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軍從縣城回來了,身上穿著嶄新的白襯衣,敞著懷,露出裏麵的白背心,挎個鼓鼓囊囊的大黑包,匆匆忙忙地走進家門,放下挎包,脫了襯衫,慌忙到院裏的壓井旁去洗臉。胖大嫂也緊跟過來,站在兒子身邊,親昵地瞧著兒子紅潤的麵容、渾圓的肩膀、粗壯的胳膊,覺得白了,胖了,想必是城裏的生活好,把兒子養壯了,心裏美滋滋的,眯著眼微笑,說城裏比家強吧?
何大軍蹲下身子將臉盆裏的毛巾對搓兩把,往臉上一捂,撲嚕撲嚕洗著臉,然後輕輕一擰,站起來擦著脖頸、胳膊說,城裏和咱家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差遠了,沒法比。
胖大嫂感到新鮮,急忙追問,咋個好法?
有高樓大廈、電燈電話、柏油馬路、賓館舞廳、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想吃啥就有啥,人家是過的天堂生活,咱沒法比。
胖大嫂覺得兒子出去長見識了,說話還一套一套的,怪不得村裏的年輕人都往城裏跑,誰都願意過好生活,以後有機會也去城裏看看。她接著問,手藝學啥樣呀?
中午我給你露一手,飽你口福,叫你連聲叫好。
壓井就在院裏的柳樹下,金色的陽光從碧綠的樹葉縫裏投下一片明暗的陰影,花花搭搭的落在胖大嫂和何大軍身上。一股清涼的柔風悄悄刮來,吹得樹葉搖頭晃腦,沙沙作響,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大軍感到舒心涼爽。
胖大嫂搬個小木凳放在兒子身邊,示意讓他坐下歇歇,說咱可不能忘了王海洋,讓他也來嚐嚐你的手藝。
何大軍沒有坐,手裏拿著毛巾,說我回來就是想請請他,和他聊聊,他是咱家的大恩人,當初不是他,我還在家苦熬著,咱家還是老樣子。
胖大嫂興奮地說,王海洋考上重點大學啦,已經接著通知了,正好咱得祝賀祝賀。
何大軍驚喜地說,真的,太好了,真沒想到,這可是一步蹬天了。
今晌午咱做啥飯呢?
大軍指著屋門口說,我把菜都買回來了,有佐料,還有兩瓶酒,殺隻雞就行了。
胖大嫂指著院裏跑著的花公雞說,就殺它。那隻花公雞穿一身黑、白、紅、黃的花錦衣,頂著大紅冠子,兩條金黃腿悠閑地一前一後地邁著,撅著高高的花尾巴,好像張揚它的花彩衣。兩隻眼睛像兩顆小小的圓寶石,瞪得圓溜溜的正在低頭尋食呢。胖大嫂轉身去廚房燒水,然後叫二軍去喊王海洋和趙老來家裏吃飯,二軍走了,她想到王海洋來不來還難說哩,他能理解我那一翻苦心嗎?如果他死腦筋,就會惱恨我一輩子,來不來就看他腦子轉圈不轉圈了。
何大軍在院裏逮住那隻花公雞,殺了雞,將雞子放在熱水裏一泡,三下五去二把雞毛一拔,將一隻又肥又大的花公雞擇得幹幹淨淨,白白亮亮,看上去肉囊囊的,然後一開膛,又將五髒一扒,一會兒把雞收拾好了,隻等下鍋了。
中午,何大軍做了滿滿一桌子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隻紅燒雞,紅中透白,格外鮮豔,聞著香噴噴的很誘人。王海洋、趙老、何大軍、胖大嫂都圍桌而坐。胖大嫂抬手向後理一下遮在臉前的短發,掛在耳後,高興地說,感謝王老師為大軍找了好工作,學會了手藝,今晌午就是大軍為咱開的洋葷。她的話音不但響亮,而且甜蜜蜜的。
何大軍打開白酒瓶,倒在了又光又亮的白瓷壺裏,為諸位倒著酒說,我在城裏呆了幾個月,確實長了見識,接觸到很多人,人家都風風光光的,活得瀟灑,日子過的舒心,都有做生意的本事,都比咱強。我在那裏比家強百倍,吃的好,住的好,還學會了廚師技術,每月拿千把塊錢,比上城裏的大幹部了,這好事到哪找去?這不全托王老師的福嘛。
王海洋笑盈盈地看著大軍說,別喊我老師了,這帽子叫人毫不留情地摁著頭皮摘了。說這話時,趙老和胖大嫂低頭偷笑。
何大軍忙改口說,現在是大學生了,要那個小帽弄啥。
王海洋說,好好幹,將來當個好廚師,比什麽都強,幫幫家,把房子蓋起來,娶個好老婆。
何大軍端起酒杯為趙老和王海洋碰杯,並舉杯暢飲,然後放杯斟酒,用筷子指著桌子上的菜說,人家城裏人起個菜名都是稀奇的,新鮮的,這一盤叫腰子裝大腸,免葷。其實就是涼拌豆角;這一盤叫爆炒甜辣椒,其實就是紅棗切成片爆炒,樣子像辣椒;這一盤叫黃寶石,其實就是油炸雞蛋;這一盤叫金銀丁,其實就是油炸麻辣豆腐。這盆是空心麵條,就是把冰糖擀進麵條裏,麵條煮熟後,裹在裏邊的冰糖沫化了,就成了空心麵條。真正難做的是這隻紅燒雞,是經過油後,再用二十多種名貴中藥材當佐料,小火慢焰燒成。說著何大軍用筷子輕輕一挑,肉骨自然分離。這時候,王海洋和趙老各夾一筷,放進嘴裏品嚐,肉質嫩而不膩,鬆軟可口。何大軍接著說,三伏天放三天不招蚊蠅,不變味,沒人不愛吃。
胖大嫂夾著旁邊的菜吃著,時不時打量著王海洋,她想到當初誣陷他偷雞一事,他是恨透了,自己也感到愧對於他,但王海洋很平靜,很溫和,隻當什麽事都沒發生。胖大嫂禁不住說,海洋,你考上大學,俺都為你高興。
他笑笑說,我也感謝你們的良苦用心,設圈套把我推到考場,對不對?
