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譚嗣同因康有為不能引自己往見袁世凱,心中不免疑惑。因袁世凱縱有意自行革命,準可自為,何必依附康、梁兩書生!此事看來倒是凶多吉少。但自己初到京裏,也不曾出露頭角。無論如何,自己沒有同他幹事,將來禍福盡與自己無幹。想到此層,雖稍放下愁眉,但不遠千裏到來,倒看他如何做作,然後出京不遲。偏這時康有為見譚嗣同種種盤詰,似不大為自己所用。且他料袁世凱的心事,其見識頗高自己一層。此人自不能使他出頭,免蓋在自己之上。想罷,又想譚嗣同如此仔細,自己不可放過他。將來自己有功,自然不能分功於彼。即有罪時,亦不能使他獨能脫身。因此凡與官場相會,都稱譚嗣同是幫手辦事的。那時節便引出許多人來,要與譚嗣同相見。因官場中向不曾見過康有為讚人的,今獨讚譚嗣同,正不知他有如何本領,哪個不來相見?惟譚嗣同雖應接不暇,究未嚐有點思疑。一來以那些人到來相見,都是康有為的同黨。殊料那些人隻道康有為真能天天見清帝的,故來巴結,要謀升官,反當康有為許多羽翼。心中更疑道:“想康有為有許多人幫助,若能認真辦事,不怕辦不來,但康某舉動真覺奇怪。那日便問康有為道:“足下原有許多人助力的,但那些人究知足下的宗旨否呢?”康有為道:“有知的,有不知的,也有能盡情縱說,或不知自己宗旨,到時弄出了事,不啻縛住了他,還逃得哪裏去?”譚嗣同一聽,真覺不知所答,暗忖未觀其心,先聽其言。這樣立心,實是險極,便決意打算出京。
忽那一夜,康有為走來道:“弟在廣東授徒時,曾遣門生林、陳二人到澳門與孫文相會,約定各行方針,各圖革命。今弟宜先發信付日本交孫文處,約他預備軍火,另訂期暗運至天津上陸,好來接應我們。以袁軍在京中行事,又有孫某在津沽間同聲相應,必能牽製北洋各軍,不能調京,不憂大事不成。”譚嗣同道:“如此不如請姓孫的選三五能事之人,同到京中舉事較好,因他們曾經辦事的,較為熟手。”康有為也答聲“是”,便當譚嗣同前麵立行揮信,並囑人付寄了。原來康有為之意,要寫書付往日本,不過恐將來失事或要逃至日本,究多一處藏身之地,更為他日交通,並不是實心請孫文同事。因自聽得譚嗣同說恐袁世凱靠不住,囑自己勿對袁氏說心腹話,故自己不免疑慮起來。奈自己已向姓袁的說過許多話,誠恐事敗,故先打通日本這一條路,又故意在譚嗣同前麵寫信,以安譚嗣同之心。那譚嗣同又素知孫文是主張革命排滿的,見與他同謀,更坦然不疑,竟把出京之心又放下了。
今且說康有為一班兒,自從領旨改行新政諸事,要上條陳到孫家鼐處,自從裁了滇、鄂、粵三省與總督同城的巡撫,又裁了幾個寺卿,其餘都是條陳廢八股、興學、築路、辦礦等事,餘外總無什麽舉動。那日林旭來說道:“現在隻裁了幾個冗員,餘外如路礦學堂等事,其效尚在日後,目下究沒什麽功效給朝廷看,不如先裁旗綠各營,省糜費以練兵,是為要著。”康有為道:“哪有不知!但我們舉動,凡是宗室人員,多不大喜歡。所以寺卿雖裁,惟像上駟、奉宸等院,實且冗閑之極。且如有宗人府裏頭什麽宗正、宗令許多閑員,都是要裁的,隻為懼滿人反對,與我們為難,實大大不了,故不敢動他。若概將旗綠營統通裁了,怕旗滿人知道,還了得麽?”林旭道:“這又奇了,足下天天說要不避權貴,力主把禮部六位尚侍革了,今一旦又說要怕旗人,豈不是自相矛盾?”康有為見林旭衝撞自己,實滿心不悅,便勉強答道:“彼一時,此一時,從前沒有人反對,故須革三五大員給他們看,好知道利害,今也比不像從前了。”