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刑法的教授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頭,語速偏快但是語氣和善,像是一個辦事利落並且信奉和氣生財的民營企業老板。後來在課程結束時,他說了一番贏得洶湧掌聲的話:其實我非常樂意給同學們上課,因為雖然作息時間是固定的,但是我講些什麽內容,怎麽樣講,卻完全是由我自己安排,沒有人給我下指標、定任務,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不受任何人的管製,也不必迎合任何人,也不用擔心說錯了話,因為錯了可以再糾正。所以我覺得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站在講台上的時候。他肯定對很多他教過的班級都講過同樣的話,並且深知這句話的效果,但當他跟我們再一次說出的時候,我仍然相信他是真誠的,因為他喜歡穿一件灰色夾克衫,並且從不把拉鏈拉上。盡管他很強調自己享受到的言論自由,但他在授課時卻是心平氣和的,幾乎從來沒有像講授憲法和後來的三大訴訟法的老師那樣,會很激烈地抨擊司法實踐和社會現實,也不像後來講授民法的老師那樣,公然宣稱他的授課的出發點之一是以某理論權威編著的教材為靶子。所以我想,刑法教授所謂的自由應該主要是結構安排的自由,以及表達方式的自由,絕不是論戰的自由。
上課之前,楊蘭還從書包裏摸出一個十六開的軟抄準備做筆記,弄得我這個從來不做筆記的人很不好意思。幸好我們聽了將近四個小時的課,她僅僅隻是記下了幾個詞組,像是有目的性、有選擇性地聽講的。在講授犯罪主體時,楊蘭還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之後她竟然衝我滿臉歉意地笑了笑,大概打瞌睡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在刑法教授開始通過簡略回顧來為一上午的授課作清場工作時,我作勢把她的筆記本搶過來看,她大大方方地讓我搶。我看到她記下的是:危害行為的表現方式;積極不作為;意外事件;危害行為與危害結果間的因果關係;直接故意;可能發生加希望發生。刑法學教授在下課時帶了一個大好通知,說是教我們法理學的教授到西藏去給那裏的中級法院的法官講司法製度改革去了,所以我們下午的課先行取消以後待補,還說要正在歡呼雀躍的大家諒解什麽的。
散場完畢,我與楊蘭還坐在階梯教室裏討論該去什麽地方打發這個漫長下午,這個討論一直持續到我們在那所大學的後門吃完快餐之後。她說在她眼睛上蒙一塊抹布都能把武漢三鎮走一遍,我提到的任何地方,她都覺得缺乏新鮮感,喚起不了她的絲毫熱情,更談不上行動的動力了。這是一個跟點菜類似的難題。據說一般的大企業招聘了從事銷售類的應屆大學生之後,不會把他們分配到他們畢業院校所在城市的分公司,大概原因類似吧。於是她有些不耐煩地說:要是在走到公共汽車車站之前,我們倆還沒有想到大家都滿意的點子,那我們就眼睛裏飽含熱淚,極不情願地分道揚鑣吧!她的語氣讓我不想有異議。
奇跡沒有出現。我們同床異夢似的等著不同的車。走來一個頭發髒亂、左右臉上各有一個被太陽多年以來緩緩蓋上紫紅色印戳的農村婦女,她身挎一杆銀白色小秤、手捧一籃鮮紅的草莓。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在網上碰到楊蘭時,她說要先測我智力,過關之後才配跟她聊天的情景來,她出了一個謎語:草地上來了一群羊,打一水果名。謎底就是這位婦女向等車的乘客挨個兜售的草莓。楊蘭如癡如呆地看著婦女手中的籃子,帶著一種吸毒者才有的視線集中而神情渙散的眼神。後來楊蘭的眼神悠悠轉醒,漸漸地像是加了一勺汽油並且被點燃,熠熠生輝起來。她無比興奮地說:陪我到市郊的草莓種植基地買草莓去,剛采摘下來的最新鮮。
我們中途轉了一次車,然後在地麵氣溫最高的午後兩點到達了基地。黃中帶黑的泥土像是在自動旋轉的天地洪爐裏和著金黃色的陽光被輕輕地攪拌著,覆蓋著蔬菜大棚的薄膜被陽光打薄了似的臉色蒼白,匍匐著的連綿不斷的大棚隧道般地對近地空間多變的溫度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大規模的穿越。從大棚掀起的一端,可以看到的低矮的草莓密密匝匝地簇擁著,向著更深、更幽暗的地方,形有盡而意無窮地延伸著,鮮紅色的果實繁星般地點綴在綠色莖葉之間。
我們沿著兩邊布滿草莓大棚的公路往前走了大約一站路的距離,走過每一個地頭,都會在其中一個敞口的大棚前麵,看到一個兼有批發和零售的臨時擺起的小攤,上麵堆滿了正源源不斷地從看攤者身後的大棚裏摘過來的草莓。我們隨機性地在一個小攤前停下,然後要了十斤草莓,裝進兩個粉白色的方便袋子裏。挑草莓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小絲涎水從楊蘭長著一顆小虎牙的右邊嘴角流出來。楊蘭並沒有注意到,也沒有用紙巾擦拭一下嘴角。在我付錢的時候,她就把書包往左肩上一掛,左手拎起其中一袋,右手就從中挑揀出鮮嫩肥大而無破損的草莓往嘴裏送,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就像是一條專門消耗草莓的流水線。
在公共汽車上搶占座位的時候,因為她一邊吃一邊搶,動作慢一拍,結果一個臀部肥大的中年婦女一P股有如天塌一般坐在我們之間。我們倆相視苦笑,婦女見狀,主動站起身跟楊蘭換了一個座位。走了大概四五站路,右手被染紅的楊蘭,把一袋草莓還有綠色書包往我身上無力地一扔,然後閉緊雙眼,雙腿平伸,身體向下出溜,好像是被人抽取了脊椎。過了一會兒,她身子一側徑直趴在我的腿上。我以前也偶爾暈過車,知道她現在不光是氣力全無,還有上吐下瀉而不能的痛楚,見狀就建議說:我們下一站就下車。她沒有任何回應,一副準備任人擺布的樣子。車一靠站,她先是在我的攙扶下走了兩步,然後捂著胸口幾乎是從公共汽車後門口跳了下去。我拎著兩袋草莓兩個書包像是窮人走親戚似的下了公共汽車,楊蘭已經撐著路邊貼著性病治療廣告的電線杆嘔吐起來。我把楊蘭的書包遞給她,她手忙腳亂地掏出餐巾紙,然後靠在電線杆上認真地擦嘴,然後突然破口大罵一句:操他媽,我懷了。最後三個字用的是女低音,隻有我一個人聽得見。