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聽完我的義診結論,依舊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模樣,盡管她早餐還吃過一碗熱幹麵。見她不予理睬,我泄氣了,有如爆炸後幹癟的自行車輪胎。我在室內轉了兩圈,喝了一杯白開水,在放在床頭櫃上的書包裏摸出一本《佃農理論》來讀。
順便說一下,房東隻是提供了一張床,床頭櫃是我們撿回來的。有些住戶把一些廢棄家具放在樓道、樓底下,或垃圾場旁邊,看著有尚未分崩離析的,我們就把它們抬回來,除了床頭櫃,還包括一個公園裏的常見的長凳子,楊蘭有時揚言要把我趕到它上麵睡去,有一個小方桌,釘上了硬紙板做了餐桌。拾荒時楊蘭興奮極了,她的臉紅得像是有火苗竄出來。把那些朽木放置好之後,她站在那兒怎麽也看不夠,購買一套嶄新的用進口木材做的名牌家具,她也不會如此欣賞的。她一會兒讚揚我們變廢為寶、回收利用的能力,一會兒又發感慨說,突然明白什麽叫過日子了。此後進出小區,她還會時不時地留意一下別人的拋棄物,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富婆的做派。我看的那本書講了這麽個意思:在私人產權的條件下,無論是土地所有者自己耕種,還是雇工經營,或者按照固定租金出租出去,效率是一致的。我還沒有回過味來,發現楊蘭站在我的一側,她說,這麽說來,我憂鬱了五個白天、躁狂了三個晚上,是嗎?我說,盡管思維明顯緩慢,對問話反應遲鈍,但是認知仍然十分準確,理智依舊不失清醒。她說,我不想吃藥,不想見醫生,我對醫藥缺乏信心和安全感。
事實上,任何精神障礙都無法根治。
楊蘭要求看我讀過的精神病學的資料。她說,走夜路時看到牆角有鬼影,避免嚇破苦膽的方法是,走到牆角,看一看那黑糊糊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我把情感性精神障礙的相關文本拷貝進可移動存儲器,拿到外麵打印出來。楊蘭病號似的坐臥在床,拿起白花花的打印紙看了起來,那副嚴峻的神情,像是臥病在床而又不甘心權力旁落的領導人在批閱公文。她沒看多少,就極困乏地把資料放在腿上,仿佛那是兩隻手都端不動的一盆水、一塊鉛餅。
我隻好讀給她聽。對讀到一種症狀時我舉出發生在楊蘭身上的例子。她沒有否認,沒有被揭露後的羞赧,似乎我在講故事,隻不過懶得為主人公命名而盜用了楊蘭的名字。我說到爆笑之事,她竟然莞爾一笑。我不知道笑容背後的意思是我怎麽這麽傻啊,還是你說的那個人怎麽這麽傻啊。我很清楚,引導抑鬱症患者講話是一種護理方式,但我朗讀並且解釋完畢之後,確實沒信心了。
我想到了抑鬱症可以傳染一說,突然之間想,憑什麽讓我攤上這一樁爛事兒,我也抑鬱一把得了,成為連帶犧牲品,誰也別怪誰,你有情感障礙,我還有認知障礙、行為障礙、意識障礙呢,我感覺倒錯、內感性不適、機能性幻聽、現實解體感、病理性贅述、被控製妄想、假性癡呆、矛盾情感、精神運動性抑製、交替人格、神遊症、緊張綜合征……我集精神病病症之大成,需要立刻電痙攣,哧茲哧茲,電火花,抽搐,僵死,一了百了。楊蘭主動開口了:既然創傷性生活事件與情感性精神障礙發病關係密切,是不是隻要忘掉那些事件或者強化回憶它們直至視而不見時,你對我的憂慮就可以解除。我顧不上理會這句話裏麵不甚了了的邏輯關係,徑直把話題引向我最熱望的途徑:理論上說是的,但是你願意不去想傷心往事還是準備大想特想,前者是漸進式變革,後者是休克療法。楊蘭想了想說,是禍躲不過,讓它們一塊兒來吧。她做出一個讓眾人圍過來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