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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兩個重疊的冬天

  1 詩人A

  A說,他與阿黛之間隻差一句話。

  A又說,是不是因為我太喜歡阿黛了,反而讓她錯過去了?

  最後,A又說,我不想再錯過一件事:我們必須戀愛。

  最初兩次遇見詩人A都是在冬天,穿過季節交錯的時間遂道,那種彌漫在我們四周的像霧一樣的白色哈氣仍時時出現,即使在這種炎熱的衣裙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清晰曲線的夏天,我仍能看到那團迷霧似白色哈氣,它時時從我們口中吐出,像雲朵,如棉絮,四處飄散。

  “人有的時候就像鳥一樣,即使大雪把一切都掩埋了,可他們還是要不停尋找。”詩人A說過的話,我一直記得。我知道我的回憶隻能是眾多絮片中的一兩朵,我將以旋轉的姿態捕捉它們,它們隻可能在某一瞬間與我相遇,而大片流淌著的過去還在流淌著,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去了哪裏。

  在我對詩人A的回想中,那團白色霧氣已成為他恒定不變的背景,就像數學裏的一個恒定參數,就像物理裏的一個固定不變的參照物,隻要有詩人A出現,那些變幻不定的白色哈氣以及伴隨著那些氣體傾吐出來的語言片斷,便像拆散了的書頁那樣四處飄飛。

  關於我記憶中的兩個重疊的冬天與兩個重疊的城市有關,它們一個是濟南,另一個是呼和浩特。我是一個沒有太多地理概念的人,以前這兩個城市與我毫無關係,在家族裏我甚至找不出一個親戚(哪怕是遠親)跟這兩個北方城市有著一絲半點的聯係,在與詩人A見麵之前,我從未留意過它們的地理位置,雖然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之後,每天都有天氣預報節目,在那個節目裏,全國的主要城市一目了然,但我總是把上述兩個城市漏過去,而看到其它城市。

  我總是那麽神情恍惚地漏過去一些事情,我看到的世界既清晰而又模糊,清晰的是一些別人看不到的事情,模糊的是現實現世的存在。這也許就是我把那兩個每天都在眼前晃動的城市忽略過去原因吧。

  這兩個城市後來成為我格外留意的對象,我總是在關心它們天氣狀況如何,下沒下雪,刮沒刮風,溫度如何,總之沒完沒了地操著心。但是對於這兩個城市印象在我腦海裏卻總是重疊的,一樣的寒冷,有米粒一樣夾雜在風中的雪的硬顆粒,冰霧一樣隨風飄散,遇到人露在外麵的手和臉,立刻就融化了。

  2 湖

  湖裏已經沒有魚了,可還是有人坐在湖邊垂鉤,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戴著毛絨絨的耳套,棉手套厚厚的,一直蓋到小臂,看上去就像假肢。湖麵上結著一層冰,但看上去不是很硬,因為冰麵上有著無數裂紋。那天是冬日裏少有的一個好天氣,太陽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顏色發黃,邊緣不很清晰,但是還是能感覺到它照在臉上、手上暖洋洋的熱量。

  我們在湖邊的一個歪向一邊的座椅上坐下來。那張椅子不是正對著湖,也不是背對著湖,是有些側過來的樣子,這樣,從我的角度看,正好可以看到詩人A的側影,他是一個長著大鼻子的男人,他說話的時候需要不斷地抽煙才能保持最佳狀態,在煙霧裏我看到了他所描述的女人阿黛。

  阿黛曾經披著一頭柔軟的黑色長發走進詩人A的視野,阿黛的骨骼出奇地小,頭發像流蘇那樣參差不齊地一直垂到臀部,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她怪異而又複古的服裝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個走錯時空的精靈。

  阿黛當時在工藝美術學校主修裝潢設計。在A對阿黛的敘述中,使用了許多不確定的字眼兒,比如說“假如……”、“要是……”之類,詩人A告訴我說,阿黛的學校裏也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湖,他們學校在郊區,往返一趟要花去A大半天的時間,有時去一趟隻是為了在阿黛她們宿舍坐一坐,阿黛她們都很忙,不僅忙上課,還要忙著憑本事掙一點錢。

  心情好的時候,阿黛也約A一起到湖邊去散步,那年冬天特別漫長,一直到放寒假前他們似乎每天都在那個湖邊轉悠。阿黛穿一件寶藍色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的羽絨服,白色帆布褲,腳上那雙雪地鞋也是白色的,站在空曠的湖邊,她像一塊銀亮的玻璃那麽耀眼。她的長發總是被風吹得像麥浪那樣浮動,有時纏繞在她的腰上,有時覆蓋在她的臉上。

