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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行走於遊思

  €€第7章 威尼斯

  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致地方。出了火車站,你立刻便會覺得;這裏沒有汽車,要到那兒,不是搭小火輪,便是雇“剛朵拉”(Gondola)。大運河穿過威尼斯像反寫的S;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條,這些就是小胡同。輪船像公共汽車,在大街上走;“剛朵拉”是一種搖櫓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兒都去。威尼斯並非沒有橋;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隻要不怕轉彎抹角,那兒都走得到,用不著下河去。可是輪船中人還是很多,“剛朵拉”的買賣也似乎並不壞。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島的東北角上,是一群小島,外麵一道沙堤隔開亞得裏亞海。在聖馬克方場的鍾樓上看,團花簇錦似的東一塊西一塊在綠波裏蕩漾著。遠處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這裏沒有什麽煤煙,天空幹幹淨淨;在溫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中國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鄉;夏初從歐洲北部來的,在這兒還可看見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海水那麽綠,那麽釅,會帶你到夢中去。

  威尼斯不單是明媚,在聖馬克方場走走就知道。這個方場南麵臨著一道運河;場中偏東南便是那可以望遠的鍾樓。威尼斯最熱鬧的地方是這兒,最華妙莊嚴的地方也是這兒。除了西邊,圍著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築,東邊居中是聖馬克堂,卻有了八九百年——鍾樓便在它的右首。再向右是“新衙門”;教堂左首是“老衙門”。這兩溜兒樓房的下一層,現在滿開了鋪子。鋪子前麵是長廊,一天到晚是來來去去的人。緊接著教堂,直伸向運河去的是公爺府;這個一半屬於小方場,另一半便屬於運河了。

  聖馬克堂是方場的主人,建築在十一世紀,原是卑讚廷式,以直線為主。十四世紀加上戈昔式的裝飾,如尖拱門等;十七世紀又參入文藝複興期的裝飾,如欄杆等。所以莊嚴華妙,兼而有之;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勁兒。教堂裏屋頂與牆壁上滿是碎玻璃嵌成的畫,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藍色和紅色的聖靈像。這些像做得非常肅穆。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鋪的,顏色花樣種種不同。在那種空闊陰暗的氛圍中,你覺得偉麗,也覺得森嚴。教堂左右那兩溜兒樓房,式樣各別,並不對稱;鍾樓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邊兒。但這兩溜房子都是三層,都有許多拱門,恰與教堂的門麵與圓頂相稱;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襯出教堂的金碧輝煌來。教堂右邊是向運河去的路,是一個小方場,本來顯得空闊些,鍾樓恰好填了這個空子。好像我們戲裏大將出場,後麵一杆旗子總是偏著取勢;這方場中的建築,節奏其實是和諧不過的。十八世紀意大利卡那來陀(Canaletto)一派畫家專畫威尼斯的建築,取材於這方場的很多。德國德萊司敦畫院中有幾張,真好。

  公爺府裏有好些名人的壁畫和屋頂畫,丁陶來陀(Tintoretto,十六世紀)的大畫《樂園》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築的價值。運河上有了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顏色。這全然是戈昔式;動工在九世紀初,以後屢次遭火,屢次重修,現在的據說還是原來的式樣。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兩麵;西麵斜對著聖馬克方場,南麵正在運河上。在運河裏看,真像在畫中。它也是三層:下兩層是尖拱門,一眼看去,無數的柱子。最下層的拱門簡單疏闊,是載重的樣子;上一層便繁密得多,為裝飾之用;最上層卻更簡單,一根柱子沒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門之外,都是整塊的牆麵。牆麵上用白的與玫瑰紅的大理石砌成素樸的方紋,在日光裏鮮明得像少女一般。威尼斯人真不愧著色的能手。這所房子從運河中看,好像在水裏。下兩層是玲瓏的架子,上一層才是屋子;這是很巧的結構,加上那豔而雅的顏色,令人有惝恍迷離之感。府後有太息橋;從前一邊是監獄,一邊是法院,獄囚提訊須過這裏,所以得名。拜倫詩中曾詠此,因而便膾炙人口起來,其實也隻是近世的東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夜曲本是一種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隨便唱。可是運河裏也有:晚上在聖馬克方場的河邊上,看見河中有紅綠的紙球燈,便是唱夜曲的船。雇了“剛朵拉”搖過去,靠著那個船停下,船在水中間,兩邊挨次排著“剛朵拉”,在微波裏蕩著,像是兩隻翅膀。唱曲的有男有女,圍著一張桌子坐,輪到了便站起來唱,旁邊有音樂和著。曲詞自然是意大利語,意大利的語音據說最純粹,最清朗。聽起來似乎的確斬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音樂節奏繁密,聲情熱烈,想來是最流行的“爵士樂”。在微微搖擺地紅綠燈球底下,顫著釅釅的歌喉,運河上一片朦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紅的樣子。唱完幾曲之後,船上有人跨過來,反拿著帽子收錢,多少隨意。不願意聽了,還可搖到第二處去。這個略略像當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卻熱鬧得多。

  從聖馬克方場向西北去,有兩個教堂在藝術上是很重要的。一個是聖羅珂堂,旁邊有一所屋子,牆上屋頂上滿是畫;樓上下大小三間屋,共六十二幅畫,是丁陶來陀的手筆。屋裏暗極,隻有早晨看得清楚。丁陶來陀作畫時,因地製宜,大部分隻粗粗勾勒,利用陰影,教人看了覺得是幾經琢磨似的。《十字架》一幅在樓上小屋內,力量最雄厚。佛拉利堂在聖羅珂近旁,有大畫家鐵沁(Titian,十六世紀)和近代雕刻家卡奴窪(Canova)的紀念碑。卡奴窪的,靈巧,是自己打的樣子;鐵沁的,宏壯,是十九世紀中葉才完成的。他的《聖處女升天圖》掛在神壇後麵,那朱紅與亮藍兩種顏色鮮明極了,全幅氣韻流動,如風行水上。倍裏尼(Giovanni Bellini,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也是他的精品。他們都還有別的畫在這個教堂裏。

  從聖馬克方場沿河直向東去,有一處公園;從一八九五年起,每兩年在此地開國際藝術展覽會一次。今年是第十八屆;加入展覽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奧,蘇俄,美,匈,瑞士,波蘭等十三國,意大利的東西自然最多,種類繁極了;未來派立體派的圖畫雕刻,都可見到,還有別的許多新奇的作品,說不出路數。顏色大概鮮明,教人眼睛發亮;建築也是新式,簡截不囉嗦,痛快之至。蘇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農生活的表現,兼有沉毅和高興的調子。他們也用鮮明的顏色,但顯然沒有很費心思在藝術上,作風老老實實,並不向牛犄角裏尋找新奇的玩意兒。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產,以典麗風華勝,緙絲也不錯。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縮本,出於名手的還有味。

  @@@佛羅倫司

  佛羅倫司(Florence)最教你忘不掉的是那色調鮮明的大教堂與在它一旁的那高聳入雲的鍾樓。教堂靠近鬧市,在狹窄的舊街道與繁密的市房中,展開它那偉大的個兒,好像一座山似的。它的門牆全用大理石砌成,黑的紅的白的線條相間著。長方形是基本圖案,所以直線雖多,而不覺嚴肅,也不覺浪漫;白天裏繞著教堂走,仰著頭看,正像看達芬奇的《蒙娜麗莎》(Mona Lisa)像,她在你上頭,可也在你裏頭。這不獨是線形溫和平靜的緣故,那三色的大理石,帶著它們的光澤,互相顯映,也給你鮮明穩定的感覺;加上那樸素而黯淡的周圍,襯托著這富麗堂皇的建築,像給它打了很牢固的基礎一般。夜晚就不同些;在模糊的街燈光裏,這龐然的影子便有些壓迫著你了。教堂動工在十三世紀,但門牆隻是十九世紀的東西;完成在一八八四年,算到現在才四十九年。教堂裏非常簡單,與門牆決不相同,隻穹隆頂宏大而已。

