脫不掉。白天坐在辦公室裏上班,桌上的電話一響她總要打個激淩,好像被冷水潑著了一般(這個“電話過敏症”一直延續到現在)。在報社上班的人如果害怕電話響那是很難受的,再小的報紙每天都會接到無數通電話,有用的,沒用的,認識的,不認識的。於冷被這些密密麻麻的電話鈴折磨半死,晚上回到家清靜下來,那些電話鈴仍在腦袋裏回響,揮之不去。

  於涼斜靠在床上,帶瓷瓶台燈的小圓床頭櫃上靜靜地臥著一部白得發亮的電話。

  這部電話的造型平時看起來乖巧可愛,這會兒卻顯得刺目,於涼幾次拿起它都放下了。就在她猶豫著該不該給顧克非打電話的時候,電話鈴出人意料地響了,是於涼的丈夫(一個電子工程師)從實驗室打來的。他常年累月在實驗室加班,對他們的工作於涼一點兒都不了解,也不感興趣,問都懶得問。

  於涼放下工程師的電話,心裏覺得空得厲害,她在床上翻過來調過去,手邊有幾本書,拿過來翻翻卻又覺得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時間在一點點過去,她再不打就太晚了,這時候,於涼心裏拿定主意,不管怎麽說豁出去了,給顧克非打個電話,如果是他老婆接不說話就把電話扣上。

  電話通了。

  長音響了很長時間卻沒人接,一聲一聲仿佛空穀回音。於涼覺得通體冰涼,血液的溫度低於零下,耳膜被這種巨大的聲音震得生疼。

  在她準備放下電話的時候,電話裏忽然冒出個很輕的聲音來: “喂……”

  於涼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她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她覺得說話像爬山一樣艱難,額頭上滲出汗來。在電話裏他們約好了第二天一起吃午飯,顧克非像老朋友一樣對待她,使她感覺很親切。

  於涼聽見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於是,她便恰到好處地切斷電話。

  顧克非的家被那個女人布置得好像戲劇舞台,充滿裝飾感和做作的藝術感,客廳裏有整個一麵牆是用一種圖案特別的裝飾布圍起來的,上麵掛了一隻黑白分明的的大方鍾。這隻鍾下麵一左一右是兩隻對稱的沙發,沙發中間茶幾後麵很不舒服地放著一盞燈頭朝上的落地燈,顯得擁擠和不倫不類。

  於涼走進這個家就像走進一出戲裏,於涼既緊張又害怕,他們剛認識隻有短短幾個鍾頭,他們剛在一起吃過午飯,顧克非很自然地對她說不如到他那裏坐坐,他說他那位到外地拍戲去了。

  顧克非告訴於涼,他老婆是一個跑龍套的演員,在一些電影裏扮演小角色。她過於注重外表漂亮,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甚至對做愛都不感興趣。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們的飯正吃到一半,於涼心裏“咯蹬”一下,筷子停在半空中。顧克非很自然地幫她夾菜,倒飲料,一點也沒覺得自己說了什麽過火的話。

  於涼說,他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餐館現在已經拆遷了,再也找不到了。於涼還記得那天中午的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的樣子,他們麵對麵坐在那裏,一點也感覺不到他們將要麵臨的巨大壓力。

  他們在那個充滿戲劇化的家裏坐了一會兒,一左一右,中間隔著一個硬木茶幾,一路上親密無間的距離一下子被它給拉開了,並且,格局一旦固定就很難再改變,他們說著沒油沒鹽的話,東一句,西一句,竟然找不到落腳點在哪裏,剛才在餐館裏那種有說有笑的默契這一刻忽然不見了,他們變得機械而且笨拙,腮幫子木木的,說什麽連自己都不能控製,吃力、生疏,好像用別的國家的語言在談戀愛.一句比一句更艱難更澀。

  於涼說,她和顧克非的事從一開始就有點僵。

  4 突發事件

  在於涼向我講述她與顧克非故事的同時,另一件事正在並行著發生,它發生得太突然,就像一枚炮彈在未經瞄準的情況下一下子落到了某個地方,使受害者驚慌失措,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當事人就是我前麵提到的青年散文家由路與女副處長衛麗。

