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18日,《出版人》雜誌采訪我。
“您曾說,展現恐怖,解構恐怖,戰勝恐怖――具體原理是什麽?”
“人的一生要麵對很多門,裏麵分別裝著工作、事業、愛情……等等。無疑,有一扇門裏裝著恐怖。假如總共100扇,你如果隻能打開99扇,有一扇永遠不能碰,那就是不健全的人生。我們必須一次次打開這扇‘不能碰’的門,直到熟視無恐。“
采訪結束後,我悄悄打開內心,拉開自己的99扇門分別看了看,留下最後一扇緊閉的門,然後睡了。
伏食被逮住之後,米嘉開車去了傳染病醫院。
她沒有帶作家。
她想單獨見見伏食,哪怕是隔著鐵欄杆。
伏食被關在一個特殊的病房裏,也是四層,鐵門鐵窗。他站在窗子前,一聲接一聲地嚎叫著,慘烈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傳染病醫院。
這時候已近黃昏,樓下聚集了一些路過的護士和患者,紛紛朝上觀望。
平時,伏食的雙眼是機智的,現在卻是呆滯的,像一雙野生動物的眼睛,裏麵隻有恐懼和絕望。
他的藍色上衣已經破破爛爛,身體到處是傷,嘴巴朝外湧著血。
米嘉怎麽都想不起,伏食什麽時候有過這樣一件藍色上衣。她站在圍觀者的後麵,抬著頭,靜靜地注視他。
伏食用雙手拚命地搖動窗上的鐵欄杆,弄不斷,就齜著白牙,像老鼠一樣“咯嘣咯嘣”咬,有的牙硌掉了,有的牙硌斷了……
就是這個男人,曾給她無比奇妙的感覺。
就是這個男人,永遠保持著足夠的堅硬。
就是這個男人,每次都給他帶來蹦極一樣的刺激。
就是這個男人,曾跟她纏纏綿綿同床共枕無數個夜晚……
此時,他已經窮途末路了。
觀望的人陸續離開。伏食除了嚎叫,再沒有什麽新花樣了。
突然,伏食呆滯的眼睛盯住了米嘉,那眼神讓米嘉哆嗦了一下。
他把臉緊緊貼在鐵欄杆上,聲嘶力竭地喊著:“米嘉,你救我啊――”
米嘉隻是望著他,沒有回話。兩行眼淚順著她眼角的皺紋靜靜流下來。
這時候,作家一個人呆在玉米花園中。
晚上,他沒吃一點東西。他不知道,米嘉會不會過河拆橋,今天晚上就逼走,因此,天還沒黑,他就躺下了,瞪著一雙奇亮的眼睛,緊張地等待米嘉從傳染病醫院歸來。
米嘉進門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她似乎非常疲憊,在門口靠了半天,才換了鞋,走進臥室。
打開燈,她見作家躺在她的床上,冷冰冰地說:“你睡那個臥室去。”
作家一骨碌爬起來,說:“好的好的。”然後,趕緊回到了另一個臥室。
米嘉穿著拖鞋快步跟過來。
她站在門檻上說:“今天,我留你最後一夜。明天一早,你離開。”
等了一會兒,她見對方沒反應,就冷笑了一下,說:“你還有什麽理由留在這裏嗎?”
作家不說話。
“你是我的丈夫?”
作家不說話。
“你是我的情人?”
作家不說話。
“你是公司的演講小說家?”
作家不說話。
“你是我的仆人?”
作家不說話。
“不管你回不回答,反正,明天一早你必須離開。一切都結束了!”