林旭見他如此說,更不欲與他辯論,隻又說道:“既是如此,倒不如先設議院,足下以為何如?”康有為道:“這越發難了。太後是最怕漢人有權的,若設議院,便算有民權,怕他要硬出頭來阻止,卻又怎好?那時若不縮手,怕有性命交關。若收手時,又被天下人恥笑了。”林旭道:“據老兄說來,真是一事不能辦的了。”康有為道:“種種阻撓,那些頑固黨隻恃一個太後作護符,若無太後,哪一人敢道一個不字。俗語說,擒賊須擒王,總須除了太後才使得。”林旭聽了,吐出舌頭,好半天縮不得進去,暗忖從前已知康有為懷了此意,今竟直說出來,想了想才道:“老兄欲除太後,究有什麽把握?”康有為道:“已預備妥了。”林旭再問如何預備,康有為便把運動袁世凱一事,細細對林旭說知。康有為道:“事須秘密,任是至親,都不可泄漏。”
林旭聽罷,再不多說,便即辭去,擬訪楊深秀,打探他曾否知康有為舉動。恰可楊深秀正從都察院回來,相見間,楊深秀先說道:“今我們天天說變政,隻不過裁了幾個冗員,餘外真正立憲的政體,一件也未舉行,實在令人恥笑。不知近日長素兄要做何辦法?”林旭道:“他隻說欲行新政,宜先平滿漢,但怕損了滿人分毫權利,滿人必要鬧出風潮,所以不敢遽發。他又說,頑固的滿人,恃著太後要來阻撓我們呢!”楊深秀道:“是呀!自從革了禮部六堂官,那滿尚書懷塔布很不甘服,弟聞他天天在老佛爺跟前訴苦,並力言我們不懷好意,不過要削滿人權力,要做革命的。恐將來太後信他說話,如何是好?”林旭道:“不差。長素兄道,欲行新政,要去滿人權力;欲除滿人,就要……”說到這裏,往下又不敢說。楊深秀道:“欲除滿人權力,究要怎麽樣呢?”林旭這時被深秀苦問,不得不說,即道:“欲除滿人,就要先除太後。”這等說,楊深秀驚道:“可是長素親說得來的?”林旭道:“前兒他上密折,是先離間帝後的,這會對弟實說出已預備此事,看來盡有些來曆。”楊深秀道:“這樣是沒事討事做,太後究不曾有什麽舉動,何苦除他?又不知他怎地預備,若除不來,這事還了得麽?不如我們先把此事出首罷。”林旭道:“這卻使不得。便是死了,斷不宜自相矛盾。待看他怎地做法,再作打算。”楊深秀道:“長素此舉,實不懷好意,因與我們同事,他做這些行險事,也不對我們說。且我在軍機裏頭,倘有什麽高低,哪裏走得動?”說罷,不勝惆悵。林旭道:“他既能對弟說出此事,待弟再往他處,問他幹事的日期。他不對人說,或對弟說也未可定。若知道他幹事日期,我們預先避開亦好。”楊深秀以為然。
林旭出門去,忽轉至錫拉胡同,正遇譚嗣同迎麵而來。林旭上前接著,問嗣同何往,譚嗣同道:“劉光第約弟前往,現在往訪他。”說了,更約林旭同往,齊至劉光第處。分坐後,劉光第先說道:“現這幾天,新政之機又阻窒了,因知老兄高才,特邀來請教。”譚嗣同笑道:“弟不明老兄等之意,若說變政二字,若不能實行立憲,就不變也罷了。你們想想,那一國立憲是君主肯把民權賞給國人的?況英國立憲,先去貴族之權。法國革命。先殺僧侶之勢,試問你們有什麽法子能除了滿漢不平的界限?任什麽變法,隻不過把口舌來空說罷了!即如朝廷用你們變政,隻能上幾張條陳,既派一個管政大臣管束你們,又要奏知朝廷,種種阻礙,究辦得什麽事呢?”這一席話,說得劉光第、林旭兩人啞口無言。譚嗣同隻是冷笑。林旭道:“據老兄看來,怎樣才好?”譚嗣同道:“實在說,像你們這聰明才力,何苦天天討那頑固黨的臉麵?縱是真能變法強盛起來,究竟是一個亡國之人,有何益處?小弟惟心所安,但斷不做異族奴隸的。”林旭道:“老兄近日有見長素沒有?”譚嗣同道:“天天也見他,他亦有所謀,想你們也知道了。”劉光第道:“所謀何事?弟等一概不知。”譚嗣同聽了,覺得奇異,暗忖康有為此舉,真是三五人就行這事不成?想罷便不再說,即興辭而去。