  在詩人A與我擦肩而過的那個下午,A坐在由路的房間裏,聽由路向他講述坎坷的愛情經曆。由路說他從來也沒遇到過一個真正愛他的女人,“女人對我不好”,他用樸實而悲傷的調子對A說。由路在講述這番話的時候並不知道愛情正向他一點點地靠攏(到了晚上就會出現結果),就像坐在隔壁房間的A並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樣。

  後來我和A在一起,A拚命回憶那天下午的情景,並試圖找到一個可能突破的出口,力圖改變時間原有的運行軌道(時間叉道之一),使我們的相見時間整整提前兩年。

  詩人A抽著煙,微眯著眼,努力進入一種回憶狀態。我們拚湊起全部細節,讓當時的情景一點點複活,就像把一種幹縮的脫水植物重新放回到水裏,那種植物一下子改變了原來黢黑幹癟的形態,一節節地膨脹開來。所有的枝丫都像小胳膊小腿那樣努力向遠處伸去,記憶的主杆也變得蔥綠青脆起來。我們回到現場尋找突破口,詩人A果然回憶起一點線索來,他說當時在他由路房間裏坐著和他們說話的時候,有一個負責會務的工作人員從隔壁503房間到這邊502房來,手裏拿著於涼從北京到西安的飛機票,過來詢問另一位工作人員能不能報銷(那次期刊年會要求到會者坐火車去)。他們拿不定主意,在那兒嘰嘰咕咕許久。這中間那位大會工作人員進進出出若幹趟,詩人A聲口無心地問由路,隔壁房間住的是誰。由路告訴A,住的是誰誰誰,其中提到我的名字,這時如果A稍微有點好奇心,他也許會到隔壁去坐坐。這時A就會與正坐在窗前那張圈椅上聽顧克非講"99大劫難”的我相遇。

  如果事情按照這種線路往前推進,那麽我與詩人A後來的每一個參數都得改變(這是一種公式求證式的推理,可惜它不是真的)。

  我們的事情毫無進展,但由路與衛麗的事卻被某股看不見的力量推動著,快速向前推進。

  後來我知道衛麗在那個下午從我們房間出來並沒有跟著白窪進入隔壁房間,而是去了另外一個地方。這就失去了她與由路下午見麵的機會,但到了晚上,他倆同時在的機會,但到了晚上,他倆同時在我房間裏出現,在瞬間擦出火花來。

  由路和衛麗離開我的房間。

  男的說,下去走走行嗎?

  女的說,太晚了吧。

  男的說,晚什麽晚,永遠都不晚。

  這話充滿哲理,女的愛聽。

  於是他們站在水鏡一樣明晃晃的大廳裏等電梯。等候的時間似乎有些長了,他們就有些尷尬,無人的大廳裏仿佛有一些看不見的眼睛在盯著他們看。時間在分分秒秒地往後推移,在他們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電梯門忽然開了。他們一腳跨上去,將門合攏。

  他們自願囚禁在一個鐵籠子裏,然後有了許多想法,其中之一就是接吻。電梯的牆壁是鏡子一樣明亮的金屬,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記錄下來,看到自己的影像,他們不僅沒有感到羞怯,反而覺得異常興奮,從鏡麵牆壁上他們看到一個男人親吻一個女人的鏡頭,’就像電影裏一樣——他們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別人在演戲給他們看,而他倆是旁觀者。

  他把手伸向他,鏡子裏的那個男的也這樣做,什麽都是雙份的,連她也是雙份的,她在他手裏漸漸地變得虛幻起來,有那麽一瞬間,由路腦子裏可能會出現這樣一個怪的問題:這個女的到底是誰呢……隨後他們又接起吻來,由路還騰出一隻手來在門旁的的按鈕上胡亂地按著,希望電梯降到底再升到頭,上上下下懸在半空中永遠不要停下來。

