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挎著綠色書包醒目地站在站台邊花壇的邊沿上,眼睛鎖定街對麵的一個巨幅的地板廣告,一個黃色的赤裸嬰兒像隻蟲子一樣在地上快樂地爬。我把她拉下來,隻見她麵色果凍般地凝重。我解釋說:在學校裏被一個找兒子的老太太看上了,所以耽擱了。楊蘭並不計較在冷風中一個小時的佇立,一副幻想還沒有被澆滅的樣子問:有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為防她臨陣脫逃,我想也不想堅定地說:沒有。並且招手叫了出租車。
車子開動了,楊蘭無視出租車司機的存在,聲音由微弱而清朗地開說了:這兩天我看了一下反墮胎的資料,說是有美國某大學一個倫理學教授,不管天氣多麽惡劣,不管別人如何看待他,每周日都會舉著一個醒目的標語牌,站在大學附近一個婦產醫院的門口,牌子上寫著反對墮胎。我已經拿定主意要讓楊蘭徹底絕望,堵死她思想和行為上的所有退路,把她逼上手術台。如果她在任何一道門前畏縮不前,我甚至可以扣死她的手腕,把她拖進去。於是我說:有些極端的宗教分子也是這樣做的,他們把胎兒視作一個生命,但是法律上根本就不承認,法律上通常或者把露出母體或者把第一聲啼哭或者把獨立呼吸看作是生命的開始。我不希望你把流產等同於――殺人,這是一種愚蠢的不切實際的抒情。我把她想要表達而不忍表達的隱晦意思完全而突然地曝露,希望起到休克療法的功效。
出租車遇交通堵塞停了下來,一臉橫肉的出租車司機一句國罵之後,就開始以其具有壓倒性優勢的嗓門說話了:又是堵車,這個世界就不打算讓人安穩一下。就拿那些交警來說,有些路麵標誌不清不楚的,他們不會重新油漆一下,而是在那兒守株待兔。前天,不,大前天,老子拐了一個彎,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個交警,把我攔截了,他一邊讓我停車,一邊招呼一個躲在暗處的同夥說,又抓了一個――其實你們這個事兒,跟我那個事兒是一樣的。沒有人告訴你們該怎麽樣做,就像路上的標誌不明顯。可你一不小心做了錯事,就馬上有一大批人跳出來了,家長說不要臉啊,學校說要開除啊――當時我被那倆孫子逮著了,扣了我兩分,罰了我一筆。我也委屈的不得了,不是心存僥幸要去違章啊,實在是沒看見,其實他們也就沒打算讓我看見。你們看我的塊頭五大三粗的,可又能把他們怎麽著啊?揍他們一頓、進幾天拘留所,然後就不跑車了?可我還有老婆孩子要吃飯啊!我說姑娘啊,你也就認了吧!楊蘭羞赧而無聲地一笑,還真有那麽一點自認倒黴的意思。為了不讓出租車司機在這個問題上再發議論,我打轉了話題的方向盤說:我在報上看了一個類似新聞,說是兩個便衣警察發現一老年嫖客與一舞廳小姐正在談判出台價格,於是不動聲色地監視著;等到嫖客與小姐談妥了外出開房時,倆警察悄悄地尾隨著;等到二人進了當地農民的簡易出租屋後,後者就在外麵不緊不慢地等了一個小時;但等到兩人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從出租屋裏出來時,那倆警察就從暗地裏衝出來,上前抓了個人證物證俱全……出租車司機顯然沒有聽出這則新聞與他的經曆的相似性――為了罰款創收,警察有時無意於製止違法,甚至通過自己的消極不作為來縱容違法,而是把話題扯到不時爆出的大學女生賣淫的事情上了。出租車已經通過了因道路施工造成的交通堵塞地帶,停在醫院附近。
門診部在望時,楊蘭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我發現小白跟我的情況恰好相反。我問:小白是誰?她站著不走了,盯著我生悶氣。我在大腦中打開搜索引擎,輸入關鍵字,等待,巨多項搜索結果,挨個打開查看,很多是網頁鏈接不可用,要麽就是相關係數太低。楊蘭忍不住怪聲怪氣地說:你家的狗!我問:我家的狗怎麽了?楊蘭開始不管我是否能夠抓住她的意思了:小白的故事是一個拯救的故事,我即將要做的事卻是一樁謀殺。我反應過來並堅持己見:僅僅隻是一次嘔吐,持續時間十五分鍾。楊蘭說:而且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壓抑住震驚說:如果你以前人流過,那麽手術就不再神秘了,也就沒什麽好顧慮的。楊蘭說:不是的,我是說我殺了我的高中同學,還是直接故意,你們刑法老師講過的,而且還在訴訟期限之內。我發現楊蘭的表情十分絕望,就像老太太說她兒子就住在她隨手一指的那個寢室之時的神態,讓人覺得在神智上她倆甚至可以相信任何虛妄的事物。一種與對老太太的相一致的憤怒,像是給我的舌頭打了一針興奮劑:從我幫你買驗孕試紙開始,我已經投入了全部的心力,跟你一起對付這樣的一個人生第一次,我們一再地拋棄雜念,終於走進了醫院的大門,我非常的不希望,因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一次對往事牽強附會的回憶,甚至是虛構一個故事的衝動,所有的事情又突然回到了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