  A那時候對阿黛簡直著了迷。A的女朋友草草並不知道發生在另一所學校湖邊的那些事情。A從周一到周五,一直跟草草呆在一塊,草草對他好,他對草草也不錯,可是一到了周未他的腿就好像不長他身上了,他必須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當然他不能拔腿就跑,他得好好地編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時候他是去了母親的同學家,有時候,他是去了姑媽或者叔叔家,草草從不懷疑A編的這些理由,A說什麽,草草就信什麽(這隻是A當時的想法,實際情況未必真是這樣)。

  草草深藏在白色鏡片後麵的眼睛令人看不太清楚她。

  草草長得很瘦,雙頰微微有些凹陷,頭發稀少,像草。當草草垂著那麽幾綹粘在一起的像幹草一樣的頭發走進詩人A的視線,A無法想像草草會在他未來生活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

  3 關於詩人A與我、草草、阿黛等人構成的幾何圖形

  與草草有關的記憶似乎全部集中在夏天,草草是青草茂盛的夏天,伸手便可以觸摸得到,而阿黛卻永遠停留在冬天的最深處,她是站在雲端外的一個精靈,是一團白色火焰,是蒼白湖麵上的一點蔚藍,她從沒有固定的形狀和顏色,她在A的記憶當中生存與呼吸,是遙不可及的美。而草草卻是他掌心裏的姑娘,草草是那麽柔順可人(但她骨子裏的內核卻很堅硬,這是A後來才知道的),你幾乎不用為她傷什麽腦筋,她平平順順,會把一切都打理妥貼。

  詩人A至今無法判定草草對A與阿黛之間的關係到底知道多少。

  A說,這是一道深奧難解的難題。

  A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眼前浮現出眾多天書一樣的數學公式,它們先是寫在黑板上,用那種很硬的白粉筆吱吱扭扭地寫上去,粉筆與黑板磨擦的時候,時不時會發出一聲出人意料的尖叫,“嘰……”,那聲音刺耳至極,那些數學公式被一隻幹瘦的手寫上去,白色粉末撲簌簌地飛落下來,雪片一樣地進入我們的眼睛。

  我坐在一間牆壁上寫滿數學公式的教室裏,我聽到A在我耳邊不停地說:難題,難題,難題……在那個夢裏我收到一份奇難無比的數學考卷,而坐在我前後左右座位上和我一起答這份考卷的竟是一群詩人。

  他們肯定在考卷上寫滿奇怪的詩。

  後來我明白這份難題的真正含義:關於詩人A與我、草草、阿黛等人構成的幾何圖形。當然在這個時間段裏我還不應該在這個故事裏出現,我的出現要等到十年以後。讓我們調整好時間的指針,重新進入前麵的故事。

  和草草關在悶熱的蚊帳裏做愛一度曾使詩人A對男女這件事產生了恐懼心裏,每當想到這件事他就會大汗淋漓,口渴得要命,忍不住想喝水,這種種生理反應都與草草有關。

  草草那張吊在半空中的蚊帳顏色怪異,A從沒見過這種顏色的蚊帳,那是一種像血痂幹了以後留下的顏色,顏色深紅而又略帶豆沙色,它飄在空中使人想到某種帶血的旗幟,這種血腥的味道在後來的歲月裏一直像一束能夠穿透一切的銳利無比的光,它無處不在,無所不能。

  A說,草草的處女之夜讓他感覺驚恐萬狀,那一夜就像一個看不見的圈套(或者說光環),A就像孫悟空從此戴上了再也無法脫掉的緊箍咒,他走到哪兒,那個無形的草草就跟他到哪兒,甚至到後來A跟阿黛在一起唯一的一次纏綿,草草那雙憂怨的大眼睛忽然從床底下冒了出來。

  4 一個顏色淺淡的下午

  草草在A生命最荒涼的階段搶先占領了A,同時,草草也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此生跟定了這男人,生生死死,戰鬥到底。愛情是不能夠被當成一項事業來做的。