  他把手斜插進她的襯衣領口內,沒有猶豫,直奔主題,他的手指很快就碰到了她的乳房,那是熱乎乎的一團,他將它握在手裏,感覺到乳房自身的心跳,撲楞撲楞,跳得極快。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隻手壓在他身上,慢慢地向下移動著,顯得熱烈而又急切。如果此時此刻電梯的金屬門突然裂開,他們的狀況會很尷尬的,可當時他們已顧不上那麽多了,雙向撫摸同時進行著,呻吟聲在金屬牆壁上折射出鳥兒鳴叫般的怪響。

  與此同時,於涼的故事還在繼續,她的講述在暗夜裏像霧一樣蔓延開來,充斥著整個房間。她床頭的壁燈亮著,她靠在床頭吸煙,這似乎也成為她講述的一部分,煙霧和她的故事共同進入我的視線,構成奇異的畫麵。我似乎看到了夾在沙發中間的那盞鐵燈,那盞鐵燈散發著昏暗的光芒,像一道符,把她和他阻隔開來。

  於涼很失望,可她又不知道男的究竟該怎樣做才不至於使她失望,難道一見麵就把她帶到床上去嗎?這是她本來的願望嗎?她坐在沙發上像被定住了一般,很機械地說著話,眼皮發沉,強打精神硬撐著。

  事情有了轉機是因為外麵打來一個電話。

  電話可能是顧克非他老婆打來的,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在臥室床頭接的那個電話,外麵幾乎聽不清),他從裏麵出來的時候神情顯得很輕鬆,他說“那個誰”(每次提到他老婆的時候都這麽說)她下禮拜才回來。於涼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他們可以從新開始。剛才一直僵在那裏是因為得不到他老婆的準確信息,他大概一直擔心著老婆推門而入,而他必須正襟危坐隨時準備著。這會兒好了,這會兒他整個地鬆懈下來,他搖身一變變成了地道的大情種。

  他以那樣一種微醉似的步態向她靠攏,她坐在沙發上沒動。

  “她不會回來的。”

  他有些喜出望外地坐到沙發扶手上,一隻胳膊從高處降落下來,正搭在她肩上。

  她還是沒動,既不迎合也不拒絕,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心裏很空。 從下午到晚上,他們一直呆在床上。於涼從沒有在白天做愛的經驗,一開始有些放不開,雖然窗簾緊緊地關閉著,可她還是覺得天太亮了,她有些羞縮地脫掉衣服,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毛孔、她感覺到他的手在撫摸自己的後背,熱力穿透後背抵達前胸,她逐漸忘記羞怯把身體翻過來麵朝著他,她看見他下巴上有一些零亂的胡須,他把眼鏡摘去了,變得有點兒不像剛才那個男人了。

  顧克非家住在二樓,隔著窗簾和玻璃可以隱約聽到外麵的聲音。時間正處於黑白交替的當口,一整天忙碌的帷幕就要落下,自行車流嘩嘩地在街上流動著,偶爾有一聲車鈴傳來,“鈴”的一聲,顯得尖銳刺耳。他們的呻吟聲就交織在這種傍晚的熱鬧之中,好像大合唱的一個分部,既突出又和諧。

  他的撫摸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柔軟細膩,他甚至有些性急和粗暴,這是於涼完全沒有想到的。在等待他電話的那段時間,於涼曾多次想象他在這方麵的表現,她可以肯定他是性感而多情的,卻沒有料到他勇猛善戰這一麵,他的“激烈”與某人的“平穩’形成鮮明對比,這種橫向比較使得於涼更覺刺激。

  他具有持續作戰的能力,時間長得驚人,窗外的人聲、車聲變成另外一個遙遠世界裏的東西。附近有一個公共汽車的終點站,不時傳來售票員用送話器說話的失真聲音。那種聲音既遙遠又模糊,與室內的聲音連成一片,於涼看見自己的身體已與他的融為一體,就像兩塊重新熔化鑄造而成的金屬,分不出彼此而且堅硬。

  完事之後,他們雙雙平躺在床上共吸一支煙,那一刻是生命中最好的一刹那,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要。