  鍾樓在教堂的右首,高二百九十二英尺,是喬陀(Giotto,十四世紀)的傑作。喬陀是意大利藝術的開山祖師;從這座鍾樓可以看出他的大匠手。這也用顏色大理石砌成牆麵;寬度與高度正合式,玲瓏而不顯單薄。牆麵共分七層:下四層很短,是打根基的樣子,最上層最長,以助上聳之勢。窗戶越高越少越大,最上層隻有一個;在長方形中有金字塔形的妙用。教堂對麵是受洗所,以吉拜地(Ghiberti)做的銅門著名。有兩扇最工,上刻《聖經》故事圖十方,分遠近如畫法,但未免太工些;門上並有作者的肖像。密凱安傑羅(十六世紀)說過這兩扇門真配做天上樂園的門,傳為佳話。

  教堂內容富麗的,要推送子堂,以《送子圖》得名。門外廊子裏有沙陀(Sarto,十六世紀)的壁畫,他自己和他太太都在畫中;畫家以自己或太太作模特兒是常見的。教堂裏屋頂以金漆花紋界成長方格子,燦爛之極。門內左邊有一神龕,明燈照耀,香花供養,牆上便是《送子圖》。畫的是天使送耶穌給處女瑪利亞,相傳是天使的手筆。平常遮著不讓我們俗眼看;每年隻複活節的禮拜五揭開一次。這是塔斯幹省最尊的神龕了。

  梅迭契(Medici)家廟也以富麗勝,但與別處全然不同。梅迭契家是中古時大公爵,治佛羅倫司多年。那時佛羅倫司非常富庶,他們家窮極奢華;佛羅倫司藝術的興盛,一半便由於他們的愛好。這個家廟是曆代大公爵家族的葬所。房屋是八角形,有穹隆頂;分兩層,下層是墳墓,上層是雕像與紀念碑等。上層牆壁,全用各色上好大理石做麵子,中間更用寶石嵌成花紋,地也用大理石嵌花鋪成;屋頂是名人的畫。光彩煥發,五色紛綸;嵌工最精細,平滑如天然。佛羅倫司嵌石是與威尼斯嵌玻璃齊名的,梅迭契家造這個廟,用過二千萬元,但至今並未完成;雕像座還空著一大半,地也沒有全鋪好。旁有新廟,是密凱安傑羅所建,樸質無華;中有雕像四座,叫做《晝》《夜》《晨》《昏》,是紀念碑的裝飾,是出於密凱安傑羅的手,頗有名。

  十字堂是“佛羅倫司的西寺”,“塔斯幹的國葬院”;前麵是但丁的造像。密凱安傑羅與科學家格裏雷的墓都在這裏,但丁也有一座紀念碑;此外名人的墓還很多。佛羅倫司與但丁有關係的遺跡,除這所教堂外,在送子堂附近是他的住宅;是一所老老實實的小磚房,帶一座方樓,據說那時闊人家都有這種方樓的。他與他的情人佩特拉齊相遇,傳說是在一座橋旁;這個情景常見於圖畫中。這座有趣的橋,照畫看便是阿奴河上的三一橋;橋兩頭各有雕像兩座,風光確是不壞。佩特拉齊的住宅離但丁的也不遠;她葬在一個小教堂裏,就在住宅對麵小胡同內。這個教堂雙扉緊閉,破舊得可以,據說是終年不常開的。但丁與佩特拉齊的屋子,現在都已作別用,不能進去,隻牆上釘些紀念的木牌而已。佩特拉齊住宅牆上有一塊木牌,專抄但丁的詩兩行,說他遇見了一個美人,卻有些意思。還有一所教堂,據說原是但丁寫《神曲》的地方;但書上沒有,也許是“齊東野人”之語罷。密凱安傑羅住過的屋子在十字堂近旁,是他侄兒的住宅。現在是一所小博物院,其中兩間屋子陳列著密凱安傑羅塑的小品,有些是名作的雛形,都奕奕有神采。在這一層上,他似乎比但丁還有幸些。

  佛羅倫司著名的方場叫做官方場,據說也是曆史的和商業的中心,比威尼斯的聖馬克方場黯淡冷落得多。東邊未周府,原是共和時代的議會,現在是市政府。要看中古時佛羅倫司的堡子,這便是個樣子,建築仿佛銅牆鐵壁似的。門前有密凱安傑羅《大衛》(David)像的翻本(原件存本地國家美術院中)。府西是著名的噴泉,雕像頗多;中間亞波羅駕四馬,據說是一塊大理石鑿成。但死板板的沒有活氣,與旁邊有血有肉的《大衛》像一比,便看出來了。密凱安傑羅說這座像白費大理石,也許不錯。府東是朗齊亭,原是人民會集的地方,裏麵有許多好的古雕像;其中一座像有兩個麵孔,後一個是作者自己。

  方場東邊便是烏費齊畫院(Uffizi Gallery)。這畫院是梅迭契家立的,收藏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的意大利畫最多;意大利畫的精華薈萃於此,比那兒都好。喬陀,波鐵乞利(Botticelli,十五世紀),達文齊(十五世紀),拉飛爾(十六世紀),密凱安傑羅,鐵沁的作品,這兒都有;波鐵乞利和鐵沁的最多。喬陀,波鐵乞利,達文齊都是佛羅倫司派,重形線與構圖;拉飛爾曾到佛羅倫司,也受了些影響。鐵沁是威尼斯派,重著色。這兩個潮流是西洋畫的大別。波鐵乞利的作品如《勃裏馬未拉的寓言》,《愛神的出生》等似乎最能代表前一派;達芬奇的《送子圖》,構圖也極巧妙。鐵沁的《佛羅拉像》和《愛神》,可以看出豐富的顏色與柔和的節奏。另有《藍色聖母像》,沙瑣費拉陀(Sossoferrato,十七世紀)所作,後來臨摹的很多;《小說月報》曾印作插圖。古雕像以《梅迭契愛神》,《摔跤》為最:前者情韻欲流,後者精力飽滿,都是神品。隔阿奴河有辟第(Pitti)畫院,有長廊與烏費齊相通;這條長廊架在一座橋的頂上,裏麵掛著許多畫像。辟第畫院是辟第(Luca Pitti)立的。他和梅迭契是死冤家。可是後來擴充這個畫院的還是梅迭契家。收藏的名畫有拉飛爾的兩幅《聖母像》,《福那利那像》與鐵沁的《馬達來那像》等。福那利那是拉飛爾的未婚妻,是他許多名作的模特兒。鐵沁此幅和《佛羅拉像》作風相近,但金發飄拂,節奏更要生動些。

  兩個畫院中常看見女人坐在小桌旁用描花筆蘸著粉臨摹小畫像,這種小畫像是將名畫臨摹在一塊長方的或橢圓的小紙上,裝在小玻璃框裏,作案頭清供之用。因為地方太小,隻能臨摹半身像。這也是西方一種特別的藝術,頗有些曆史。看畫院的人走過那些小桌子旁,她們往往請你看她們的作品;遞給你擴大鏡讓你看出那是一筆不苟的。每件大約二十元上下。她們特別拉住些太太們,也許太太們更能賞識她們的耐心些。

  十字堂鄰近,許多做嵌石的鋪子。黑地嵌石的圖案或帶圖案味的花卉人物等都好;好在顏色與光澤彼此襯托,恰到佳處。有幾塊小醜像,趣極了。但臨摹風景或圖畫的卻沒有什麽好。無論怎麽逼真,總還隔著一層;嵌石決不能如作畫那麽靈便的。再說就使做得和畫一般,也隻是因難見巧,沒有一點新東西在內。威尼斯嵌玻璃卻不一樣。他們用玻璃小方塊嵌成風景圖;這些玻璃塊相似而不盡相同,它們所構成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平麵,而是許多顏色的點兒。你看時會覺得每一點都觸著你,它們間的光影也極容易跟著你的角度變化;至少這“觸著你”一層,畫是辦不到的。不過佛羅倫司所用大理石,色澤勝於玻璃多多;威尼斯人雖會著色,究竟還趕不上。

