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後,胖大嫂家的日子仍然過得緊巴巴的。大軍不上學了,幫助母親幹農活。二軍上高中了,大萍上初中了,二萍還在上小學。人家的責任田裏上化肥,胖大嫂家的責任田裏上農家肥,自然沒有人家的收成好。胖大嫂最怕的是年年交公糧,因為打的糧食少,再交公糧就不夠吃了。
那天上午,住村幹部小王來到柳彎村和幾位村幹部一起逐戶催交公糧,當走到胖大嫂家院前時,有位村幹部閃溜著一雙精明的大眼睛,詭秘地看看小王說,咱們分頭行動吧。言罷,幾位村幹部立刻逃之夭夭,分別到其他農家去了。落在後麵的小王直愣愣地站著犯疑,怎麽隔著麵前這戶人家不去,反而舍近求遠呢?這裏麵一定有問題。他想探個究竟,也想了解民情,弄清原因。
小王望著胖大嫂家低矮的土坯院牆和殘破不堪的房屋,走進了她的家院。他站在院裏,看看堂屋的門敞開著,卻不見人影。院裏有一棵歪脖子柳樹和一棵碗口粗的杏樹,青枝綠葉的,為這個農家小院撐起一片陰涼,增加了幾分生機。兩棵樹之間拉著一道粗麻繩,繩上搭著一條退了色的藍褲子,又短又肥,臀部上補著黑補丁,一亮一暗,在烈日的照耀下,十分醒目。小王又扭頭看看那間低矮的小廚房,土坯牆體,麥秸糊頂,因長久失修,給人一種想要倒塌的感覺。籬笆門很自卑地歪歪扭扭地躲閃一邊。堂屋是土牆瓦房,屋頂上的小青瓦,有地方凸起,有地方凹陷,有地方苫著黑油氈,像補了幾塊黑補丁。小王想到兩個屋門都開著,這家主人肯定不會走遠,便走近堂屋門,探頭往裏看看問,家裏有人嗎?誰在家呀?
喊啥喊,俺家一個人也沒死,一個也沒跑,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小王尋聲望去,看到胖大嫂從廁所裏出來,邊走邊束著腰,嘟嚕著臉。她出奇的胖,兩條大腿像冬瓜一樣粗,走起路來,襠縫裏常常發出微弱的磨擦聲,所以褲子先爛襠部。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兩個肥碩的乳房,像扣著兩個大瓷碗,顫顫巍巍的,常常把對門衣襟撐出一條縫來。其實她的飯量並不大,更談不上有什麽營養,她說她得了肥胖病,喝口涼水也上膘,有時候又說是氣胖的。
你是……胖大嫂束好腰,站在小王麵前,突然脆聲聲地咧開嘴笑起來,肉嘟嘟的嘴唇裏露出一嘴整齊的黃牙齒,說你是鄉裏新來的幹部吧?我說咋沒見過麵哩,俺村裏當官的都爬他娘哪去了,叫你來催公糧?好,看你還是個年輕孩兒,是才畢業的學生吧?我給你個話,後天俺去交公糧。可有一條,我隻交國家政策內的,鄉裏村裏亂添亂加的,我一個籽都不交。還有,你給鄉裏書記、鄉長捎個話,我三天之內交了公糧,他們十天之內得把我的事解決了,不解決,我這回縣裏都不去,直接去省裏,去北京。
小王瞧著她豐滿的體形,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但她的麵容並不難看,圓胖臉,赤紅色,濃眉大眼。隻是覺得她的性子太開朗,太直爽,並向她解釋說,交公糧是現在的中心工作,誰家都得交,這是政策,年年都這樣,你不能拿這事與其它事攪在一起吧。
胖大嫂眼眉一挑,眼一瞪,像銅鈴那麽大,散發著憤怒的目光。搬著廚房門口的小木凳,“咚”一聲放在柳樹下,然後氣哼哼地一P股坐下,雙手抱著並攏的雙膝,漲紅著臉說,我看你這個年輕學生,沒當幾天幹部,咋也學成這熊樣子了?鄉裏給我做結紮手術,留下後遺症,天一陰,這下半身就疼得像刀剜,該不該給我拿錢治病?她的嗓音很高,語氣很硬,嘴似刀子般的鋒利,像連珠炮似的滔滔不絕。說著就撩起衣衫解腰帶,要脫褲子讓小王看。這時,不知是胖大嫂的身量重,還是小板凳不結實,隻聽“咯吧”一聲,板凳斷了一隻腿,胖嫂“撲通”蹲在地上。
小王在門口就那麽一直僵僵地站著,黑喪著臉,不得不聽著胖大嫂那尖刻刺耳的語言。剛開始,他覺得她性子太直爽,接著又懷疑她精神上有毛病,然後又覺得她是一個難纏的潑婦,所以明白了村幹部都不來她家的原因。當她站起來解腰帶時,小王哪見過這個陣勢,顧不上什麽幹部臉麵,扭頭就往外跑。胖大嫂還在後麵大喊大叫,別走哇,你看看是真是假。
胖大嫂禁不住咯咯地笑,心說,軟了捏,硬了怯,我不這樣,俺這一家人就沒法活了。啥誰家都得交啊?我還得要救濟哩。飽漢不知餓漢饑,恁都眼瞎,看看俺這一攤子,還叫交這交那哩,交您娘那腳。