  5 暴力

  於涼說,顧克非就像炸彈一樣,粉碎了她原有生活中的一切。

  房子塌了,還可以蓋。

  大樹倒了,還可以再種。

  金錢丟失了,還可以加倍努力再賺回來。

  於涼的話,字字句句好像短格言一樣鋒利,她把它們做成匕首,一枚枚地投在對麵那麵牆上,對麵牆頓時變得傷痕累累。

  於涼從顧克非那裏重新返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軌道上去,便看出了原先生活的種種不如意。這種種不如意並沒有寫在生活的表麵,而是化成一種無形的東西,飄在空氣中,滲透到牆壁、器皿、家什物件、甚至於對麵那個男人的臉上。

  電子工程師麵色蠟黃地坐在對麵,一邊看報一邊用勺子舀著盤子裏的東西吃,於涼想不起他們上一次做愛是什麽時間了,於涼在記憶庫裏努力搜索,想起的統統是一些她和別人的畫麵,特別是那一個下午和晚上,他們連續作戰,幹了一個下午,下樓吃點東西,回來奮不顧身繼續幹了一晚。

  電子工程師有吃飯看報的習慣。於涼聽到他嘴裏哢啦哢啦響,就覺得他好像把報上的某些東西嚼巴嚼巴一起吞咽下去。於涼看到他堅硬而突起的喉節努力動作著,仿佛在把什麽他不願意的東西硬咽下去。於涼忽然感到很不舒服,這種溫吞水似的生活讓她無法忍受。

  於涼繞著桌邊走過去,一隻手搭在電子工程師的肩上,另一隻手伸向他的脖子,問道:

  “今天不上班了,行嗎?”

  “為什麽?”電子工程師發出尖銳而急切的聲音。

  “不為什麽,我要你陪著我。結婚以後你從來都沒好好陪過我。”

  電子工程師收起手裏的報紙,開始換衣服準備出門,妻子的瘋狂建議簡直使他覺得可笑,他對她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在他即將出門那一刹那,有一條胳膊橫在他麵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們有一個月沒在一起了,今天必須來一次,來一次才能去上班。”

  於涼的聲音在秋天的早晨顯得冰冷如鐵。

  工程師臉色鐵青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於涼伸手去解他下麵的鈕扣,被工程師一掌擋了回來,這一下激怒了於涼,心想著今天早上我倒是非把事辦成不可了。

  於是她搶了他的包,一下下把他往裏屋推。工程師哪裏願意,拚命掙紮,兩人連推帶打,進了臥室。

  於涼聽到房門“砰”地一聲在身後自動合攏的聲響。這聲響像衝鋒號一樣激勵著她,她用力將他推到床上,她像瘋子一樣力大無比,她麻利地擺弄著他的細胳膊細腿,像在收拾一堆散落在桌上的零亂稿件。

  她背對著他用力揉搓他的局部,她幹得起勁,像用搓板在搓池子裏的一堆衣服。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不再抗拒,但也不作配合,他緊閉著雙眼看上去像在思考問題。

  於涼痛恨他這副思考模樣,於涼想,就是一塊鐵也該被她捂熱了。於涼把他的局部握在手裏一下一下用力捉弄著,等到那東西勃起得完美無缺的時候,於涼便如飛身上馬一般地騎了上去,她用手引導著將他的那個局部強行塞入自己體內,她幹得真是太漂亮了,她高昂著頭,那姿態看上去像在策馬飛奔。

  於涼第一次在婚內有了性高潮是源於她對男人的一次強暴。

  電子工程師很生氣.在於涼高潮得不能自控的情況下,將她掀翻在地。

  她的呻吟聲像在哭泣。

  我要告你婚內強奸。

  可以,隻要你不怕丟臉。

  我是男人,我有什麽丟臉的?

  我是女人,我有什麽丟臉的?

  ……

  談話結束,男的穿好衣服夾起小包上班去了,把女的一個人留在被窩裏,身上像被打開了無數個小洞,從每一個小洞裏都能望見一個痛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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