  @@@羅馬

  羅馬(Rome)是曆史上大帝國的都城,想像起來,總是氣象萬千似的。現在它的光榮雖然早過去了,但是從七零八落的廢墟裏,後人還可仿佛於百一。這些廢墟,舊有的加上新發掘的,幾乎隨處可見,像特意點綴這座古城的一般。這邊幾根石柱子,那邊幾段破牆,帶著當年的塵土,寂寞地陷在大坑裏;雖然在夏天中午的太陽,照上去也黯黯淡淡,沒有多少勁兒。就中羅馬市場(Forum Romanum)規模最大。這裏是古羅馬城的中心,有法庭,神廟,與住宅的殘跡。卡司多和波魯斯廟的三根哥林斯式的柱子,頂上還有片石相連著;在全場中最為秀拔,像三個風姿飄灑的少年用手橫遮著額角,正在眺望這一片古市場。想當年這裏終日擠擠鬧鬧的也不知有多少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手法;現在隻剩三兩起遊客指手畫腳地在死一般的寂靜裏。犄角上有一所住宅,情形還好;一麵是三間住屋,有壁畫,已模糊了,地是嵌石鋪成的;旁廂是飯廳,壁畫極講究,畫的都是正大的題目,他們是很看重飯廳的。市場上麵便是巴拉丁山,是飽曆興衰的地方。最早是一個村落,隻有些茅草屋子;羅馬共和末期,一姓貴族聚居在這裏;帝國時代,更是繁華。遊人走上山去,兩旁宏偉的住屋還留下完整的黃土坯子,可以見出當時闊人家的氣局。屋頂一片平場,原是許多花園,總名法內塞園子,也是四百年前的舊跡;現在點綴些花木,一角上還有一座小噴泉。在這園子裏看腳底下的古市場,全景都在望中了。

  市場東邊是鬥獅場,還可以看見大概的規模;在許多宏偉的廢墟裏,這個算是情形最好的。外牆是一個大圓圈兒,分四層,要仰起頭才能看到頂上。下三層都是一色的圓拱門和柱子,上一層隻有小長方窗戶和楞子,這種單純的對照教人覺得這座建築是整整的一塊,好像直上雲霄的鬆柏,老幹亭亭,沒有一些繁枝細節。裏麵中間原是大平場;中古時在這兒築起堡壘,現在滿是一道道頹毀的牆基,倒成了四不像。這場子便是鬥獅場;環繞著的是觀眾的座位。下兩層是包廂,皇帝與外賓的在最下層,上層是貴族的;第三層公務員坐;最上層平民坐:共可容四五萬人。獅子洞還在下一層,有口直通場中。鬥獅是一種刑罰,也可以說是一種裁判:罪囚放在獅子麵前,讓獅子去搏他;他若居然製死了獅子,便是直道在他一邊,他就可自由了。但自然是讓獅子吃掉的多;這些人大約就算活該。想到臨場的罪囚和他親族的悲苦與恐怖,他的仇人的痛快,皇帝的威風,與一般觀眾好奇的緊張的麵目,真好比一場噩夢。這個場子建築在一世紀,原是戲園子,後來才改作鬥獅之用。

  鬥獅場南麵不遠是卡拉卡拉浴場。古羅馬人頗講究洗澡,浴場都造得好,這一所更其華麗。全場用大理石砌成,用嵌石鋪地;有壁畫,有雕像,用具也不尋常。房子高大,分兩層,都用圓拱門,走進去覺得穩穩的;裏麵金碧輝煌,與壁畫雕像相得益彰。居中是大健身房,有噴泉兩座。場子占地六英畝,可容一千六百人洗浴。洗浴分冷熱水蒸氣三種,各占一所屋子。古羅馬人上浴場來,不單是為洗澡;他們可以在這兒商量買賣,和解訟事等等,正和我們上茶店上飯店一般作用。這兒還有好些遊藝,他們公餘或倦後來洗一個澡,找幾個朋友到遊藝室去消遣一回,要不然,到客廳去談談話,都是很“寫意”的。現在卻隻剩下一大堆遺跡。大理石本來還有不少,早給搬去造聖彼得等教堂去了;零星的物件陳列在博物院裏。我們所看見的隻是些巍巍峨峨參參差差的黃土骨子,站在太陽裏,還有學者們精心研究出來的《卡拉卡拉浴場圖》的照片,都隻是所謂過屠門大嚼而已。

  羅馬從中古以來便以教堂著名。康南海《羅馬遊記》中引杜牧的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光景大約有些相像的;隻可惜初夏去的人無從領略那煙雨罷了。聖彼得堂最精妙,在城北尼羅圓場的舊址上。尼羅在此地殺了許多基督教徒。據說聖彼得上十字架後也便葬在這裏。這教堂幾經興廢,現在的房屋是十六世紀初年動工,經了許多建築師的手。密凱安傑羅七十二歲時,受保羅第三的命,在這兒工作了十七年。後人以為天使保羅第三假手於這一個大藝術家,給這座大建築定下了規模;以後雖有增改,但大體總是依著他的。教堂內部參照卡拉卡拉浴場的式樣,許多高大的圓拱門穩穩地支著那座穹隆頂。教堂長六百九十六英尺,寬四百五十英尺,穹隆頂高四百〇三英尺,可是乍看不覺得是這麽大。因為平常看屋子大小,總以屋內飾物等為標準,飾物等的尺寸無形中是有譜子的。聖彼得堂裏的卻大得離了譜子,“天使像巨人,鴿子像老鷹”;所以教堂真正的大小,一下倒不容易看出了。但是你若看裏麵走動著的人,便漸漸覺得不同。教堂用彩色大理石砌牆,加上好些嵌石的大幅的名畫,大都是亮藍與朱紅二色;鮮明豐麗,不像普通教堂一味陰沉沉的。密凱安傑羅雕的彼得像,溫和光潔,別是一格,在教堂的犄角上。

  聖彼得堂兩邊的列柱回廊像兩隻胳膊擁抱著聖彼得圓場;留下一個口子,卻又像個玦。場中央是一座埃及的紀功方尖柱,左右各有大噴泉。那兩道回廊是十七世紀時亞曆山大第三所造,成於倍裏尼(Pernini)之手。廊子裏有四排多力克式石柱,共二百八十四根;頂上前後都有欄杆,前麵欄杆上並有許多小雕像。場左右地上有兩塊圓石頭,站在上麵看同一邊的廊子,覺得隻有一排柱子,氣魄更雄偉了。這個圓場外有一道彎彎的白石線,便是梵蒂岡與意大利的分界。教皇每年複活節站在聖彼得堂的露台上為人民祝福,這個場子內外據說是擁擠不堪的。

  聖保羅堂在南城外,相傳是聖保羅葬地的遺址,也是柱子好。門前一個方院子,四麵廊子裏都是些整塊石頭鑿出來的大柱子,比聖彼得的兩道廊子卻質樸得多。教堂裏麵也簡單空廓,沒有什麽東西。但中間那八十根花崗石的柱子,和盡頭處那六根蠟石的柱子,縱橫地排著,看上去仿佛到了人跡罕至的遠古的森林裏。柱子上頭牆上,周圍安著嵌石的曆代教皇像,一律圓框子。教堂旁邊另有一個小柱廊,是十二世紀造的。這座廊子圍著一所方院子,在低低的牆基上排著兩層各色各樣的細柱子——有些還嵌著金色玻璃塊兒。這座廊子精工可以說像湘繡,秀美卻又像王羲之的書法。

  在城中心的威尼斯方場上巍然蹯踞著的,是也馬奴兒第二的紀功廊。這是近代意大利的建築,不缺少力量。一道彎彎的長廊,在高大的石基上。前麵三層石級:第一層在中間,第二三層分開左右兩道,通到廊子兩頭。這座廊子左右上下都勻稱,中間又有那一彎,便兼有動靜之美了。從廊前列柱間看到暮色中的羅馬全城,覺得幽遠無窮。

  羅馬藝術的寶藏自然在梵蒂岡宮;卡辟多林博物院中也有一些,但比起梵蒂岡來就太少了。梵蒂岡有好幾個雕刻院,收藏約有四千件,著名的《拉奧孔》(Laoco on)便在這裏。畫院藏畫五十幅,都是精品,拉飛爾的《基督現身圖》是其中之一,現在卻因修理關著。梵蒂岡的壁畫極精彩,多是拉飛爾和他門徒的手筆,為別處所不及。有四間拉飛爾室和一些廊子,裏麵滿是他們的東西。拉飛爾由此得名。他是烏爾比奴人,父親是詩人兼畫家。他到羅馬後,極為人所愛重,大家都要教他畫;他忙不過來,隻好收些門徒做助手。他的特長在畫人體。這是實在的人,肢體圓滿而結實,有肉有骨頭。這自然受了些佛羅倫司派的影響,但大半還是他的天才。他對於氣韻,遠近,大小與顏色也都有敏銳的感覺,所以成為大家。他在羅馬住的屋子還在,墳在國葬院裏。歇司丁堂與拉飛爾室齊名,也在宮內。這個神堂是十五世紀時歇司土司第四造的,第一百三十三英尺,寬四十五英尺。兩旁牆的上部,都由佛羅倫司派畫家裝飾,有波鐵乞利在內。屋頂的畫滿都是密凱安傑羅的,歇司丁堂著名在此。密凱安傑羅是佛羅倫司派的極峰。他不多作畫,一生精華都在這裏。他畫這屋頂時候,以深沉肅穆的心情滲入畫中。他的構圖裏氣韻流動著,形體的勾勒也自然靈妙,還有那雄偉出塵的風度,都是他獨具的好處。堂中祭壇的牆上也是他的大畫,叫做《最後的審判》。這幅壁畫是以後多年畫的,費了他七年工夫。