  一個人一旦陷入了一個以愛為生、為愛而活的境地,那麽,他就走進了一個死胡同,終日生活在狹小的天地裏,變得敏感、瘋狂、偏執、認死理,帶有濃烈的悲劇色彩和血腥味道。

  草草就是這樣一個女人。

  那一天,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草草的宿舍窗簾緊閉,草草約了A,讓他下午三點到她宿舍,她說有事要跟他說。

  事情總是這麽重疊矛盾著,說實在的那天A已經另有打算了,那天是周未,A打算到工藝美術學校去看阿黛。他沒跟阿黛事先約好,沒給她打電話,也沒寫信,他打算給她來個突然襲擊,看看她的反應。

  事情卻朝著相反的方向快速發展。

  下午發現二樓窗戶底下空無一人,草地上的青草在夏季的兩場大雨過後瘋長起來,就像眼前這個叫草草的姑娘隱藏在心中熾烈而又純潔的欲望。

  下午三點,按照A原來的計劃,他應該坐在阿黛宿舍的床沿上,而他現在卻坐在這裏——坐在草草下鋪的床沿上。草草的床在上鋪,看不見床上的內容,因為她掛了密不透風的蚊帳。有一個細節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當時不知為何詩人A根本就沒注意到蚊帳的顏色,隻把它當成是一掛普通的蚊帳。A坐在蚊帳下邊,侃侃而談(主要是談文學、詩歌還有藝術),有風吹過來的時候,那蚊帳的下擺輕輕拂動,如小手一般撫摸著A的頭發(A仍不知道滯留在這裏的危險性),A那天原本以為還有機會抽身離去,所以他從容不迫,談著不著邊際的話題,有那麽一小段時間,他的思路甚至滑到另一個女孩身上去,她穿著奇怪的衣服,她的頭發像火苗一樣一簇一簇在黑暗中浮動。

  草草穿著條淺色的(與窗簾顏色相似)A宇形連衣裙,下擺是直筒形的,裁剪異常簡潔,幾乎沒有一個褶,身體的曲線從淺色的衣裙下麵隱隱地透出來,特別是小腹兩旁的盆骨處頂出兩個小拳似的東西(那東西使A有些吃驚和著迷),漸漸地,A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身體兩旁的那兩個可愛的小拳頭,他想女人怎麽會是這樣的?在這個下午A與草草初次接吻的時候,A的手就放在她身體的側麵,他觸碰到了那個凸起的小拳頭。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接吻過後,草草淡淡地、裝做不經意似地說。

  A離開那間女生宿舍的時候,天空正泛起一種A從未見過的神秘的紅色,天氣悶熱,A頭昏腦漲地走在通往飯堂的路上,努力回憶著下午這一切是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他吻了她;

  為什麽要吻她;

  他愛她嗎?

  還是……

  她愛他?

  到底是誰愛誰?

  種種簡單問題就像一條條並不相交的平行線,它們朝著各自的方向伸展而去,毫無邏輯,充滿了種種不可能性。A的思維忽然混亂起來,他想,怎麽短短的一個下午,事情就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狂奔而去,這是否真是他的本意,還是一時衝動,把事情整個地給弄糟了?

  5 事情朝著不可逆轉的方向狂奔而去

  詩人A想像著此時此刻他應該與阿黛在充滿青草味道的湖邊散步,而不是拿著一個空碗走在通往擁擠嘈雜的飯堂的路上。湖邊很安靜,太陽就要落下去了,青草味兒愈加濃烈。在詩人A扭臉那一瞬間,他看見阿黛的頭上長滿青草,那種濃重的青草味兒正是從那裏散發出來的。

  他愣在那裏,為證實他那奇妙的發現,他吻了她的頭發。她扭過臉來,用驚訝的眼睛看著他。他的一隻手仍插在她的頭發裏,插得很深。

  他是怎麽吻的她,他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她站在窗簾下,衣服的顏色與窗簾相近,就這些,別的情節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草草和那塊窗簾相重疊,她把胳膊平舉在半空中,然後伸向他、纏繞住他,這每一個動作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慢而離奇,讓人回想起來覺得不可思議。A坐在飯堂某一排白色長條桌的盡頭,頭頂上有一個葉片巨大的吊扇正在氣喘籲籲地忙碌著。A抬眼環顧四周,他發現草草並沒有來學生食堂吃飯,A忽然懷疑起剛才發生的一切的真實性,“草草”、“接吻”、“宿舍沒人”……他滿腦袋跳動的都是這些字眼兒。

  A無法擺脫那種犯罪的念頭:他居然心裏想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吻了另一個女人……

