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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新年之後,聽說廣東那邊發人瘟,死了不少人,藥店的板藍根被搶購一空,一瓶陳醋賣三十元錢一瓶,比酒還貴。我們這兒的一家雜貨店門口,立一黑板,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醋字,有的副食品商店外麵幹脆飄揚著一麵醋旗,有如古代的酒旗。返校之後,報紙上說,當地政府親自站出來辟謠,於是謠言止於智者,天下無事。

然後是我有點不愛去聽星期天的《國際公法》了,自從小布什一腳踹開了聯合國,美國大兵攜帶《花花公子》衝進伊拉克之後,搞國際法的普遍受到了打擊,有種價值失落感,我們的老師也顯得比薩達姆還頹廢,沒事兒就嘮叨說:M1主戰坦克開進了美索不達米亞,掠奪者無人機飛越了漢謨拉比,戰斧式巡航導彈扔在了古巴比倫,國際法成了一紙空文。

然後是一天中午去食堂吃飯時路過我校小報副刊似的布告欄,我習慣性地掃了一眼:羽?泉歌友會取消;人文學院足球比賽,新聞01級大獲全勝;我校舉行的人才招聘會停辦;考研數學班報名從速;金融學院學生會會議推遲。最後一個是我百看不厭的尋物啟事:“本人在三食堂不勝丟失一個七匹狼的棕色錢包,內有身份證、學生證、借書證、飯卡、招商銀行一卡通、農業銀行金穗卡、IC電話卡、證券交易卡、注冊會計師考試證和現金若幹,希望拾到者歸還本人,本人不慎感激,願意拿出錢包內全部現金酬謝……”隨著漸漸湧現的人流,我手執飯缸心曠神怡地向前走去,沒看這個寫了兩個錯別字的馬大哈留下的電話。然後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下來,顯然,諸多活動取消的通知,配合女足世界杯可能易地舉行的傳聞,暗示了“非典”的影響。而且,我開始不間斷地聽到“非典”這個詞了,這個不倫不類的新詞語,正在流行的道路上一日千裏,我討厭這個詞語,永遠不會對它習以為常。

學校給每人發了一個口罩,也有人說是用班費購買的,也就是我們自己掏的腰包。三塊錢一個。拿到口罩後,我們討論了一下它是十四層還是十八層,但從外表上看不出來的。包裝是一層粗糙發皺的白紙,似乎被雨淋過,一次性口罩幾個字,稀薄的淡紅色,像是落湯雞。我看了一眼,就把它扔進了抽屜。

《財務管理》老師上課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班沒人發燒吧?他的口氣是試探性的,他的眼光是不信任的,他一邊問一邊放下書,他的身子像賽跑者預備時彎曲著,好像一旦得到了肯定回答,就會如同聽到發令槍,起身奪路而逃。課後我們寢室裏的人一致認為,對付此類貨色,應當全班都像得了狂犬病那樣衝他集體咳嗽。《國際經濟學》老師上課時一會兒把門打開,一會兒又下意識地去關上。她自我辯解說:開著有點冷,不開怕有“非典”。補充:窗外飄著細雨,她穿著一條灰色短裙。《國際商法》老師透露:校長從北京考察回來,車廂內有一“非典”病人,所以他還有幾個隨行的老師都被隔離了。我們問,為什麽不坐飛機?答曰:那種火車座位比飛機更貴。有人小聲說:活該。在蒙古人用炮車把戰死的士兵,也就是黑死病的載體,扔進歐洲的城牆後,這蔓延於歐洲的瘟疫奪去了三分之一人口的時候,是不問地位高低,財產多少,待遇厚薄的。