  羅馬城外有好幾處隧道,是一世紀到五世紀時候基督教徒挖下來做墓穴的,但也用作敬神的地方。尼羅搜殺基督教徒,他們往往避難於此。最值得看的是聖卡裏斯多隧道。那兒還有一種熱誠花,十二瓣,據說是代表十二使徒的。我們看的是聖賽巴司提亞堂底下的那一處,大家點了小蠟燭下去。曲曲折折的狹路,兩旁是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墓穴;現在自然是空的,可是有時還看見些零星的白骨。有一處據說聖彼得住過,成了龕堂,壁上畫得很好。另處也還有些壁畫的殘跡。這個隧道似乎有四層,占的地方也不小。聖賽巴司提亞堂裏保存著一塊石頭,上有大腳印兩個;他們說是耶穌基督的,現在供養在神龕裏。另一個教堂也供著這麽一塊石頭,據說是仿本。

  縲絏堂建於第五世紀,專為供養拴過聖彼得的一條鐵鏈子。現在這條鏈子還好好的在一個精美的龕子裏。堂中周理烏司第二紀念碑上有密凱安傑羅雕的幾座像;摩西像尤為著名。那種原始的堅定的精神和勇猛的力量從眉目上,胡須上,胳膊上,手上,腿上,處處透露出來,教你覺得見著了一個偉大的人。又有個阿拉古裏堂,中有聖嬰像。這個聖嬰自然便是耶穌基督;是十五世紀耶路撒冷一個教徒用橄欖木雕的。他帶它到羅馬,供養在這個堂裏。四方來許願的很多,據說非常靈驗;它身上密層層地掛著許多金銀飾器都是人家還願的。還有好些信寫給它,表示敬慕的意思。

  羅馬城西南角上,挨著古城牆,是英國墳場或叫做新教墳場。這裏邊葬的大都是藝術家與詩人,所以來參謁來憑吊的意大利人和別國的人終日不絕。就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十九世紀英國浪漫詩人雪萊與濟茲的墓。雪萊的心葬在英國,他的遺灰在這兒。墓在古城牆下斜坡上,蓋有一塊長方的白石;第一行刻著“心中心”,下麵兩行是生卒年月,再下三行是莎士比亞《風暴》中的仙歌。

  彼無毫毛損,

  海濤變化之,

  從此更神奇。

  好在恰恰關合雪萊的死和他的為人。濟茲墓相去不遠,有墓碑,上麵刻著道:

  這座墳裏是英國一位少年詩人的遺體;

  他臨死時候,想著他仇人們的惡勢力,痛心極了,叫將下麵這一句話。

  刻在他的墓碑上:

  “這兒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是用水寫的。”

  末一行是速朽的意思;但他的名字正所謂“不廢江河萬古流”,又豈是當時人所料得到的。後來有人別作新解,根據這一行話做了一首詩,連濟茲的小像一塊兒刻銅嵌在他墓旁牆上。這首詩的原文是很有風趣的。

  濟茲名字好,

  說是水寫成;

  一點一滴水,

  後人的淚痕——

  英雄枯萬骨,

  難如此感人。

  安睡吧,

  陳詞雖掛漏,

  高風自崢嶸。

  這座墳場是羅馬富有詩意的一角;有些愛羅馬的人雖不死在意大利,也會遺囑葬在這座“永遠的城”的永遠的一角裏。

  @@@滂卑故城

  滂卑(Pompei)故城在奈波裏之南,意大利半島的西南角上。維蘇威火山在它的正東,像一座圍屏。紀元七十九年,維蘇威初次噴火。噴出的熔岩倒沒有什麽;可是那崩裂的灰土。山一般壓下來,到底將一座繁華的滂卑城活活地埋在底下,不透一絲風兒。那時是半夜裏。好在大多數人瞧著兆頭不妙,早卷了細軟走了;剩下的並不多,想來是些窮小子和傻瓜罷。城是埋下去了,年歲一久,誰也忘記了。隻存下當時一個叫小勃裏尼的人的兩封信,裏麵敘述滂卑陷落的情形;但沒有人能指出這座故城的遺址來。直到一七四八年大劇場與別的幾座房子出土,才有了頭緒;係統的發掘卻遲到一八六〇年。到現在這座城大半都出來了;工作還繼續著。

  滂卑的文化很高,從道路,建築,壁畫,雕刻,器皿等都可看出。後三樣大部分陳列在奈波裏國家博物院中;去滂卑的人最好先到那裏看看。但是這種文化大體從希臘輸入,羅馬人自己的極少。當時羅馬的將領打過了好些個勝仗,閑著沒事,便風雅起來,搜羅希臘的美術品,裝飾自己的屋子。這些東西有的是打仗時搶來的,有的是買的。古語說得好:“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這種美術的嗜好漸漸成了風氣。那時羅馬人有的是錢;希臘人卻窮了,樂得有這班好主顧。“物聚於所好”,滂卑還隻是第三等的城市,大戶人家陳設的美術品已經像一所不寒磣的博物院,別的大城可想而知。

  滂卑沿海,當時與希臘交通,也是個商業的城市,人民是很富裕的。他們的生活非常奢靡,正合“飽暖思淫欲”一句話。滂卑的淫風似乎甚盛。他們崇拜男根,相信可以給人好運氣,倒不像後世人作不淨想。街上走,常見牆上橫安著黑的男根;器具也常以此為飾。有一所大住宅,是兩個姓魏提的單身男子住的,保存得最好;裏麵一間小屋子,牆上滿是春畫,據說他們常從外麵叫了女人到這裏。院子裏本有一座噴泉,泉水以小石像的男根為出口;這座像現在也藏在那間小屋中。廊下還有一幅壁畫,畫著一架天秤;左盤裏是錢袋,一個人以他的男根放在右盤中,左盤便高起來了。可見滂卑人所重在彼而不在此。另有妓院一所,入門中間是穿堂,兩邊有小屋五間,每間有一張土床,床以外隙地便不多。穿堂牆上是春畫;小屋內牆上間或刻著人名,據說這是遊客的題名保薦,讓他的朋友們看了,也選他的相好。

  從來酒色連文,滂卑人在酒上也是極放縱的。隻看到處是酒店,人家裏多有藏酒的地窨子便知道了。滂卑的酒店有些像杭州紹興一帶的,酒壚與櫃台都在門口,裏麵沒有多少地方;來者大約都是喝“櫃台酒”的。現在還可以見許多殘破的酒壚和大大小小的酒甏;人家地窖裏堆著的酒甏也不少。這些酒甏是黃土做的,長頸細腹尖底,樣子靈巧,可是放不穩,不知當時如何安置。

