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泥丁香

（九）

楊蘭伸出手指曆數自己所具有的妊娠反應的幾大特征：嬰兒一樣嗜睡；偏好酸性食物――把你手上的草莓扔掉；嘴角弱智般流出濃涎；沒有內容的嘔吐；月經的曠課，它從來都不守時；“四月最殘忍，從爛泥裏滋生出丁香來”……在這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楊蘭詛咒般的話語淹沒在音響的洪流裏，除了我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們坐在公路邊的花壇邊沿休息了幾分鍾，然後我照舊拎著草莓和書包，無意識地尾隨著她茫然地向前走去，連可以坐公共汽車都沒有想到。這讓我產生了一種與她相依為命的感覺，在這個陽光被時間稀釋得越來越淡薄、越來越冷漠的下午，我被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捕獲了。我想起有一次坐長途汽車，有一對老年農民夫婦在出站口上車，售票員向他們收錢時，他們覺得要價太高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於是在長江大橋引橋的車行道上，他們與售票員一拍兩散憤而下車。麵對呼嘯而來的滾滾車流，那位老年婦女極度驚恐，雙眼緊閉，上肢蜷縮，整個身子仰靠在老年男子身上，老年男子伸出一隻胳膊把行為能力幾乎完全喪失的婦女緊緊地攬住。楊蘭跟誰賭氣似的走了兩站，直到我擋住她的去路。我告訴她，我願意幫她。她一言不發地用腳蹭著腳底下的細沙碎石，一副對任何人都信不過的樣子。我把大包小包一股腦兒塞給她，然後跑到馬路對麵的一家門扉虛掩的性用品商店，花了三元錢買來一張早孕試紙，俗稱驗孕棒，後來我們就管它叫棒棒糖。扔掉了草莓僅僅拎著書包的她，接過驗孕棒，看也不看一眼，就往褲兜裏一塞，又把一黑一綠兩個書包交給我，自己則肚子腆起左手叉腰作標準孕婦狀徑直往前走去，一邊伸出右手做出劃船般的動作，好像真有許多阻礙交通的人要撥開似的，嘴裏還嚷著：大家讓一讓，這兒有個孕婦。

現在要說的是與性病醫院相關的事，這涉及判斷還有他過長的包皮。沒有電視和電腦的大一上半年，我們除了聽公用電話裏的廣告以外就是聽收音機，它們或者是單放機的附帶功能，或者是人手一個的用於英語測試時收聽校園短波的耳機。那些廣播電台晚上十點以後就一窩蜂地搞起生殖健康講座，隻有一個音樂台在搞曲高和寡的交響樂賞析，其餘的都是一男一女兩個教授或主治醫師坐鎮直播室，然後接聽聽眾的熱線電話，其中有懷疑自己早泄的、有久而不射的、有問陰莖最佳長度的、有問做愛合適時限的、有不能達到高潮的、有避孕失敗的、有人流之後出血的、有小便淋漓不盡的，針對每個問題的回答的末尾，教授或醫師都要加上一句：建議你來我們某某醫院來看一下。乖巧的主持人由於在性的問題上老是插不上嘴，這個時候就立馬蹦出來介紹醫院規模、所在地址、乘車路線，還說節假日不休息。

高中時就熱愛《人之初》雜誌的判斷狂愛聽這類節目，當我們漸漸把這個殺時間的皮球放棄後他仍玩個不停，直到有點走火入魔。一天晚上他實在是心癢難搔，於是抓起電話，打進直播室，由於一時緊張把臨時想出來的性病給搞忘了，他隻好咕噥著說：我老二有點癢。然後我們就收聽到接電話的教授尖酸刻薄地說：你這是陰部瘙癢症，另外，你那個東西不叫老二，叫作陰莖。正在向上鋪爬去的概念笑得摔了下來，大腿上刮破了巴掌大一塊皮。判斷過了幾天故態複萌，撥了電話，鎮定地而悲痛地說：教授，我有一個難言之隱，我的包皮……它過短，請問有什麽補救辦法嗎？教授驚訝地回答他：我們在臨床還沒有碰到你這種情況，也許是你自己的估測有誤，你最好親自來醫院讓我們觀察一下。說完之後電話掛斷，判斷連受兩次奚落，反倒對該類節目陡生敬意，並且產生了真正的興趣，不再懷著一種富有挑釁色彩的好奇心，終於成為一名雷打不動的鐵杆聽眾。

轉眼間又過了一年，判斷喜歡上了本校的一位老鄉。那老鄉上體育課打排球傷了膝蓋，校醫當時就給她輕輕地塗了點碘酒，後來傷勢不見好轉，校醫就重重地塗了一點碘酒，總之是越治越壞，越壞越拖，最後釀成了可能導致下肢癱瘓的靜脈炎，被迫轉送大醫院。判斷老鄉腿部開刀住院期間，判斷送過去一大抱花，還有幾大袋子零食，據說幾乎囊括了超市貨架上出現過的所有品種，並且徹夜相陪。他還逃課上網去背黃色和不黃的段子，然後在探望之時繪聲繪色地講給老鄉聽，為她消愁解悶。老鄉出院之後，兩人關係發展神速，第一個月就牽手，第二個月就攬腰，第三個月他們接吻了。就在這時，判斷預見到，再過三個月差不多就要上床了。

由於聽多了以招徠女性來人流、男性來割包皮的性病醫院所做的廣播節目，於是一個問題開始困擾著判斷：是否要做一個恢複期為九十天的包皮切割手術？盡管我們說，不是包莖就沒必要，但是電話那頭的醫生卻這樣引誘判斷：有利於提高性生活質量，而且醫院對學生手術費八折優惠，包皮激光環切八十元。判斷說：我不能再猶豫了，這不光是為我自己，也是為我的女朋友。那一周的星期六上午，判斷就穿著肥大的運動褲獨自去了醫院，中午進寢室的時候我們見他佝僂著腰兩手伸直交叉放在小腹處，那是籃球運動員常用的一個護襠動作。以後他又去了四五次，是打消炎針，一針一百八，累計開銷將近千元。手術後的一段時間他青黃不接，被迫蘸著老幹媽吃了一個月的饅頭。此後他就再沒聽廣播了，看到報縫裏的類似廣告有時會罵一聲騙子，語氣中卻沒什麽憤恨之意。至於他那精簡了包皮的陰莖，到底還是沒有派上用場。他失戀那陣子，我這樣安慰他：金子在什麽地方都會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