楊蘭給我打電話說,她要被隔離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來自“非典”的恐慌。如果把自己的視野縱向無限拉長,我會看到,這種恐慌曾經不止一次地光臨過我們這個偏僻的星球,奔走在滅絕邊緣的侏羅紀的恐龍家族,冰河時代的原始居民,黑死病肆虐時的中世紀歐洲居民之間,這些可憐的生物,都曾嗅到了恐慌這個龐然大物的氣息。一場災難打通了人與動物、原始人與現代人、中國人與外國人之間的感覺壁壘。這甚至讓我有點兒受寵若驚,過分的不幸跟過度的幸運一樣,都是來之不易的小概率事件,這樣的時代,並不是誰都能趕得上,當然這沒有什麽好炫耀的。我儲蓄了許多年的消極、悲觀、挫折,它們形成了湧動在我心底的暗流,不過無論它們如何縱橫交叉,都不曾破壞表麵的風平浪靜,而眼前的恐慌卻震破了覆蓋心靈的一層硬殼,於是表麵與內部、現象與本質全部被肢解了,就像岩漿奔跑在地表,森林沉降到地底。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樂觀的人,死亡從來就是我試圖通過思考而接近的命題,我認為生存與死亡相比,未必更加優越。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卻開始惶惶不可終日了。我與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同樣不排斥自殺,但他身為一個一戰中的德國兵,麵對圍攻上來的意大利軍隊,能夠坐在大炮上吹口哨,還能把貝多芬第七交響曲吹得出神入化,而我卻被不確定和不廣泛的死亡嚇破了膽,開始小心看管起自己的生命,疑神疑鬼,縮手縮腳。

楊蘭的那句話把我全身的骨頭都拎出來了。我突然覺得“非典”病毒變成了不計其數的電子,通過電話線從她那兒向我湧了過來。接下來她說,學校說四月一號以後從疫區回來的都要被隔離一個星期。你說這個女人說話怎麽這樣語無倫次的,把我嚇得夠嗆,我還以為她是疑似病例呢!她在上個周末翻牆回家,期間她家所在的小區出了一例“非典”,於是她被迫跟那些從北京和廣州兩地返校的大四學生,到隔離學生的招待所免費住宿七天。由於要與世隔絕了,楊蘭說想見我一麵,順便陪她去超市采購必要的用品,她還讓我出門時別忘了戴口罩。這兩天校園內外每走幾十步都會看到一個把嘴巴捂得嚴嚴實實的家夥,網頁上的卡通人物也戴上了大口罩,跟金山毒霸大管家一個造型。我打開抽屜,在刮胡刀、充電器、收音機、電話本等一堆雜物中,翻出了口罩,看它那一副醃菜樣,跟老式衛生巾有得一比。公共汽車上客滿,我站在過道裏,無意中咳嗽了一聲,一車人都驚恐地看著我,緊接著到站了,走了一大片。

跟楊蘭接頭。她戴上了一個自費購買的藍口罩,上麵還有一隻史努比,她說是她自己畫上去的。出了校門,我就用那個老式衛生巾圍住嘴巴鼻子,楊蘭幫我掛在耳朵上。走了一陣,我發現不對勁,像是蒙著被子睡了一晚上。走過一條塵土飛揚的街道,我一把揭開口罩,連做幾個深呼吸,吸進了一堆灰也不計較了。看來沒有得“非典”死掉,先要被這口罩悶死。看著我的楊蘭,突然發出哧哧的笑聲,她說,你的下半截臉像張作文紙,到處都是小方格子。我捏了捏口罩的幾層紗布,又粗又硬,好像是鐵絲織成的。我是拎著口罩逛超市的。楊蘭買了半公斤餅幹,一盒麥斯威爾咖啡,還有一袋吐司,兩瓶魚罐頭,三瓶雀巢礦泉水,一袋威化餅,一袋情人梅,三袋香瓜子,五隻水晶梨。回來時我們要各提幾個袋子,為了騰出手來,我把該死的劣質口罩扔掉了。

我們去了租住的小屋做了一次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楊蘭微笑著送我上公共汽車,這是我最後一次見楊蘭。

每天早上起來開電腦看“非典”簡報,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了,我不知道這會持續到什麽時候。一個星期之後,楊蘭出了招待所。在楊蘭隔離期間,我們兩所大學都封校、停課了,她出了招待所就翻牆回到了租住的小屋,打電話對班主任說自己直接回家了,不知道離校禁令已下達。班主任讓她在家好好呆著。她還讓我想辦法溜出學校,與她會合。我花了五天時間,仍然沒有想出辦法,然後就接到警察的電話,說是楊蘭死掉了,向我詢問情況,由於我沒有出校的可能,且被證明一直就在宿舍樓裏,警察就沒有再來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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