  上麵說起魏提的住宅,是很講究的。宅子高大,屋子也多;一所空闊的院子,周圍是深深的走廊。廊下懸著石雕的麵具;院中也放著許多雕像,中間是噴泉和魚池。屋後還有花園。滂卑中上人家大概都有噴泉,魚池與花園,大小稱家之有無;噴泉與魚池往往是分開的。水從山上用鉛管引下來,辦理得似乎不壞。魏提家的壁畫頗多,牆壁用紅色,粉刷得光潤無比,和大理石差不多。畫也精工美妙。飯廳裏畫著些各行手藝,仿佛宋人《懋遷圖》的味兒。但做手藝的都是帶翅子的小愛神,便不全是寫實了。在紅牆上畫出一條黑帶兒,在這條道兒上麵再用鮮明的藍黃等顏色作畫,映照起來最好看;藍色中滲一點粉,用來畫衣裳與愛神的翅膀等,真是飄飄欲舉。這種畫分明仿希臘的壁雕,所以結構亭勻不亂。膳廳中畫最多;黑帶子是在牆下端,上麵是一幅幅的並列著,卻沒有甚大的。膳廳中如何布置,已不可知。曾見別兩家的是這樣:中間一座長方的小石灰台子,紅色,這便是桌子。圍著是馬蹄形的座位,也是石灰砌的,顏色相同。近台子那一圈低些闊些,是坐的,後麵狹狹的矮矮的四五層斜著上去,像是靠背用的,最上層便又闊了。但那兩家規模小,魏提家當然要闊些。至於地用嵌石鋪,是在意中的。這些屋子裏的銀器銅器玻璃器等與壁畫雕像大部分保存在奈波裏;還有塗上石灰的屍首及已化炭的麵包和穀類,都是城陷時的東西。

  滂卑人是會享福的,他們的浴場造得很好。冷熱浴蒸氣浴都有;場中存衣櫃,每個浴客一個,他們可以舒舒服服地放心洗澡去。場寬闊高大,牆上和圓頂上滿是畫。屋頂正中開一個大圓窗子,光從這裏下來,雨也從這裏下來;但他們不在乎雨,場裏麵反正是濕的。有一處浴場對門便是飯館,洗完澡,就上這兒吃點兒喝點兒,真“美”啊。滂卑城並不算大,卻有三個戲園子。大劇場為最,能容兩萬人,大約不常用,現在還算完好。常用的兩個比較小些,已頹毀不堪;一個據說有頂,是夜晚用的,一個無頂,是白天用的。城中有好幾個市場,是公眾買賣與娛樂的地方;法庭廟宇都在其中;現在卻隻見幾片長方的荒場和一些破壇斷柱而已。

  街市中除酒店外,別種店鋪的遺跡也還不少。曾走過一家藥店,架子上還零亂地放著些玻璃瓶兒;又走過一家餅店,五個烘餅的小磚爐也還好好的。街旁常見水槽;槽裏的水是給馬喝的,上麵另有一個管子,行人可以就著喝。喝時須以一隻手按著槽邊,翻過身仰起臉來。這個姿勢也許好看,舒服是並不的。日子多了,槽邊經人按手的地方凹了下去,磨得光滑滑的。街路用大石鋪成,也還平整寬舒;中間常有三大塊或兩大塊橢圓的平石分開放著,是為上下馬車用的。車有兩輪,恰好從石頭空處過去。街道是直的,與後世取曲勢的不同。雖然一望到頭,可是襯著兩旁一排排的距離相似高低相仿的頹垣斷戶,倒仿佛無窮無盡似的。從整齊劃一中見偉大,正中古羅馬人的長處。

  @@@瑞士

  瑞士有“歐洲的公園”之稱。起初以為有些好風景而已;到了那裏,才知無處不是好風景,而且除了好風景似乎就沒有什麽別的。這大半由於天然,小半也是人工。瑞士人似乎是靠遊客活的,隻看很小的地方也有若幹若幹的旅館就知道。他們拚命地築鐵道通輪船,讓愛逛山的愛遊湖的都有落兒;而且車船兩便,票在手裏,愛怎麽走就怎麽走。瑞士是山國,鐵道依山而築,隧道極少;所以老是高高低低,有時像差得很遠的。還有一種爬山鐵道,這兒特別多。狹狹的雙軌之間,另加一條特別軌:有時是一個個方格兒,有時是一個個鉤子;車底下帶一種齒輪似的東西,一步步咬著這些方格兒,這些鉤子,慢慢地爬上爬下。這種鐵道不用說工程大極了;有些簡直是筆陡筆陡的。

  逛山的味道實在比遊湖好。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藍的,真正平得像鏡子一樣。太陽照著的時候,那水在微風裏搖晃著,宛然是西方小姑娘的眼。若遇著陰天或者下小雨,湖上迷迷蒙蒙的,水天混在一塊兒,人如在睡裏夢裏。也有風大的時候;那時水上便皺起粼粼的細紋,有點像顰眉的西子。可是這些變幻的光景在岸上或山上才能整個兒看見,在湖裏倒不能領略許多。況且輪船走得究竟慢些,常覺得看來看去還是湖,不免也膩味。逛山就不同,一會兒看見湖,一會兒不看見;本來湖在左邊,不知怎麽一轉彎,忽然挪到右邊了。湖上固然可以看山,山上還可看山,阿爾卑斯有的是重巒疊嶂,怎麽看也不會窮。山上不但可以看山,還可以看穀;稀稀疏疏錯錯落落的房舍,仿佛有雞鳴犬吠的聲音,在山肚裏,在山腳下。看風景能夠流連低徊固然高雅,但目不暇接地過去,新境界層出不層,也未嚐不淋漓痛快;坐火車逛山便是這個辦法。

  盧參(Luzerne)在瑞士中部,盧參湖的西北角上。出了車站,一眼就看見那汪汪的湖水和屏風般的青山,真有一股爽氣撲到人的臉上。與湖連著的是勞思河,穿過盧參的中間。河上低低的一座古水塔,從前當作燈塔用;這兒稱燈塔為“盧采那”,有人猜“盧參”這名字就是由此而出。這座塔低得有意思;依傍著一架曲了又曲的舊木橋,倒配了對兒。這架橋帶頂,像廊子;分兩截,近塔的一截低而窄,那一截卻突然高闊起來,仿佛彼此不相幹,可是看來還隻有一架橋。不遠兒另是一架木橋,叫龕橋,因上有神龕得名,曲曲的,也古。許多對柱子支著橋頂,頂底下每一根橫梁上兩麵各釘著一大幅三角形的木板畫,總名“死神的跳舞”。每一幅配搭的人物和死神跳舞的姿態都不相同,意在表現社會上各種人的死法。畫筆大約並不算頂好,但這樣上百幅的死的圖畫,看了也就夠勁兒。過了河往裏去,可以看見城牆的遺跡。牆依山而築,蜿蜒如蛇;現在卻隻見一段一段的嵌在住屋之間。但九座望樓還好好的,和水塔一樣都是多角錐形;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顏色是黯淡得很了。

  冰河公園也在山上。古代有一個時期北半球全埋在冰雪裏,瑞士自然在內。阿爾卑斯山上積雪老是不化,越堆越多。在底下的漸漸地結成冰,最底下的一層漸漸地滑下來,順著山勢,往穀裏流去。這就是冰河。冰河移動的時候,遇著夏季,便大量地溶化。這樣溶化下來的一股大水,力量無窮;石頭上一個小縫兒,在一個夏天裏,可以讓衝成深深的大潭。這個叫磨穴。有時大石塊被帶進潭裏去,出不來,便隻在那兒跟著水轉。初起有棱角,將潭壁上磨了許多道兒;日子多了,棱角慢慢光了,就成了一個大圓球,還是轉著。這個叫磨石。冰河公園便以這類遺跡得名。大大小小的石潭,大大小小的石球,現在是安靜了;但那粗糙的樣子還能教你想見多少萬年前大自然的氣力。可是奇怪,這些不言不語的頑石,居然背著多少萬年的曆史,比我們人類還老得多多;要沒人卓古證今地說,誰相信。這樣講,古詩人慨歎“磊磊澗中石”,似乎也很有些道理在裏頭了。這些遺跡本來一半埋在亂石堆裏,一半埋在草地裏,直到一八七二年秋天才偶然間被發現。還發現了兩種化石:一種上是些蚌殼,足見阿爾卑斯腳下這一塊土原來是滔滔的大海。另一種上是片棕葉,又足見此地本有熱帶的大森林。這兩期都在冰河期前,日子雖然更杳茫,光景卻還能在眼前描畫得出,但我們人類與那種大自然一比,卻未免太微細了。