  他要擺脫草草,擺脫下午發生的那件事,他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想。A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抽悶煙,一支連著一支,也不知抽了多少。後來A終於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拒絕草草。

  一旦“拒絕草草”的念頭從A腦海裏冒出來,A就覺得自己心裏有了底牌,拒絕了她,就等於切斷了心裏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矛盾自責的根源。他輕快地吐出一口煙,開始對夜晚無聊的生活早做打算。

  詩人A一個鯉打挺從床上躥起,他以為自已什麽都忘了,晃晃腦袋,裏麵還真像被清空了的垃圾站,那些互相打架的念頭統統被清理出去了。他掐滅手中的最後一個煙頭,聽到隔壁房間吵吵嚷嚷正在爭論著什麽。A邁大步躥到另一房間,聽到他們正在聊詩,A心中大喜,於是扯開大嗓門與人爭論起來,心中有個聲音直喊: “痛快!痛快!”

  房間裏的十來個人形成了三個強大陣營,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嘴巴快速地一張一合,聲音漸漸混在一起,己經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麽了。隔著時空的阻隔我聽到一片春天裏蛙鳴的聲音,它們此起彼伏,聲音像是從擴音器裏傳出來的,有著輕微的共振時所發出來的嗡嗡聲。

  這種聲音突然被一個人的進入給打斷了,此人手中拿著一遝用小黃紙印成的電影票,正一張一張往在場的每一個人手裏塞。

  那些小黃電影票就像一群失控的蝴蝶,改變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有人在爭,有人在搶,有人在交換。詩人A的思維卻並沒有跳過來,他還處於剛才爭論的興奮中,張大嘴直著脖子還想與人說些什麽。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屋子的人都不見了,隻留下一屋子煙霧。

  A發現自己手裏也有一張小黃紙。

  A還沒爭夠,可是他們都走遠了。

  A好像一腳踏空,他站在台階上,四處望望,不知道該去哪兒。

  宿舍裏空無一人,A平躺在床上,用深藍色的毛巾被蓋住臉。他把自己按在床上,強迫自己不許動。可是,手腳雖靜下來,腦子卻靜不下來,剛才那一大片蛙鳴聲被放大了若幹倍搬到這間屋子裏,嘰嘰哇哇響成一片。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這時候,草草下午那句不鹹不淡的話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A想了好久,想這句話的意思。他想他不能太無恥太直接了當了,可這句話怎麽想怎麽都是直接了當的表白。這真讓人發瘋。他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那個要命的問題又回來了。

  這天夜裏,詩人A感到自己像小偷似的溜進了一間看起來空蕩無人的宿舍。這一切像夢遊一樣讓人感覺不可思議,腿好像長到了別人身上,他一邊製止自已一邊朝著那個方向走,而且走得飛快。他是那樣熟練地抄近路穿過那片花草並不算很茂盛的小花園,聞到一股奇怪的香氣。他以前從未注意到這種味道,這好像是一種很小很小的花散發出來的味道,A接連跳過兩道欄杆身體像一隻會跳的豹子一樣輕快。

  夢遊的鏡頭是晃動不安的,攝入的鏡頭角度極刁。

  A走進一個黑暗幽深的樓門洞,樓道裏很黑,所有燈都壞了(或者沒開),但A並未覺得行走困難,他靈巧在樓道裏穿行,並且熟門熟路地繞過那些有可能擋住他去路的障礙物。頭頂上晾滿了衣服,黑森森的像從屋頂倒掛下來的森林。A快速向前移動的時候,那片倒掛的黑森林飛速向後掠去,如同人在列車上的感覺。有一條女人的白綢襯褲陰險地等在前麵,她叉開雙腿被吊在空中,經過她的時候從正好有一滴水從那上麵滴落下來,落到了詩人A的眼鏡片上。

  一切都像預先設計好的圈套;

  一切又都像是偶然巧合。

  A進入那間宿舍,隻見門窗開著,穿堂風以強大的氣流鼓動著帳慢,使它們變幻出各種各樣奇特的形狀來。還有那些晾在空中的衣服,它們像一隻隻懸在半空中的手,它們在風中狂舞著,做出一些奇怪的手勢。有那麽一刻,A被這些空著的袖管嚇住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聽力是不是有問題,完全誤會了草草在下午說過的那句話的意思。

  “今天晚上我們宿舍沒人……”

