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戶外活動時間越來越少了。除了吃飯,我們都懶得踱出房門。就是吃飯,也是快去快回。其餘時間就呆在灰暗如日暮的房間裏,有時開燈,更多的時候,連燈也不開。有一天晚上楊蘭問我,覺不覺得我們租來了一所監獄?我說,沒這感覺。其實我習慣於把各種有限製的空間一律想像成監獄,這間房子也不例外,但是我不願意強化楊蘭的這種受拘束感。她似乎缺乏與自己相處的社會經驗,她喜歡人多的地方,喜歡有人叨擾,盡管人多時,她會罵罵超生遊擊隊(有時是緬懷一下馬爾薩斯與馬寅初),對具體的一次次應酬,也會小有抱怨,但她離不開這些東西,讓她與孤獨做伴,她會失去理智的。在我們發生關係之前,她與我交往,就相當於與這個社會交往,但當她對我身體上的痣都能如數家珍時,當我講起某件往事時,不得不以“我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講過”這句話作為開場白時,我的社會性基本消散了,我就變成了她討厭的孤獨生活的一部分。我想,要是此時有個第三者出場的話,楊蘭會頓時野性勃發的。而我無疑是更善於跟自己相處,並且我不把楊蘭看作是身體的延伸、自我的組成。通過一根一米多長的網線,我把她電腦裏的電子書籍全部拖了過來,然後終日呆坐在電腦前,我也不在乎楊蘭的祈使句了,因為進出故事情節沒有什麽門檻。但楊蘭卻沒有養成在顯示器上看書的習慣,而且就她看來,我們這兩台不能上網的電腦,最多是一個影碟機加遊戲機。總之,對於晚上十二點鍾之前的一天所有清醒時間,我的表現就像是一個迅速再就業者,楊蘭則一直處於摩擦性失業的狀態中。
楊蘭也打過不少主意,比如去網吧上網或者讓中國電信來裝一條網線。但可笑的是,我們的戀情由網絡而現實之後,網絡就成了過河之後的橋、上房之後的梯,拆不拆、抽不抽都無所謂了,因為聊得來的人近在眼前,也沒有什麽不回就於禮不合的郵件,我們總不能當著對方的麵與網友互相語言揩油吧,或者劈裏啪啦打出一封肉麻情書,附件裏再添加一張性感圖片,文件名是:不要把口水流到鍵盤上。再說寬帶入戶這事兒還要得到房東太太的首肯,但楊蘭說破了天,她就是死守著不同意三個字,這事弄得她還很警惕,三天兩頭地找個借口來拜訪一下我們,偷偷查看我們到底有沒有私拉亂結。楊蘭還買來了圍棋(用來下五子棋)、象棋、跳棋等,可惜除了五子棋之外,她都不是我的對手。此外此人不隻是棋術差勁,而且棋風不正,經常悔棋不說,還搞兩套遊戲規則,嚴以律人、寬以待己,永不吃虧,有時還弄出些雞鳴狗盜的花招,弄得趣味性大大降低,都是玩過一回就成了收藏品。
母親打來電話說,小鎮上以及附近的村子每天都要死掉一到兩個老人,也包括一個癱瘓十二三年的中年人,可以算是熱死的吧,有個心直口快的老頭還說,怎麽還沒有輪到我啊?一個老太太來到鎮上女兒家探親,聽到每天早上都有送葬的響器聲――弄樂隊的和賣花圈的可發財了,老太太嚇得跳起腳就回老家去了,連女兒家的空調房間都不住了,而且死人仍在繼續。接電話時,我正在與楊蘭做愛。我說,我們這邊還沒有什麽動靜,這兩天我會留意一下的。母親說,我們不是要你打聽這個,而是要你不要到處亂跑,以防中暑。我說,我知道了。父親在一邊補充說,不要寫小說。我說,知道了,怎麽跟防火防盜似的。他們打電話時總是兩個人一起講,有時一個人敘事一個人議論;有時一個人打雞一個人罵狗;有時一個人向東一個人向西,都不知道聽誰的。掛斷之後,楊蘭說,不是說過做愛之前關機的嘛!我說,不好意思,光記得對表了。楊蘭眼睛一閉說,那個是防止你吹牛的,就不是一回事嘛!
當天晚上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吃飯時,楊蘭圖個涼爽開闊,就要了門外洋傘下的一張桌子。就快吃完時,一陣大風刮來,種麥子似的往我們的菜碟飯碗裏灑下了大把的沙礫。我仰望蒼穹時,發現各個視角之下的天空,都黑如2B鉛筆。我倆覺得勢頭不對,喊老板結賬,並且讓他把零頭抹了。走到大街上,風像清潔工的掃帚一樣掃過我們的褲腿又拍在臉上。一家眼鏡店門楣上的招牌怪叫兩聲飛出去了,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人托住P股向前小步快跑,姿勢有如蛙跳,一個在工商銀行門口打下地鋪的民工,忙著向有個塑料篷蓋的自動取款機下轉移鋪蓋,大小車輛向前開出一截就不見了,像是開進了百慕大,水花不冒一個就無影無蹤了。我就隻是看見這些事物,然後黑暗像一麵巨大的牆體向我們倒塌過來。我們互相拉扯著,盯緊腳底下的方寸之地,顫抖著向著租房飛奔,像是被應聲蟲、影子鬼追著似的。突然閃電像煙花一般在四周綻放,鼓點般密集的雷聲厚實而渾濁,聲音猶如滾木撞城門。進了小區之後,風勢更加淩厲了,像是一陣亂棍打在身上。緊接著又落下毛毛細雨,形狀瑣細如沙,不僅速度快而且力道狠,像是飛濺的鋼花落在裸露的肌膚上,在開防盜門與開房門的間隙裏,我倆已然全部濕透。進屋之後,聽到門外的雨點驟然大了起來,像是無數個新鮮的雞蛋重重砸碎在水泥地上,我們抱在一起聽著風雨肆虐,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再一次在我心頭出現。
頭頂上的降雨雲團來了就不肯走了,各種規格的雨,就像是鐵絲網一樣,把空閑時的我們堵在了屋內。就是在這個時候,類似抑鬱症的表現出現在楊蘭身上。我得先說一下我們的居住環境,25瓦的白熾燈已經被我換成60瓦的了,但這種工業化時代的發出尿液色光芒的照明燈具,根本沒辦法給我們一個清晰的視野;甩到七成幹的衣服不得不晾在室內,而室內的空氣卻像蜂蜜一樣又黏又稠,每一個分子都體態臃腫不利於流通,我們隻好穿著半幹不幹的衣服,還不時聞一下袖子上或衣服下擺臭豆腐般的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