  立磯山(Rigi)在盧參之西,乘輪船去大約要一點鍾。去時是個陰天,雨意很濃。四周陡峭的青山的影子冷冷地沉在水裏。湖麵兒光光的,像大理石一樣。上岸的地方叫威茲老,山腳下一座小小的村落,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靜透了。上山坐火車,隻一輛,走得可真慢,雖不像蝸牛,卻像牛之至。一邊是山,太近了,不好看。一邊是湖,是湖上的山;從上麵往下看,山像一片一片兒插著,湖也像隻有一薄片兒。有時窗外一座大崖石來了,便什麽都不見;有時一片樹木來了,隻好從枝葉的縫兒裏張一下。山上和山下一樣,靜透了,常常聽到牛鈴兒叮兒當的。牛帶著鈴兒,為的是跑到那兒都好找。這些牛真有些“不知漢魏”,有一回居然擋住了火車;開車的還有山上的人幫著,吆喝了半大,才將它們哄走。但是誰也沒有著急,隻微微一笑就算了。山高五千九百零五英尺,頂上一塊不大的平場。據說在那兒可以看見周圍九百裏的湖山,至少可以看見九個湖和無數的山峰。可是我們的運氣壞,上山後雲便越濃起來;到了山頂,什麽都裹在雲裏,幾乎連我們自己也在內。在不分遠近的白茫茫裏悶坐了一點鍾,下山的車才來了。

  交湖(Interlaken)在盧參的東南。從盧參去,要坐六點鍾的火車。車子走過勃呂尼山峽。這條山峽在瑞士是最低的,可是最有名。沿路的風景實在太奇了。車子老是挨著一邊兒山腳下走,路很窄。那邊兒起初也隻是山,青青青青的。越往上走,那些山越高了,也越遠了,中間豁然開朗,一片一片的穀,是從來沒看見過的山水畫。車窗裏直望下去,卻往往隻見一叢叢的樹頂,到處是深的綠,在風裏微微波動著。路似乎頗彎曲的樣子,一座大山峰老是看不完;瀑布左一條右一條的,多少讓山頂上的雲掩護著,清淡到像一些聲音都沒有,不知轉了多少轉,到勃呂尼了。這兒高三千二百九十六英尺,差不多到了這條峽的頂。從此下山,不遠便是勃利安湖的東岸,北岸就是交湖了。車沿著湖走。太陽出來了,隔岸的高山青得出煙,湖水在我們腳下百多尺,閃閃的像琺琅一樣。

  交湖高一千八百六十六英尺,勃利安湖與森湖交會於此。地方小極了,隻有一條大街;四周讓阿爾卑斯的群峰嚴嚴地圍著。其中少婦峰最為秀拔,積雪皚皚,高出雲外。街北有兩條小徑。一條沿河,一條在山腳下,都以幽靜勝。小徑的一端,依著座小山的形勢參差地安排著些別墅般的屋子。街南一塊平原,隻有稀稀的幾個人家,顯得空曠得不得了。早晨從旅館的窗子看,一片清新的朝氣冉冉地由遠而近,仿佛在古時的村落裏。街上滿是旅館和鋪子;鋪子不外賣些紀念品,咖啡,酒飯等等,都是為遊客預備的;還有旅行社,更是的。這個地方簡直是遊客的地方,不像屬於瑞士人。紀念品以刻木為最多,大概是些小玩意兒;是一種塗紫色的木頭,雖然刻得粗略,卻有氣力。在一家鋪子門前看見一個美國人在說,“你們這些東西都沒有用處;我不歡喜玩意兒。”買點紀念品而還要考較用處。此君真美國得可以了。

  從交湖可以乘車上少婦峰,路上要換兩次車。在老台勃魯能換爬山電車,就是下麵帶齒輪的。這兒到萬根,景致最好看。車子慢慢爬上去,窗外展開一片高山與平陸,寬曠到一眼望不盡。坐在車中,不知道車子如何爬法;卻看那邊山上也有一條陡峻的軌道,也有車子在上麵爬著,就像一隻甲蟲。到萬格那爾勃可見冰川,在太陽裏亮晶晶的。到小夏代格再換車,軌道中間裝上一排鐵鉤子,與車底下的齒輪好咬得更緊些。這條路直通到少婦峰前頭,差不多整個兒是隧道;因為山上滿積著雪,不得不打山肚裏穿過去。這條路是歐洲最高的鐵路,費了十四年工夫才造好,要算近代頂偉大的工程了。

  在隧道裏走沒有多少意思,可是哀格望車站值得看。那前麵的看廊是從山岩裏硬鑿出來的。三個又高又大又粗的拱門般的窗洞,教你覺得自己渺小。望出去很遠;五千九百零四英尺下的格林德瓦德也可見。少婦峰站的看廊卻不及這裏;一眼盡是雪山,雪水從簷上滴下來,別的什麽都沒有。雖在一萬一千三百四十二英尺的高處,而不能放開眼界,未免令人有些悵悵。但是站裏有一架電梯,可以到山頂上去。這是小小一片高原,在明西峰與少婦峰之間,三百二十英尺長,厚厚地堆著白雪。雪上雖隻是淡淡的日光,乍看竟耀得人睜不開眼。這兒可望得遠了。一層層的峰巒起伏著,有戴雪的,有不戴的;總之越遠越淡下去。山縫裏躲躲閃閃一些玩具般的屋子,據說便是交湖了。原上一頭插著瑞士白十字國旗,在風裏颯颯地響,頗有些氣勢。山上不時地雪崩,沙沙沙沙流下來像水一般,遠看很好玩兒。腳下的雪滑極,不走慣的人寸步都得留神才行。少婦峰的頂還在二千三百二十五英尺之上,得憑著自己的手腳爬上去。

  下山還在小夏代格換車,卻打這兒另走一股道,過格林德瓦德直到交湖,路似乎平多了。車子繞明西峰走了好些時候。明西峰比少婦峰低些,可是大。少婦峰秀美得好,明西峰雄奇得好。車子緊挨著山腳轉,陡陡的山勢似乎要向窗子裏直壓下來,像傳說中的巨人。這一路有幾條瀑布;瀑布下的溪流快極了,翻著白沫,老像沸著的鍋子。早九點多在交湖上車,回去是五點多。

  司皮也茲(Spiez)是玲瓏可愛的一個小地方:臨著森湖,如浮在湖上。路依山而建,共有四五層,台階似的。街上常看不見人。在旅館樓上待著,遠處偶然有人過去,說話聲音聽得清清楚楚的。傍晚從露台上望湖,山腳下的暮靄混在一抹輕藍裏,加上幾星兒剛放的燈光,真有味。孟特羅(Montreux)的果子可可糖也真有味。日內瓦像上海,隻湖中大噴水,高二百餘英尺,還有盧梭島及他出生的老屋,現在已開了古董鋪的,可以看看。

  €€第8章 荷蘭

  一個在歐洲沒住過夏天的中國人,在初夏的時候,上北國的荷蘭去,他簡直覺得是新秋的樣子。淡淡的天色,寂寂的田野,火車走著,像沒人理會一般。天盡頭處偶爾看見一架半架風車,動也不動的,像向天摣開的鐵手。在瑞士走,有時也是這樣一勁兒的靜;可是這兒的肅靜,瑞士卻沒有。瑞士大半是山道,窄狹的,彎曲的,這兒是一片廣原,氣象自然不同。火車漸漸走近城市,一溜房子看見了。紅的黃的顏色,在那灰灰的背景上,越顯得鮮明照眼。那尖屋頂原是三角形的底子,但左右兩邊近底處各折了一折,便多出兩個角來;機靈裏透著老實,像個小胖子,又像個小老頭兒。

  荷蘭人有名地會蓋房子。近代談建築,數一數二是荷蘭人。快到羅特丹(Rotterdam)的時候,有一家工廠,房屋是新樣子。房子分兩截,近處一截是一道內曲線,兩大排玻璃窗子反射著強弱不同的光。接連著的一截是比較平正些的八層樓,窗子也是橫排的。“樓梯間”滿用玻璃,外麵既好看,上樓又明亮好走,比舊式陰森森的樓梯間,隻在牆上開著小窗戶的自然好多了。整排不斷的橫窗戶也是現代建築的特色;靠著鋼骨水泥,才能這樣辦。這家工廠的橫窗戶有兩個式樣,窗寬牆窄是一式,牆寬窗窄又是一式。有人說這種牆和窗子像麵包夾火腿;但那是麵包那是火腿卻弄不明白。又有人說這種房子仿佛滿支在玻璃上,老教人疑心要倒塌似的。可是我隻覺得一條條連接不斷的橫線都有大氣力,足以支撐這座大屋子而有餘,而且一眼看下去,痛快極了。