  那個幽幽的聲音再次在他頭頂上響起,很突然,詩人A出了一身冷汗。然後他感到有一股向上的引力,就像地球引力忽然改變了方向,原來使人墜落,現在卻使人上升。A從未有過此種感受,他既驚恐又興奮,他很快爬到了上鋪,進入了帳幔內部。那天晚上的風很大,他自始至終感覺自己像在一條船上,整個做愛過程是動蕩的,纏繞的,瘋狂的,四周彌散著一股與死亡相接近的危險氣息。

  我從沒見過草草,對我來說草草隻活在詩人A那繁雜、重疊、矛盾叢生的敘述當中。他從多種角度來描述她,雖然足夠立體但過於繁複,擺在我麵前的草草,就像一幅畢加索的畫,易位的眼睛,多角度重疊的鼻孔,在別人不曾隆起的部位隆起,在別人隆起的部位又出人意料地癟下去。他的描述就像一根根錯亂而又揮灑自如的線條,在我眼睛裏零零碎碎堆砌起一批畫,畫中的女人全都是變形的草草。

  坦白地說,我不願從正麵接受一個為愛燃燒的草草,我更願意把她寫得平俗一些,寫成一個俗不可耐隻知道洗衣做飯帶孩子的世俗女子,可是,那個燃燒的草草我真的不能視而不見。

  我有時能看見她的眼睛——是透過A的眼睛看見的。

  透過A的眼睛我再次進入那個危險的夜晚,溫柔在蔓延,四周的空氣變得像液態那般黏稠,由於關閉的房門截斷了空氣流通,風驟然停止了,舞動的帳幔在瞬間歇息下來,逐漸地卷曲著貼到人身上來。

  他們開始大量出汗,蚊帳裏悶熱極了,但是他們都不怕熱,這種時刻人的意念全都集中到了敏感區域,把其它感覺係統像小門一樣一扇一扇劈哩啪啦都關上了。

  他們赤裸著,相互纏繞,肌膚開始發生磨擦,A的撫摸細膩而又生動有力,他無師自通地一上來就掌握了某些技巧,他是天生好的情人——頭腦與身體兼備。

  他與草草都是第一次,但他們似乎並沒有經過太長時間的挖掘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渠道,他們都顯得有些老練,這過份的老練甚至使他們對對方的人品產生了片刻懷疑,當然這片刻懷疑很快被膨脹起來的巨大的激情所掩蓋,隨著他的進入,她血流了出來,帳幔就是在那一刻變成幹花一樣的暗紅色的。

  A告訴我說,他從沒見過那種顏色的蚊帳,除了那天在草草那裏。

  暗紅色的蚊帳,我說我也從沒見過。我不相信蚊帳的顏色會改變,一定是他進去的時候沒注意到這些。

  A對於他們最初的那個夜晚的敘述,使我對草草這個人物的印象更加模糊和錯亂,那些畢加索的畫重新在眼前出現,重重疊疊,易位,旋轉,扭裂。擁有紅色帳幔的草草與現實中隻知道查看老公呼機庸庸碌碌過日子的女人相去甚遠,究竟哪一個更真實?

  A第二天醒來便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擺脫她了,草草的長胳膊如一種柔韌而又堅實的藤蔓,將他的脖子纏得緊緊的。

  他醒來的時候她似乎還在睡著,可是她的胳膊卻又不像睡著人的胳膊——那兩條胳膊牢牢控製著他,而且越勒越緊。開始,A以為草草在同他開玩笑,後來他才發覺情況有些不妙……她幾乎勒得他快要窒息了。

  “……你鬆開我,我沒法呼吸了。”A掙紮著說。

  草草臉上浮出一絲淺笑,說道:“A,你記著,將來你要離開我,我就死給你看。”

  這一字一頓的表白,讓A覺得毛骨悚然。

  A出了一身冷汗,他口渴極了,混身發軟。他忽然極想從這裏逃出去,那頂暗紅色的蚊帳裏充滿了血的氣息。外麵天就快亮了,A說我走了,我得趁天亮以前離開這裏。草草這才鬆開手,放了他。在回去的路上,A走在微明而寂靜的校園裏,他想起阿黛,還有與她有關的那片湖水,那一刻,他聽到另一個自己正站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大聲哭泣。

  A說,他與阿黛之間隻差一句話。

  A又說,是不是因為我太喜歡阿黛了,反而讓她錯過去了?

  最後,A對我說,我不想再錯過一件事:我們必須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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