趙老嘿嘿直樂,說海洋啊!不這樣,你就準備當一輩子民師?這招是老師在萬不得一的情況下使用的,主要是我了解你的情況,考學絕對有把握,去年就該考,就該走,有好多成績不如你的就走了,我是為你惋惜啊!不然老師不會這樣做。即使當時你不明白,我也相信有一天你會明白。當初我讓胖大嫂那樣對你,她是說啥也不肯,可最後為了你,她什麽也不顧及了。
您是不給我留一點後路了,這招太絕情了,萬一走不了,那不是毀我一輩子嗎?
沒有萬一,即使走不了重點,也上個普通院校吧,上不了普通,還有中專哩,中專上不了,明年還有機會呢。
當我拿到通知書時,才忽然明白,這一定是您老的絕招,學習上您不給我留情,做這事也不留情啊!
老師對不住你,逼你了。
老師啊,你是我的恩師,是你狠狠心扭轉了我一生的命運。隻是苦了我那幾十個學生啊。
你愛你的學生,我也愛我的學生啊!
胖大嫂笑笑說,你知道嗎,海洋,當時咱倆吵了架,你從學校卷鋪回家,校長沒有留你,是因為趙老親自找校長替你教課,讓你在家複習。如果學校找不到接替你的老師,他就準備一直這樣替你教課。你就放心走吧。
王海洋眼裏含著淚花,說謝謝恩師,謝謝胖嬸,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哪!
何大軍話鋒一轉說,今天咱高興,來,咱喝個痛快。王海洋、趙老和他一同幹杯。
趙老說,多謝大軍破費了,這酒也是好酒哇。他瞟一眼酒瓶上的標簽說,杜康酒?你們知道這酒的來曆嗎?
王海洋很感興趣地說,趙老師,它還有來曆?
這裏麵還有個有趣的故事呢。杜康在民間傳為造酒祖先。相傳,他開始造出來的酒喝著沒味,一再想方設法,就是造不出可口的酒來。杜康很著急,一天夜裏,有個白胡子老頭對杜康說,你要想造出好酒來,必須用三個非親非故人的血,滴到酒裏,才能出味。杜康醒了,原來是個夢。他沒在意,翻翻身又睡了,剛一朦朧眼兒,那個白胡子老頭又照前囑咐了一遍,一連幾次都是這樣。杜康心想,這可能是神仙點化我,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吃罷早飯,杜康上街了,剛出門,迎頭碰見個教書先生,他倆是老相識,見麵很有禮貌地相互問好,客氣一番後,教書先生問道,杜掌櫃,上哪去呀?於是,杜康就把夜裏做的夢說了一遍。教書先生聽後慷慨地把胳膊一捋,來,把我的血先取一滴。杜康拿出預備好的大針在教書先生身上一紮,擠出一滴血放到小酒瓶裏,倆人各自走了。教書先生走後,再沒人肯獻血了,杜康在集上一直轉悠到天快晌午了,才碰見一個瘋子在那裏捋胳膊卷捶,胡說八道。杜康想躲他沒躲開,被瘋子一把拉住非要問他幹啥去。杜康沒法隻好把他借血之事又說一遍,瘋子說,我的血多,弄我的。杜康慌忙紮他一針,又取一滴血。杜康看看天不早了,該回家了,走到集東頭,忽然看見一個傻孩子,四仰八叉地在地上躺著。杜康高興了,正好還缺一滴血,反正傻子不醒事,就取他的血算了,想到這,不用分說,上去按住,用針照他胳膊上一戳,擠一滴血,便跑了。回到家裏杜康把這三滴血往酒裏一兌,嗨,霎時透壇香,出味了,成功了。酒就是這樣來的,你不信,請看喝酒人,一開始入席你推我讓,排坐,說話都很客氣,唯恐禮貌不周,這多像教書先生的斯文勁,一喝到二八板上,就啥也不講了,吆五喝六,捋胳膊卷捶像瘋子不像?喝醉了醜態百出,不省人事,不是活傻瓜嗎?說到這裏,趙老看看大軍,又瞧瞧王老師,笑笑說,以後你們在外喝酒,最好別喝成傻瓜啊!
這天中午,他們歡聚在一起,吃著喝著聊著,都非常開心。最高興的就是趙老,他像是立了大功的元老,為國家輸送了棟梁之才。吃飯快結束的時候,他說,大軍的手藝學得快,菜做的好,大有前途哇!海洋出去學習,也是為了求更大的學問,有了學問眼就明,心就亮,將來就能脫貧治富,金錢是為社會做貢獻換取的啊!隻要你向社會提供有價值的東西多,才能換回的金錢多,這就靠腦子和手藝呀!你們都走吧,走出去就是一片藍天。
趙老站起來走的時候,對王海洋說,到學校,給我來封信,說說學校裏的情況。好好學習,好好做人。
王海洋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您是我的恩師啊!我永遠記住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