  海牙和平宮左近,也有不少新式房子,以鋪麵為多,與工廠又不同。顏色要鮮明些,裝飾風也要重些,大致是清秀玲瓏的調子。最精致的要數那一座“大廈”,是分租給人家住的。是不規則的幾何形。約摸居中是高聳的通明的樓梯間,界劃著黑鋼的小方格子。一邊是長條子,像伸著的一隻胳膊;一邊是方方的。每層樓都有欄杆,長的那邊用藍色,方的那邊用白色,襯著淡黃的窗子。人家說荷蘭的新房子就像一隻輪船,真不錯。這些欄杆正是輪船上的玩意兒。那梯子間就是煙囪了。大廈前還有一個狹長的池子,淺淺的,盡頭處一座雕像。池旁種了些花草,散放著一兩張椅子。屋子後麵沒有欄杆,可是水泥牆上簡單的幾何形的界劃,看了也非常爽目。那一帶地方很寬闊,又清靜,過午時大廈滿在太陽光裏,左近一些碧綠的樹掩映著,教人舍不得走。亞姆斯特丹(Amsterdam)的新式房子更多。皇宮附近的電報局,樣子打得巧,斜對麵那家電氣公司卻一味地簡樸;兩兩相形起來,倒有點意思。別的似乎都趕不上這兩所好看。但“新開區”還有整大片的新式建築,沒有得去看,不知如何。

  荷蘭人又有名地會畫畫。十七世紀的時候,荷蘭脫離了西班牙的羈絆,漸漸地興盛,小康的人家多起來了。他們衣食既足,自然想著些風雅的玩意兒。那些大幅的神話畫宗教畫,本來專供裝飾宮殿小教堂之用。他們是新國,用不著這些。他們隻要小幅頭畫著本地風光的。人像也好,風俗也好,景物也好,隻要“荷蘭的”就行。在這些畫裏,他們親親切切地看見自己。要求既多,供給當然跟著。那時畫是上市的,和皮鞋與蔬菜一樣,價錢也差不多。就中風俗畫(Genre picture)最流行。直到現在,一提起荷蘭畫家,人總容易想起這種畫。這種畫的取材是極平凡的日常生活;而且限於室內,采的光往往是灰暗的。這種材料的生命在親切有味或滑稽可喜。一個賣野味的鋪子可以成功一幅畫,一頓飯也可能成功一幅畫。有些滑稽太過,便近乎低級趣味。譬如海牙毛利丘司(Mauritshuis)畫院所藏的莫蘭那(Molenaer)畫的《五覺圖》。《嗅覺》一幅,畫一婦人捧著小孩,他正在拉屎。《觸覺》一幅更奇,畫一婦人坐著,一男人探手入她的衣底;婦人便舉起一隻鞋,要向他的頭上打下去。這畫院裏的名畫卻真多。陀(Dou)的《年輕的管家婦》,瑣瑣屑屑地畫出來,沒有一些地方不熨帖。鮑特(Potter)的《牛》工極了,身上一個蠅子都沒有放過,但是活極了,那牛簡直要從牆上緩緩地走下來;布局也單純得好。衛米爾(Vermeer)畫他本鄉代夫脫(Delft)的風景一幅,充分表現那靜肅的味道。他是小風景畫家,以善分光影和精於布局著名。風景畫取材雜,要安排得停當是不容易的。荷蘭畫像,哈司(Hals)是大師。但他的好東西都在他故鄉哈來姆(Haorlem),別處見不著。亞姆斯特丹的力克士博物院(Ryks Museum)中有他一幅《俳優》,是一個彈著琵琶的人,神氣頗足。這些都是十七世紀的畫家。

  但是十七世紀荷蘭最大的畫家是冉伯讓(Rembrandt)。他與一般人不同,創造了個性的藝術;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這個人放進他畫裏去。他畫畫不再伺候人,即使畫人像,畫宗教題目,也還分明地見出自己。十九世紀藝術的浪漫運動隻承認表現藝術家的個性的作品有價值,便是他的影響。他領略到精神生活裏神秘的地方,又有深厚的情感。最愛用一片黑做背景;但那黑是活的不是死的。黑裏漸漸透出黃黃的光,像壓著的火焰一般;在這種光裏安排著他的人物。像這樣的光影的對照是他的絕技;他的神秘與深厚也便從這裏見出。這不僅是浮泛的幻想,也是貼切的觀察;在他作品裏夢和現實混在一塊兒。有人說他從北國的煙雲裏悟出了畫理,那也許是真的。他會看到氤氳的底裏去。他的畫像最能表現人的心理,也便是這個緣故。

  毛利丘司裏有他的名作《解剖班》《西麵在聖殿中》。前一幅寫出那站著在說話的大夫從容不迫的樣子。一群學生圍著解剖台,有些坐著,有些站著;毛著腰的,側著身子的,直挺挺站著的,應有盡有。他們的頭,或俯或仰,或偏或正,沒有兩個人相同。他們的眼看著屍體,看著說話的大夫,或無所屬,但都在凝神聽話。寫那種專心致誌的光景,惟妙惟肖。後一幅寫殿宇的莊嚴,和參加的人的聖潔與和藹,一種虔敬的空氣彌漫在畫麵上,教人看了會沉靜下去。他的另一傑作《夜巡》在力克士博物院裏。這裏一大群武士,都拿了兵器在守望著敵人。一位爵爺站在前排正中間,向著旁邊的弁兵有所吩咐;別的人有的在眺望,有的在指點,有的在低低地談論,右端一個打鼓的,人和鼓都隻露了一半;他似乎焦急著,隻想將槌子敲下去。左端一個人也在忙忙地伸著右手整理他的槍口。他的左胳膊底下鑽出一個孩子,露著驚惶的臉。人物的安排,交互地用疏密與明暗;乍看不勻稱,細看再勻稱沒有。這幅畫裏光的運用最巧妙;那些濃淡渾析的地方,便是全畫的精神所在。冉伯讓是雷登(Leyden)人,晚年住在亞姆斯特丹。他的房子還在,裏麵陳列著他的腐刻畫與鋼筆毛筆畫。腐刻畫是用藥水在銅上刻出畫來,他是大匠手;鋼筆畫毛筆畫他也擅長。這裏還有他的一座銅像,在用他的名字的廣場上。

  海牙是荷蘭的京城,地方不大,可是清靜。走在街上,在淡淡的太陽光裏,覺得什麽都可以忘記了的樣子。城北尤其如此。新的和平宮就在這兒,這所屋是一個人捐了做國際法庭用的。屋不多,裏麵裝飾得很好看。引導人如數家珍地指點著,告訴遊客這些裝飾品都是世界各國捐贈的。樓上正中一間大會議廳,他們稱為日本廳;因為三麵牆上都掛著日本的大幅的緙絲,而這幾幅東西是日本用了多少多少人在不多的日子裏特地趕做出來給這所和平宮用的。這幾幅都是花鳥,顏色鮮明,織得也細致;那日本特有的清麗的畫風整個兒表現著。中國送的兩對景泰藍的大壺(古禮器的壺)也安放在這間廳裏。廳中間是會議席,每一張椅子背上有一個緞套子,繡著一國的國旗;那國的代表開會時便坐在這裏。屋左屋後是花園;亭子,噴水,雕像,花木等等,錯綜地點綴著,明麗深曲兼而有之。也不十二分大,卻老像走不盡的樣子。從和平宮向北去,電車在稀疏的樹林子裏走。滿車中綠陰蔭的,斑駁的太陽光在車上在地下跳躍著過去。不多一會兒就到海邊了。海邊熱鬧得很,玩兒的人來往不絕。長長的一帶沙灘上,滿放著些藤簍子——實在是些轎式的藤椅子,預備洗完澡坐著曬太陽的。這種藤簍子的頂像一個瓢,又圓又胖,那拙勁兒真好。更衣的小木屋也多。大約天氣還冷,沙灘上隻看見零零落落的幾個人。那北海的海水白白的展開去,沒有一點風濤,像個頂聽話的孩子。