以前,每到交公糧,收提成什麽的,隻要鄉裏一開會,過不了三天,胖大嫂準到鄉裏去,大多是讓大軍拉著架子車,沒到鄉政府院,她就坐在架子車上哼哼嘰嘰,唱戲一般拖著長腔叫喊,親娘天老爺呀,疼死我啦,我一天也不活了……叫嚷著,直接找領導,但十有八九找不到人。後來,她好像悟出了什麽,心想,白天不好找,準是領導下鄉,或者開會去了,那就早上,或晚上找,就不信他不休息,但不能提前在叫喊了,一旦驚動領導,他們躲藏起來不見怎麽辦?於是打算單槍匹馬不聲不響地直闖書記辦公室。
小王白天下鄉,晚上回鄉政府居住。日夕了,殘陽斜斜地照在鎮街上,照出了橘色般的燦爛。小王騎著自行車在鄉政府門口碰到了胖大嫂,慌忙下車,微笑說,嫂子,有事吧!屋裏坐。胖大嫂手一揚,我不找你,你不是管事人,白磨嘴皮子,啥事解決不了。說著,她頭都不扭徑直去闖書記辦公室。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胖大嫂進屋不見人,便大模大樣坐在桌旁的藤椅上,從不吸煙的她,見桌上放著一盒煙,順手拿起來從中抽出一支,點上火,安在唇間,很瀟灑地抽起來。她覺得苦苦的,澀澀的,又將那支煙放在桌邊上,站起來端著茶瓶,倒杯開水,“哧溜”押上一口,皺皺眉頭,覺得太燙,燒嗓門,又慌忙把杯子放在桌上,再撿起那根煙接著抽。她知道隻要門開著,人就不會走遠,隻要找到領導,就有解決問題的希望,這是她多年來找領導的經驗總結。她也不想常常厚著臉皮找領導要救濟,如果不這麽做,一家人就沒飯吃。為了孩子,千家萬戶的父母都會奉獻無私的愛心。
這時,書記手裏拿著文件低頭走進屋裏,見是胖大嫂便蹙蹙眉頭。胖大嫂和書記也算是老相識了,便毫不客氣地說,走了這麽遠的路,天也熱,又累又渴,我這下半身就要散架子了,今黑不走了,不讓我睡床上,俺就躺在沙發上。書記搖搖頭苦笑說,胖嫂,有事好好說嘛,上次不是給你解決一些錢嘛……書記那臉如烏雲滾滾的天空,想刮風打雷,但她知道胖大嫂的嘴厲害,難纏,硬對硬有失領導涵養,弄不好落個抵觸群眾,不為民排憂解難的名聲,影響不好。再說她要死要活的怎麽辦?所以隻好陰沉著臉軟聲細語地勸說。
胖大嫂坐在藤椅裏故意叼著煙卷,但又覺得耽誤說話,低頭將若明若暗的煙火狠狠地摁滅在煙灰缸裏,忽然站起來說,我這後遺症,解決那仨核桃倆棗,還不夠拿兩回藥。娘唉!說著說著我這小肚子又疼起來了。她弓著腰捂著肚子,皺著眉頭說。
書記說,你說怎麽辦?
胖大嫂聽此言,頓時眉舒目展,精神百倍,說那就免去俺交公糧。
書記緊皺眉頭,說不行,不能開這個頭,如果其他農戶也不交怎麽辦?
胖大嫂眼一瞪,指手畫腳地說,也叫她脫了褲子看看,看她的肚子割壞沒有?因為挨這一刀,把我弄垮了,重活不能幹,害了俺家的責任田,還讓我活受罪。人家傷兵國家還養一輩子哩,我雖說沒上戰場,沒有他們的功勞大,可我也是響應國家政策落的,不說讓國家養我,可也該給我解決困難吧!我咋恁倒黴哩,人家挨一刀沒事,可我挨一刀弄成這了。書記,我給你明說吧!你不這麽辦,我還去縣裏省裏。
書記說,你有困難,鄉裏不是不給你解決,可你老是拿大話壓人,對不對?你就是去告狀,縣裏省裏能給你解決?最終還是鄉裏來解決。
胖大嫂又坐在書記的辦公椅裏,她稍微一動,藤椅便發出“吱吱”聲,好像因承受不了她的重量而叫苦。書記卻在屋中央就那麽直直地站著,並沒有叫胖大嫂離開自己的座位,也知道在她麵前沒有那麽多規矩可講,便很寬容很冷靜地站著。靠牆壁立著的搖頭扇,扭著頭不停地旋轉著,發出微弱的沙沙聲,如秋日的涼風,為辦公室趨熱送涼,吹著書記身上的白衣衫和藍布褲,如風吹綢緞似地顫抖著。
書記是從縣委調來的,大約四十多歲,瘦高個。大學畢業,是鄉政府幹部中唯一一個高學曆幹部。平時說話很溫和,即使有不樂意的事,也很少調高嗓門,給人一種善良,平易近人的印象。他瞧著胖大嫂說,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們針對你的情況,研究研究,一定給你盡快答複,行嗎?
胖大嫂忽然站起來說,那好,我等著,咱可一言為定。她立刻精神百倍,轉怒為喜,知道書記的話是落地砸個坑,實打實的。隻要不交公糧,就有飯吃,這就解決了家庭生活困難問題。她從書記辦公室出來,高高興興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