林旭也隨著出來,一路上林旭謂嗣同道:“老兄說康兄所謀,想是謀先除太後一事,老兄以為可行否?”譚嗣同道:“老兄何由得知?”林旭道:“是康兄親對弟說來的。”譚嗣同道:“除太後以行革命則可,除太後以圖變政則不可。”林旭道:“足下高見,但此事恐難以做來。”譚嗣同道:“革命之權在己,變政之權在人,若能實心做去,何必畏難?弟見足下少年英銳,故說腹心話。惟康兄言頗恍惚,前說是袁世凱運動他,後又說他運動袁世凱,弟十分思疑。惟昨天曾致函日本,欲與孫文合謀,若得袁軍行於內,孫黨應於外,似有可為。但當靜觀機會,休便對人說。”林旭道:“自聞高論,頓開茅塞,但康兄如此舉動,老兄觀之,能否有濟?”譚嗣同道:“此最難說。但康某非辦事之人,但機會似有可乘耳。”林旭點頭稱“是”。說罷,各自別去。自此林旭也拜服譚嗣同不已。
譚嗣同別了林旭,回到南海館,恰康有為自外回來,嗣同問他何往?康有為道:“適往訪袁公回來。”譚嗣同道:“袁公究有何說?”康有為道:“欲與他約個辦事之期耳。”譚嗣同道:“實在說,是足下運動袁公,抑袁公欲用足下?總要分清。若足下運動袁公的,此後實不可再提,免至弄巧反拙。果足下要行革命,就約同孫某多派員入京。足下等現為朝廷所用,未必惹人思疑,然後相機行事便是。”那時康有為因從前聽得譚嗣同之語,已滿肚思疑,此時真不知所答。譚嗣同知不是頭路,這時又複打算出京。到次日,康有為直進軍機處,見了林旭,勸他力對皇上說太後要廢清帝。林旭問是何意?康有為道:“前兒對足下說預備妥了,盡要這樣辦法,才得皇上力助,我們方易行事。”林旭此時因聽過譚嗣同言論之後,已讚成此意,便應與康有為代奏。
恰康有為去後,清帝適到軍機處,林旭便奏道:“臣本不敢奏,亦不得不奏。”清帝便問何事?林旭道:“皇上聖明,能力圖變法自強,臣等方誓死圖報,不想遂中太後之忌,要謀害皇上。臣既有知,昧死不得不說。”說罷,不知從何得這副急淚,竟流涕不止。清帝即為所動,深以為然,遂不懌退回宮裏,即發出一道手諭與林旭。那林旭一看,隻得八個字,道是“善保朕躬,毋傷慈意”。林旭看了,即飛奔往見康有為,把清帝手諭給康有為看,康有為不勝歡喜,即索來一看,便說道:“既有此諭,請暫存弟處,好對袁公說立即行事。”說罷,又把與袁世凱同謀的事,對林旭說知。
林旭此時方知日前譚嗣同說康有為現有所謀的事,就是與袁世凱同謀的事,將那手諭存康有為處。自此,康有為也逢人說得有清帝密詔,要除太後這等說。即往袁世凱處,自稱得有皇上密旨,因太後要殺清帝,速宜保護,事不宜遲,就請舉兵。袁世凱聽了,大為疑惑,隨道:“密旨現在何處?某願一看。”康有為道:“是發給弟與林旭的,斷不能給人看。如足下不信,可到軍機處查問。”袁世凱略點頭,含糊答道:“待弟預備,到時再行通報。”康有為去後,袁世凱暗忖並不曾聽說太後要害皇上,今既有密詔,豈不甚奇?但此事艱難,自己若從康有為辦去,做得來便除去太後,那榮祿是太後侄子,必然殺自己。若做不來,那太後更殺自己,實沒一點好處,是斷不能做的。即隱忍不言,日後總難清白。想了,往尋榮祿說知此事。正是:
欲借軍權行狡計,為存身命泄奸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