  亞姆斯特丹在海牙東北,是荷蘭第一個大城。自然不及海牙清靜。可是河道多,差不多有一道街就有一道河,是北國的水鄉;所以有“北方威尼斯”之稱。橋也有三百四十五座,和威尼斯簡直差不多。河道寬闊幹淨,卻比威尼斯好;站在橋上順著河望過去,往往水木明瑟,引著你一直想見最遠最遠的地方。亞姆斯特丹東北有一個小島,叫馬鏗(Marken)島,是個小村子。那邊的風俗服裝古裏古怪的,你一腳踏上岸就會覺得回到中世紀去了。乘電車去,一路經過兩三個村子。那是個陰天。漠漠的風煙,紅黃相間的板屋,正在旋轉著讓船過去的轎,都教人耳目一新。到了一處,在街當中下了車,由人指點著找著了小汽輪。海上坦蕩蕩的,遠處一架大風車在慢慢地轉著。船在斜風細雨裏走,漸漸從朦朧裏看見馬鏗島。這個島真正“不滿眼”,一道堤低低的環繞著。據說島隻高出海麵幾尺,就仗著這一點兒堤擋住了那茫茫的海水。島上不過二三十份人家,都是尖頂的板屋;下麵一律搭著架子,因為隔水太近了。板屋是紅黃黑三色相間著,每所都如此。島上男人未多見,也許打漁去了;女人穿著紅黃白藍黑各色相間的衣裳,和他們的屋子相配。總而言之,一到了島上,雖在黯淡的北海上,眼前卻亮起來了。島上各家都預備著許多紀念品,爭著將遊客讓進去;也有裝了一大柳條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挽著筐子在路上兜售的。自然做這些事的都是些女人。紀念品裏有些玩意兒不壞:如小木鞋,像我們的毛窩的樣子;如長的竹煙袋兒,煙袋鍋的脖子上掛著一雙頂小的木鞋,的裏瓜拉的;如手絹兒,一角上絨繡著島上的女人,一架大風車在她們頭上。

  回來另是一條路,電車經過另一個小村子叫伊丹(Edam)。這兒的幹酪四遠馳名,但那一座挨著一座跨在一條小河上的高架吊橋更有味。望過去足有二三十座,架子像城門圈一般;走上去便微微搖晃著。河直而窄,兩岸不多幾層房屋,路上也少有人,所以仿佛隻有那一串兒的橋輕輕地在風裏擺著。這時候真有些覺得是回到中世紀去了。

  @@@柏林

  柏林的街道寬大,幹淨,倫敦巴黎都趕不上的;又因為不景氣,來往的車輛也顯得稀些。在這兒走路,盡可以從容自在地呼吸空氣,不用張張望望躲躲閃閃。找路也頂容易,因為街道大概是縱橫交切,少有“旁逸斜出”的。最大最闊的一條叫菩提樹下,柏林大學,國家圖書館,新國家畫院,國家歌劇院都在這條街上。東頭接著博物院洲,大教堂,故宮;西邊到著名的勃朗登堡門為止,長不到二裏。過了那座門便是梯爾園,街道還是直伸下去——這一下可長了,三十七八裏。勃朗登堡門和巴黎凱旋門一樣,也是紀功的。建築在十八世紀末年,有點仿雅典奈昔克裏司門的式樣。高六十六英尺,寬六十八碼半;兩邊各有六根多力克式石柱子。頂上是站在駟馬車裏的勝利神像,雄偉莊嚴,表現出德意誌國都的神采。那神像在一八零七年被拿破侖當作勝利品帶走,但七年後便又讓德國的隊伍帶回來了。

  從菩提樹下西去,一出這座門,立刻神氣清爽,眼前別有天地;那空闊,那望不到頭的綠樹,便是梯爾園。這是柏林最大的公園,東西六裏,南北約二裏。地勢天然生得好,加上樹種得非常巧妙,小湖小溪,或隱或顯,也安排的是地方。大道像輪子的輻,湊向軸心去。道旁齊齊地排著蔥鬱的高樹;樹下有時候排著些白石雕像,在深綠的背景上越顯得潔白。小道像樹葉上的脈絡,不知有多少。跟著道走,總有好地方,不辜負你。園子裏花壇也不少。羅森花壇是出名的一個,玫瑰最好。一座天然的圍牆,圓圓地繞著,上麵密密地厚厚地長著綠的小圓葉子;牆頂參差不齊。壇中有兩個小方池,滿飄著雪白的水蓮花,玲瓏地托在葉子上,像惺忪的星眼。兩池之間是一個皇後的雕像;四周的花香花色好像她的供養。梯爾園人工勝於天然。真正的天然卻又是一番境界。曾走過市外“新西區”的一座林子。稀疏的樹,高而瘦的幹子,樹下隨意彎曲的路,簡直教人想到倪雲林的畫本。看著沒有多大,但走了兩點鍾,卻還沒走完。

  柏林市內市外常看見運動員風的男人女人。女人大概都光著腳亮著胳膊,雄赳赳地走著,可是並不和男人一樣。她們不像巴黎女人的苗條,也不像倫敦女人的拘謹,卻是自然得好。有人說她們太粗,可是有股勁兒。司勃來河橫貫柏林市,河上有不少劃船的人。往往一男一女對坐著,男的隻穿著遊泳衣,也許赤著膊隻穿短褲子。看的人絕不奇怪而且有喝彩的。曾親見一個女大學生指著這樣劃著船的人說,“美啊!”讚美身體,讚美運動,已成了他們的道德。星期六星期日上水邊野外看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誰都帶一點運動員風。再進一步,便是所謂“自然運動”。大家索性不要那勞什子衣服,那才真是自然生活了。這有一定地方,當然不會隨處見著。但書籍雜誌是容易買到的。也有這種電影。那些人運動的姿勢很好看,很柔軟,有點兒像太極拳。在長天大海的背景上來這一套,確是美的,和諧的。日前報上說德國當局要取締他們,看來未免有些個多事。

  柏林重要的博物院集中在司勃來河中一個小洲上。這就叫做博物院洲。雖然叫做洲,因為周圍陸地太多,河道幾乎擠得沒有了,加上十六道橋,走上去毫不覺得身在洲中。洲上總共七個博物院,六個是通連著的。最奇偉的是勃嘉蒙(Pergamon)與近東古跡兩個。勃嘉蒙在小亞細亞,是希臘的重要城市,就是現在的貝加瑪。柏林博物院團在那兒發掘,掘出一座大享殿,是祭大神宙斯用的。這座殿是二千二百年前造的,規模宏壯,雕刻精美。掘出的時候已經殘破;經學者苦心研究,知道原來是什麽樣子,便照著修補起來,安放在一間特建的大屋子裏。屋子之大,讓人要怎麽看這座殿都成。屋頂滿是玻璃,讓光從上麵來,最均勻不過;牆是淡藍色,襯出這座白石的殿越發有神兒。殿是方鎖形,周圍都是愛翁匿克式石柱,像是個廊子。當鎖口的地方,是若幹層的台階兒。兩頭也有幾層,上麵各有殿基;殿基上,柱子下,便是那著名的“壁雕”。壁雕(Frieze)是希臘建築裏特別的裝飾;在狹長的石條子上半深淺地雕刻著些故事,嵌在牆壁中間。這種壁雕頗有名作。如現存在不列顛博物院裏的雅典巴昔農神殿的壁雕便是。這裏的是一百三十二碼長,有一部分已經移到殿對麵的牆上去。所刻的故事是奧靈匹亞諸神與地之諸子巨人們的戰爭。其中人物精力飽滿,曆劫如生。另一間大屋裏安放著羅馬建築的殘跡。一是大三座門,上下兩層,上層全為裝飾用。兩層各用六對哥林斯式的石柱,與門相間著,隔出略帶曲折的廊子。上層三座門是實的,裏麵各安著一尊雕像,全體整齊秀美之至。一是小神殿。兩樣都在第二世紀的時候。

  近東古跡院裏的東西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年德國東方學會在巴比倫和亞述發掘出來的。中間巴比倫的以色他門(Ischtar Gateway)最為壯麗。門建築在二千五百年前奈補卡德乃沙王第二的手裏。門圈兒高三十九英尺,城垛兒四十九英尺,全用藍色琺琅磚砌成。牆上浮雕著一對對的龍(與中國所謂龍不同)和牛,黃的白的相間著;上下兩端和邊上也是這兩色的花紋。龍是巴比倫城隍馬得的聖物,牛是大神亞達的聖物。這些動物的像稀疏地排列著,一麵牆上隻有兩行,犄角上隻有一行;形狀也單純劃一。色彩在那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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