說完,米嘉“嗒啦嗒啦”地走了回去。
作家躺在黑暗中,緊緊閉著雙眼,睫毛不停地顫動。
夜越來越深了。
人間的喧囂,像灰塵一樣慢慢落定,終於一片死寂。
不著邊際的夢魘緩緩上升。
這天晚上,又是靜得異常――狗不叫,貓不叫,烏鴉不叫,蟋蟀不叫,蚊子不叫……
整個世界好像死機了。
現在,作家的人生還剩下35步了。剩下唯一辦法:明早,他打電話叫一輛救護車來,把自己抬到醫院去……
隱隱約約,黑暗中傳來一些人說話,似乎是從窗縫擠進來的,似乎是從地下飄上來的,似乎是從作家腦袋裏滲出來的,似乎是從關閉的電視機裏淌出來的……
聲音飄飄忽忽,破碎支離:
一個年輕人在遠方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共同火葬……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低低說:……在你感覺萬無一失的時候……請回一下頭……
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厲聲說:……你不要提起我的名字……
一個他自己的聲音在說:……雖然我一直在創作恐怖故事……但是我希望生活中所有的恐怖都是故事……
一個女生說:……脖子上長痣的人……有窒息之災……
一個男人說:……他藏在別人背後……你藏在他背後……我藏在你背後……
一個女孩嘿嘿笑著,說:……你想的……是你的身份證嗎……
一個老頭說:……你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
一個女孩委屈地說:……我不是被燒成灰了嗎……
一個男人用戲曲中的古腔古調說:……如果在宋滅南唐的江寧之戰中……在刀槍劍戟的殘酷混戰中……對方那個兵士不是因為腳下滑了一跤……肯定一刀把我的腦袋砍成了兩半……那麽……就不會有你啦……
伏食的聲音:……你吃批薩……我吃吃批薩的人……
作家一骨碌坐起來,手忙腳亂去開燈,燈沒亮,可能燒了。
他又抓起遙控器,驚惶地打開了電視。
那些聲音迅速消失。
這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鍾,他搜索了一遍,都再見了,隻有一個台有圖像:
屏幕上是一間寬敞的教室,坐著很多學生,整整齊齊,每人一個隔擋,都在低頭操練電腦。
這是一個計算機學校的招生廣告。屏幕下端,有網址和電話。
畫麵是靜幀的,也就是說,它隻是一幅紋絲不動的照片。
畫麵太單調了,作家盯著它,漸漸走神了。當他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廣告上時,畫麵竟然發生了變化:
一個女學生,本來坐在最後一排,被前麵的人擋著,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跨出來,站在了中間的通道上,和作家直直地對視著。
其他人,依然各自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照片中有個人動了!
她一點點走上前來。
她穿著一件紅T恤,一條綠色牛仔褲,臉部血淋淋的,一雙眼睛就像兩個黑糊糊的傷口。她越來越近,雙唇痙攣著,一點點收縮,齜出慘白的牙齒……
活人感染了狂犬病毒,就變成了狂犬病患者。
死人感染了狂犬病毒,就變成了吸血鬼!
不,不是一個,她的身後還擋著一個女孩!她也穿著牛仔褲,紅T恤,盯著她的後腦勺,緊緊尾隨,寸步不離――兩個吸血鬼!
作家一下關掉了電視機。
驚嚇刺激了他的膀胱,幾滴尿實在憋不住,滲了出來。
他在黑暗中隨手摸到一件衣服,披在身上,然後爬下床,邁著最大的步子,走了出去……
痛痛快快撒完尿,他站在廁所門口,卻不敢輕易邁步了。
現在,他隻剩下了15步。
從廁所回到他的臥室,至少需要20步。也就是說,他走到中途的時候,在黑暗中,就走到了最後那一步……
不過,從廁所到米嘉的臥室,正好是15步的距離。
他朝自己的臥室看了看,又朝米嘉的臥室看了看,遲疑了好長時間,終於轉過身,一步步朝米嘉的臥室走去……
現在,他要投靠同類,已經不管她是一個善人還是一個惡人了。
走到米嘉的臥室前,他剩下了最後一步。
他的雙腳已經被牢牢釘住了,傻在了米嘉的門口。這時候,他似乎才意識到:最恐怖的一幕應該就出現在這個房間裏!
門板靜靜地呈現在月光中,無聲無息。
他別無選擇,一咬牙,輕輕推開了那扇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